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平又是一阵笑,讽刺意味浓得无遮无掩:“当初动不得现在就动得了?”
她是铁了心把卫海的面子里子拉下来扔地上踩,还使劲碾两脚。
杜平深谙,作为一帮之主,他在背后怎么不折手段厚颜无耻都可放过不说,但今日当着众人被敲断脊梁骨,那漕帮其他人就会重新掂量一下这位帮主了。
卫海当然也明白这道理,妄图掩饰刚才的惊慌,恢复最开始不卑不亢的态度:“卫某之前心存侥幸,可天理昭昭报应不爽,是我的错。”
杜平道:“我头一回知道,满手鲜血累累也可以侥幸,让人闻之心寒。卫帮主,我贵为郡主你都意欲搪塞了事,其他人的公平正义在漕帮面前更是痴心妄想。”她凄凉地叹一声,“以小见大,由此可知漕帮在江南有多霸道,在座的诸位,这些年……辛苦你们了。”
这话,就是明晃晃的诛心离间了。
众人心有戚戚焉,尤其与漕帮暗中有过节的,内心都不自觉站在永安郡主这边。
卫海几乎咬碎银牙,棋错一着。
杜平不放过他,刨根究底:“还请卫帮主告知,究竟是漕帮哪一位谋刺我?”
卫海深深呼吸一口气,想起她之前那一句“别拿小啰啰打发”,脑筋转得飞快,既然已成败局,就要挑一条损失最小的路,细数帮中还有哪几个不够服帖,他选一个最刺头的出来,杀鸡儆猴,“厉堂主。”
漕帮每一地段都会设一堂主统管大局,凤阳是漕帮总堂所在之地,除帮主之外还有三位堂主,厉堂主是最年轻的一个,三十出头便稳坐漕帮堂主之位,乃是上一任帮主的远房侄孙,对卫海诸多行事都看不太惯。
卫海打算借永安郡主的刀来杀一回对手,也算是为孙子日后铺路,否则以女婿的能力不一定压得住厉堂主。
杜平盯住他,半晌方开口:“好,明日就送我这里,我要亲自审问。”
这就是要活口的意思了。
今夜一场大戏,看着众人胆战心惊,尤其是江南商会的人,自上回端午赛龙舟一别,又重新认识一遍永安郡主,知道这不是个好混弄的主,决定下回跟弥结打交道的时候,还得夹起尾巴做人。
黄总督和章知府是杜平亲自送出门的。
目送张天跟随黄总督离开,杜平侧身对章知府拱手:“今日败了大人的兴致,容我告罪。”
章知府深深看她一眼:“老夫教你一句话,得饶人处且饶人,狗急了都会跳墙。”
杜平微微一笑:“大人教训的是,只晚辈年轻气盛,气上头了便没控制好。”
她今日一环扣着一环,可没半点气急模样,哪怕有,估摸也是装出来的。
章知府叹气摇头,说几句良心话:“见好就收吧,漕帮已是算听话的了,可别把人家逼成第二个红花教。卫海虽交了个人物给你,不过是借刀杀人,不要小看这种市井帮派的小智慧。”
他担心永安郡主刚愎自用,妄图斩尽杀绝,一半是劝人一半也是警告。
江南省的安定绝不可破坏。
杜平礼貌地送走章知府,转头时看到侍女婉秀走来,满面笑容,她手上还拿着一封信件。杜平笑着迎上前去,“谁送来的?”
夜色正浓,一切都按她的设想发展,杜平心情大好。
“公主殿下给郡主的生辰礼已经送到,这也是公主殿下给您的。”婉秀递上前去,信笺上散发着淡淡地香味,宁静怡人,“定是祝贺郡主芳辰呢。”
收到母亲的礼物,杜平笑意更盛,接过来便直接打开展阅,她看得很快,一开始还目光温柔,突然变了脸色,慢慢抬起头,眼睛一眨不眨,压抑着滔天情绪,“你早知道了?”
婉秀心惊,急忙跪下:“还请郡主明示。”
“承业哥哥三日后成亲。”杜平一字一顿。
婉秀用力摇头:“奴婢不知,奴婢离开京城后边一心打理凤阳这边,实在不知。”
杜平点点头,脸色惨白,那张信笺被她揉成一团,狠狠扔在地上。
她猛然转身,走到马厩里牵出爱驹,翻身上马,“驾”的一声,白马如离弦的箭矢,飞奔而出,很快就不见踪影。
婉秀吓得三魂去了七魄,这位小祖宗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这里可不是京城,没有公主的看顾真惹出事来只怕不好收场。她慌忙呼道:“来人!”
话音刚落,只见另一匹马从眼前掠过,紧追郡主而去。
第62章 她永远记得初遇那日,他……
深夜,疾风呼啸,尤其在马背上时,凌冽的风速几乎能刮裂面颊。
天上银星零零落落,光芒微弱。
行至城门前,杜平终于勒停了去势,脸上手上都被夜风吹得冰凉,脑袋也冷静下来。她遥望京城方向,抬手捂住胸口,这里面像要裂开一般,痛得厉害。
手指用力揪住,指尖微微泛白,可杜平无知无觉,想起那张熟悉的面容,他永远带着温润宠溺的目光,想起他无奈却妥协地皱眉,一副拿她没办法的样子。
她最喜欢他那样的表情,会有一种切切实实被喜爱的踏实感。
那个人,是童年中第一个对她表露善意的同辈人。
也是唯一一个,喜欢她的人,真心实意的喜欢,不带图谋的喜欢,比冬雪更洁白,比春日更温暖。
承业哥哥的一切,都那样弥足珍贵。
杜平眼眶湿润,她闭上眼睛,不让泪水流下来,轻声呢喃:“哥哥……我好难过,好难过,好难过……”
难过得像要被撕裂一样,难过得身体不像是自己的。
她终于明白,世上哪有那么多的顺心如意,她奢望三年后风光回归,拿更多的底牌让旁人同意她与承业哥哥的婚事,不过是海市蜃楼。
她和哥哥的结局,在她拒绝随他离开京城那一刻起,就已注定。
梦醒了,人没了。
她自己做的决定,自己承受一切。
杜平想圈住自己的身体,给予自己一点微弱的力量,却又注意到不远处守城士兵若有若无投来的目光,可她不想回去,只能保持原有姿势,骑坐在马背上,一动不动。
身后又传来马蹄声。
她没有回头,身后的人也没有说话。
杜平长长吐一口气,回去吧,在这里只会平白让人看了笑话,调转马头,她看到曹子廷沉默地望过来,目光充满担忧,他手上拿着一件从自己身上脱下来的斗篷,轻声说:“夜里风冷,会着凉的。”
杜平望着他,却没有接过来,她抬头望着夜空,前言不搭后语地来了一句:“知道吗?三天后是个良辰吉日,宜嫁娶。”
曹子廷不说话,那只手仍举着,目光专注。
“我喝不上那碗喜酒了,”她的声音被风一吹,就消散了,“真好,我一点都不想喝,幸好我在凤阳,不用被逼着去看他成亲。”
曹子廷想起,他们一起来江南的路上,曾听她说过喜欢的人要成亲了,如今终是知道这个人是谁,是一个他想都不敢想的人,其实,连她也是一个他想都不敢想的人。
他缓缓开口:“我以为,船上聊起时,你就打算放弃了。”
杜平自嘲道:“自欺欺人呗,嘴上说说和真正遇到是两回事。”
曹子廷沉默片刻,又将斗篷递出去:“有什么我能做的?”
杜平望着他的眼睛,拒绝道:“没有,我不冷,我不需要。”
曹子廷默默收回手,问道:“回去吗?”
杜平点头,一言不发策马回府。一路上两人都是寂静无言,唯有马蹄声哒哒作响,震得夜晚更加寂寥安静。
别院门口,婉秀始终守在门口,焦急地徘徊,看到郡主回来了,她面露喜色,急忙上前:“郡主。”
杜平摆摆手,示意别来烦她,径直走回自己的院子,一个都不想搭理。
她在床沿坐了很久,烛火不住跳跃,她看着灯芯越少越短,看着窗外明月高挂,却是了无睡意。脑子里是从来没有的清醒,她就这样看着烛火烧尽,呲的一声熄灭了。
屋中一片黑暗。
唯有月光透过窗户,斜洒地面,影影倬倬。
她说服自己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努力闭上眼睛,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杜平红着眼眶,猛地起身,想着去院中打一套拳,打个大汗淋漓的就不信还睡不着。
凭什么?凭什么他洞房花烛美娇娘,而她却是辗转反复彻夜醒?
杜平气冲冲拉开门,瞳孔一缩,只见门口地上坐着一个人,少年瘦削却蕴含力量的身体犹如雕像,他抬起头来,露出一张精致如画的面孔,满是惊诧,没料到她会出来。
曹子廷微张着嘴,傻傻地,怔怔地看着她。
她只穿一身白色单衣,墨色长发披垂身后,一阵风吹来,发丝调皮地拂到面颊,她的眼睛那么亮,嘴唇那么嫩,佳人衣袂飘飘,独立于黑夜中,烙在他眼中。
曹子廷终于反应过来,脸孔慢慢涨红,赶紧闭上眼。
杜平再次出来时,身上已披了一件外衫,没好气地问:“你在这里干什么?”
曹子廷还闭着眼:“……我担心你。”
杜平嗤笑:“眼睛睁开。”见他犹犹豫豫睁开眼,她斜眼,“放心,我不会为情自尽,你想多了。”
“不是,”曹子廷慌忙否认,“我没这么想,我知道你不会……不是,我只是,”他语无伦次,“只是,我只是担心你,想来看看。”
杜平收敛笑意,看着他,不说话。
曹子廷避开她的视线,轻声道:“你一直没睡着,已经很晚了。”
杜平还是不说话,目光直直望来。
曹子廷低下头,垂眸,收起的手指透露出他的紧张,她在看这边,她一直在看,她是知道什么了吗?
心思纷乱,他声音更轻,不敢多说:“你睡不着吗?”
他都唾弃自己,问的这是什么废话。她一定很难受,难受到睡不着,所以才想出来走走。他也睡不着,也想不出安慰的话,至少想离她近一些,陪她度过这段时间。
不用她知道,也不敢让她知道,这样就已经很好。
她在墙的另一头,他在墙的这一头,陪她入睡。
杜平微微叹息,她又不是傻子,也不是瞎子,这样再装作浑然不知就有点欺负人了,可眼前这个还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她该怎么说呢?
明明她才是那个需要被安慰的,为什么还要来开导这家伙?
“子廷,你是个明白人,”杜平意味深长,“这世上有想做的和能做的,很多时候,你想做的事情并不被允许,你是这样,我也是这样。”
曹子廷脸色发白,仿佛被人剥个一干二净扔在路中间。
杜平心中不忍,还是说:“我想让你来帮我,并没有利用你感情的意思,如果你觉得这样太残忍,我可以给你换个位置,如果你觉得离我远一些……”
“不用。”曹子廷拒绝很快,脸色依旧惨白,但他的神情已恢复如常,“郡主多虑了,我从没有任何不切实际的想法,只郡主是我的恩人,我太想为您分忧,导致一些不恰当的言行,让郡主有了困扰,是我言行失当,郡主尽可怪罪。”
他说完,缓缓跪了下来,在她面前低下头颅。
有什么东西断掉了。
杜平目光如水,仿佛一颗小石子投入水中,荡起阵阵涟漪。
心中不是不悲哀,在宫中没有朋友,在萧府没有姐妹,如今在外面亦是如此?以后,承业哥哥会有他的娇妻爱子,可她呢?孑然一身?随风漂流?她以为的朋友其实也不是朋友?
杜平闭了闭眼,哑声问:“为什么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