街上堤上有刹那的安静,待马跑远后又恢复如常。
连脸都不用看,就能猜到是永安郡主。
平民百姓说起这位公主的长女,多是羡慕她的张扬肆意,让人不敢靠近。朝廷命妇聊起这位姑娘,也只能羡慕她会投胎,太子的长子都没她过得潇洒,天下也就她一人,进宫不下马。皇帝也就这事说过她,结果不了了之。
也有人酸溜溜地表示,这种性子以后嫁不出去喽,不过大家心知肚明,只要平阳公主不倒,哪怕这姑娘脾气再差一百倍,也多的是人求娶。
杜平站在御书房外,里面空荡荡的,她能做的只有在这里等人。内侍已去通报多时,却迟迟未归。她又站了一会儿,终于等来通报之人,小太监赔笑:“陛下繁忙,郡主明日再来吧。”
杜平沉默片刻,很明显,皇帝不想见她,明智的做法自然是待皇帝愿意见她了再来。不过,她自嘲一笑,少年人的性子向来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掉泪,于是回道:“无妨,我在这里等。”
内侍呆了一呆,想是没见过这么不识抬举的人,关键是在皇帝面前都这么没眼色。小小一内侍也不敢多说,默默退下。
杜平静静地站着,背脊挺直。
日升日落,漫天晚霞,宫里的黄昏和外面也没什么两样,只是更加安静。
杜平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两条腿好像已经不是自己的,动都动不了。
不远处传来声音,杜平抬眸,皇帝的仪仗缓缓前行,太子跟在身后,再后面是刑部尚书王大人。她垂下脑袋,按规矩行礼,每个动作都控制得艰难。
皇帝并未看她,不冷不热地“嗯”一声,目不斜视地跨进御书房;反倒是太子瞥她一眼,留一声嗤笑:“小孩子不懂事。”也不等她回答,便跟着进去。
杜平不知道自己又在外面站了多久,她轻轻按揉双腿,想着待会儿能不失礼地走路。里面具体在说什么听不清楚,但隐约知道皇帝心情不好。
时间过得格外煎熬,杜平等到他们结束,等到太子他们都离开了,却依旧没被传召。
方总管小跑到她身侧,满脸堆笑:“今日已晚,要不您先出宫,公主殿下在家该等急了。”
杜平闭了闭眼,转身来到门前,跪下:“永安求见圣上。”
空气都有片刻的静滞。
方总管脸上有掩不住的震惊,这小祖宗不像是傻子啊,平日要多精明有多精明,今日怎么像个愣头青?
陛下这已经不是暗示,是明示了呀。
他也不敢强行拖走这祖宗,毕竟大家都知道永安郡主深受陛下宠爱,一个不慎被这小祖宗记仇了,以后日子不好过。
等了一会儿,皇帝终是命人开门,情绪莫测:“进来。”
杜平努力走进去,可惜大腿依旧酸麻,踉跄一步,跪下:“陛下,求您做主。”
皇帝说:“你母亲都没来找朕,你来干什么?”
“母亲生性淡泊,只会默默咽下此事,她可以不说,可陛下您不能装作不知。从私来说,您是父她是女,从公来讲,您是君她是臣,您都应该做主。”
皇帝叹息:“罢了,你先回去,此事朕自有决断。”
杜平并未起身,依旧跪着:“黔地久旱,母亲带头捐献白银五十万两;边关雪灾,母亲出资购粮十万担;琼地……”话至一半,一只杯盏猛的砸向肩膀,杜平不躲不避,肩膀的衣服被溅湿,骨头也阵阵作痛,可她一动不动,继续说道,“好,我不翻旧账。我知道母亲的一切都是您赐予的,可是母亲也没有辜负李姓,她的付出不会比收获少,我不求其他,只求陛下彻查此事。”
“滚出去。”皇帝冷眼。
杜平张开嘴,想说什么却又咽回去,只固执地跪在地上,目光中带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恳求。
“朝廷之事,与你无关。若有贪官污吏,自不会轻放。”皇帝看着她。
听到这句话,杜平明白,今日怕会无功而返。
这个朝廷走至今日,已没有一片干净的土地,处处腐败,圣上年轻时也试过雷霆手段,杀死的贪官不计其数,人头一排一排地砍,鲜血染红了白玉阶。
可是,没用。
圣上年事已高,渐渐失去年轻时的锐气狠厉,现在只求局面稳当,各方制衡,再也没有当初的不顾一切。
军饷物资有人敢贪,赈灾之银也有人敢贪,可如今连她母亲的银子他们也敢伸手,这说明什么?
有人不把平阳公主放在眼里。贪官污吏?抓出来的那个真是贪银的那个?这么多年得利最多的那些人,陛下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
她母亲和太子党的关系本就如履薄冰,前继父那头虽是萧氏高门,对此却也无动于衷,剩下几个老狐狸更是不会愿意牵扯进这事,唯一可以替母亲出头的,只有陛下。
杜平知道皇帝的为难,也明白母亲的忍让。她知道她该忍一忍,应该虚情假意地装出体贴顺从,这样就皆大欢喜。
她闭了闭眼,没办法,忍不下。
杜平仰头望去:“女儿受委屈,父亲不该装聋作哑。母亲受委屈,做女儿的也无法后退躲避。”
皇帝俯身,目光深深:“倒是孝顺。”
“谢陛下称赞。”杜平额头伏地,“不过是借着陛下的宠爱。”
“这话倒是不错,”皇帝脸上喜怒不变,淡淡接了句,“往后进宫记得守规矩,十四岁,也是个大姑娘了。”
她知道,这话意味着以后入宫要先下马,以前所有的特权都被撸了个一干二净,她还是高看了一个皇帝的宠爱。
“遵旨。”
话说得太明白也许会坏事,她事先便已猜到,但总觉得自己是特别的那一个,陛下对她是不一样的,也许结果会不同。
如今证明,不过自作多情。
杜平回到公主府时几乎是从马上摔下去的,只依稀记得郑嬷嬷哭着把她扶到床上,然后她就沉沉地睡着了。
醒来时天还是黑的,可她的肚子已经有些饿了,杜平从床上坐起身子,看到她母亲也坐在屋里,释卷读书:“太医來看过了,没什么事,你不过是累了,肩上的淤青揉一揉就好。”
烛光幽幽,平阳公主面无表情。
看到母亲这态度,杜平只想再缩回被窝装死,前脚刚提醒她别惹事,后脚她就堵在御书房门前,设身处地一想,如果她有这么个女儿,只怕天天都想挥舞小鞭子揍一顿。
她可怜兮兮地伸出手:“母亲,你打我吧,气坏了身子多不划算。”
平阳公主不为所动,继续坐着看书:“是皇上遣太医來的,还送来两箱赏赐。”
“这算什么?打一棍再给个甜枣?”杜平不停告诉自己不气不气,怎么能跟皇帝生气呢,可惜脸上表情不配合,“你们大人都喜欢这么干?训狗呐?”
“狗都比你听话。”
杜平被噎住了,她是不介意“汪汪”叫两声逗母亲开心,不过现在这情况明显蒙混不过关,她抹一把脸,低头盯着被子上的刺绣,“他毕竟是我外祖父,我身上流着他的血,我以为……”
“你以为什么?”平阳公主冷冷打断,“收起你的自以为是,我不想哪天看到宫里抬出你的尸体,放心,真到了那时候也只有我会为你滴几滴眼泪,然后继续过自己的日子。你以为你算什么?别说区区一外孙女,他光孙子孙女就十几个,更别提还有亲儿子挡前面。你杜平会几句甜言蜜语就天下无敌了?别太高看自己,宫里的后妃都比你会讨他欢心。”
杜平拽紧被子:“他最疼爱你,不看我,看在你面子上。”
“呵。”平阳公主冷笑一声。
忍了又忍,杜平终于喊出来:“那以前算什么?算什么?”她猛地抬头盯住母亲,黑眸之中燃烧着熊熊火焰,“他把我当什么?把你当什么?这么多年他只是跟我玩虚情假意的爷孙游戏?不喜欢为什么要误导我?不喜欢为什么要宠爱我?所以都是我的错觉?都是我自作多情?”
平阳公主望着爆发的女儿,淡淡道:“冷静。”
杜平呼吸急促,顿了顿,艰难地开口:“我知道,他不想查,这么多年他放之任之,就没好好查过,朝廷百官,有几个经得起查?拔出萝卜带出泥,他只想安稳,不欲朝廷生变。”
“明白就好。“平阳公主冷静道,“那么,你以为,你凭什么让一个皇帝干他不想干的事?”看到女儿哑口无言,她起身走至她面前,目光直视,“记住,他是皇帝。”说完,转身走出屋子。
杜平整个儿脱力,把脑袋埋在被褥之中,久久不动。
平阳公主一出去,郑嬷嬷立刻端着晚膳进来,轻手轻脚地把汤碗放在桌上,然后忧心地站在床沿,擦着眼泪哭,“大姑娘受苦了,你早点回来不好么,何必和陛下对着干?陛下也是狠心,你不过是个孩子,他就让你一直站着,也不怕把你站瘸了。好好一个漂亮姑娘,以后走路一拐一拐地可怎么办呐。”
杜平动了动,满腔悲愤都被这句话逗笑了,精致的笑脸抬起来:“嬷嬷放心,我的腿结实着呢。”
郑嬷嬷是平阳公主的奶娘,照顾了大的又照顾小的,她一直把杜平当成自己亲孙女來对待,杜平小时候就不是个乖巧的小孩,几乎没一刻闲的下来,平阳公主棍棒教子的时候都是郑嬷嬷拦下来。
自己的心肝肉吃了这么大苦头,郑嬷嬷简直心在滴血:“大姑娘,你母亲这辈子就苦在太要强,你可千万不要学她这点。皇帝宠你,只要不是涉及朝政,你要什么都可以,听嬷嬷的,我们以后乖乖的,多要点儿赏赐,以后让皇帝给你指个好夫婿,再生个好儿子,女人这一辈子就够了。”
杜平挑眉:“像母亲挑夫婿那样?”
平阳公主虽是情路不顺,不过,说句大实话,她挑的这两个夫婿可是一顶一的好,多少京城名媛的梦中良人,相貌能力皆出类拔萃。
可惜,一个叛国,另一个么,呵,不提也罢。
这话正好戳中郑嬷嬷的死肋,老人家又开始抹眼泪,“你母亲这辈子哟……真是苦呐,她不肯听人劝,才走到今天这地步。听嬷嬷一句话,男人的脸也好,才干也好,都靠不住,家世也不需要,你娘都是公主了,要什么荣华富贵没有,男人呐,要贴心,要懂得疼女人才好。大姑娘放心,以后嬷嬷会替你好好把关。”
杜平只是笑,嬷嬷这话才是不懂母亲的心思,已经是公主了,多的是人来表演温柔贴心,母亲不屑这种廉价的乖巧。
“大姑娘,母女没有隔夜仇,嬷嬷知道你是乖孩子,吃完饭再去跟殿下服个软,这种小事,不值得置气。”
杜平微微一笑:“我知道,没关系,反正我脸皮厚,我吃饱了就去哄。”
郑嬷嬷刚止住的眼泪,看到她这笑容,再度吧嗒吧嗒往下掉,一把握住她的手,牢牢握在手心,心疼道:“什么脸皮厚,嬷嬷看多了皇家的小孩,你这年纪的小孩最重面子,面子比天大,掉了面子没了尊严连命都可以不要,是嬷嬷不好,欺负你脾气好,才让你去道歉。”
杜平翘起唇角:“这天下,只有嬷嬷会说我脾气好。”
郑嬷嬷眼里,大姑娘当然是天下一等一的好人儿,一等一的家世,一等一的相貌,一等一的聪慧,当然,还有这一等一的好脾气。
杜平懒洋洋地往后一靠,摊手道:“今日有些累,嬷嬷喂我吧。”
郑嬷嬷自是遵从,一勺一勺地递过來,温暖的汤水下肚,整个人都暖洋洋的,面前是嬷嬷慈爱的表情,这股子暖意从嘴里一直传到心上。
杜平垂眸,轻声说:“我也有不好的地方,皇上有他的难处,母亲也有自己的难处,我只想着要替母亲出头,没有考虑过她是不是愿意我出这个头,也没有想过我这一番会给皇上带来什么麻烦。嬷嬷放心,我以后会谨慎一些,不让自己受伤。”她握住郑嬷嬷的手,笑道,“我可不想嬷嬷担惊受怕。”
郑嬷嬷手一抖,汤水溅到床上。她嘴唇发抖,眼眶开始发红:“大姑娘,”她把手上的东西放在一旁,心疼得无以复加,她抱住安慰道,“不去了,我们不去道歉了,她这么大个人,凭什么要孩子先去道歉?大姑娘没做错,大姑娘有孝心才替她去找皇上。一个两个的大人,都一把年纪了,还跟个孩子过不去,他们才是活回去了!凭什么要你替他们想那么多!大姑娘没错!是大姑娘受委屈了!”
杜平顺从地依偎在她怀中。
她想,这样挺好的,没从母亲那里听到的话,她从嬷嬷这里听到了。
她觉得委屈的时候,郑嬷嬷会直白地替她说出来;
她想哭的时候,郑嬷嬷就会替她哭出来。
挺好的。
第4章 她拉住李承业的手,一根一……
今年注定不是一个太平年,江南腐败案震惊京城,去年黄河决堤,江南省水患淹没大片良田。
江南省知府卢谦为政绩好看,强行压下此事数月,因粮仓的存量不够赈灾,便贪污了贡银。可惜纸包不住火,消息还是传到京里。
皇帝震怒,免去卢谦官职,即刻押解入京,卢氏三族入贱籍,抄家没收全族财产。
卢谦是丁寅年的探花,姿容俊美,当年跨马游街时惹得满京城姑娘投花掷果。
他是冯阁老的门生,本来冯阁老属意将女儿许配给他,可惜卢谦在老家已有婚约,只能谢绝,此事也一时传为美谈,大家都赞卢探花守信专一。
卢谦后来去了江南省那边做县令,三年前方升为知府。
此事一出,冯阁老第一个站起来,表示相信卢谦的人品,绝不会做出这等事,可惜铁证如山,再难翻案。
爱徒出事,冯阁老受了打击,再加上年纪也大了,一病不起。
皇帝派了御医前去探视,只道让阁老好好养病。
事情总算告一段落,可惜朝廷却静不下来。江南省是纳税大地,这次出了水患,今年的财政收入该如何着落,更重要的是,该派谁去顶这个肥缺,一时之间,各显神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