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当卫海发现身体不行的时候,第一反应是把配药的大夫抓来,严刑拷问,结果大夫死了,他也没撬出有用的消息。
卫海已经连床都起不来,日渐虚弱,看到孙子在旁边急得抓耳挠腮,他故意装出一副没什么大碍的模样:“把你父亲叫来。”
卫海的身体不行了,脑袋却还没糊涂,一项一项地排除,便只剩下一个可能。
杨东日来的时候,依旧恭敬:“爹。”
卫海特地把孙子遣出去,后面的事他不忍心让孙子知道。他躺在床上,呼吸微弱,不过几天时间,就憔悴得彻底像个老人了。
卫海冷冷盯着他,千防万防,家贼难防:“你有什么要说的?”
“爹,你只剩下几天的时间安排后事,位置还是照旧传给翎儿,放心,我会辅佐他的。”杨东日道,“我相信爹是不会把事情说出去,翎儿若背上亲手弑祖父的名声,这辈子就完了。”
卫海闭上眼,粗喘气。
畜生,竟招一只白眼狼回家!可软肋被看穿了,畜生的每句话都分毫不差击中他!
他突然想到另一件事:“那贱人肚子里的孽种,是你的?”
这么一想,所有的一切都能串联在一起了,这畜生本来还想多忍耐几年的,但是那贱人被关起来了,他担心事发,便迫不及待出手杀人。
杨东日没有说话。
卫海从他的表情上便得到答案,他咬牙:“畜生,罔顾人伦!”
杨东日笑了笑:“月娥风华正茂娇媚迷人,爹对她而言,年龄大了些,女人本就喜欢年轻力壮的,不怪她。”
卫海气得眼睛都红了。
“不说了,”杨东日笑道,“女人算什么?要死要活,爹你一句话的事,你现在应该考虑的,是翎儿的将来。”
卫海许久不说话,久到杨东日以为他以沉默来抗拒了。
这是卫海一生思想最矛盾的时候,是的,他可以拖着这个畜生和贱人一起去死,可是,留下来的人呢?翎儿怎么办?没有他的支持,没有这畜生的帮衬,翎儿的将来怎么办?淑婷是个慈母,可她压不住漕帮众人,只要他前脚一死,后脚她们母子就会被赶出漕帮。
这辈子,他是看不到孙子娶妻生子了……
可是,他希望孙子一生富贵,稳稳坐上漕帮帮主。
卫海眼眶微湿,眼下能靠的的只有这个畜生,至少虎毒不食子吧。他死不足惜,孙子却正朝气勃勃。
“我要你亲手弄死贱人肚子里的孽种!”卫海盯着他,一字一句,“你的儿子,只能有翎儿一个!”
“当然。”杨东日答应得干脆。
“我知道你和张天暗通款曲,不过为了漕帮,我提醒你一句,那就是一只心狠手辣的豺狼,你别引狼入室,你斗不过他,到时候别赔了翎儿又赔漕帮。”卫海目光冰冷,心中已有算计,“我死之前,会把他拖下去,你别扯后腿。”
“我和他没什么交情,之前来往也不过是为了对付您。”杨东日撇清关系,“爹您老人家愿意出手,我自然站在您这边。”
“好,”卫海闭上眼,拼命忍耐,努力控制呼吸,“滚出去,让翎儿进来。”
杨东日规规矩矩地退下,走到外面被风一吹,这才发现背后全是冷汗,他望着手心虚汗,两只手随便一抹,望着天空露出大笑,很快收住,担心被人看见,很好,果然不出他所料,这下稳了。
他那儿子什么也不懂,以后漕帮就是他的天下!
杜平得到消息的时候已是一天后。
此时她正在翻阅和江南商会的一大堆文书和账目,忙得连午膳都没用,她研究陈家的条款正起劲,弥结从外头走进来,递给她一张密封信件,低声道:“厉堂主传来的消息。”
杜平抬起头,二话不说就打开看,才入眼的内容就让她眼睛一亮,看着看着,她又沉默下来,双唇抿成一条线,眼眸下垂,漂亮的脸蛋仿佛凝固成一座雕像。
弥结对郡主的小动作很熟悉,知道她这是不开心了,急忙问道:“坏消息?”
杜平沉默一下,摇头。
“不,对我们来说是好事。”她将纸条递出去,“你自己看。”
弥结一目十行,几息之下便看完了,他担心郡主会犯心软的毛病,沉吟片刻,斟酌用词,“这是漕帮自己的事,旁人不好插手。”
杜平此生亲缘单薄,自己梦寐以求却得不到,别人拥有却死劲儿作践。
嫉妒啊,胸闷啊。
她长叹一声:“这做法……有些下作了。”随即评断,“杨东日是个小人,可以合作却不能信任。”
弥结松口气,幸好幸好,郡主的脑袋没犯浑。
“你今日就去一趟漕帮,找杨东日谈一谈。漕帮最近会有动荡,你给自己谈个堂主之位下来。杨东日做出这种事,卫海即便不杀他也不会再给他舒坦日子了,雪中送炭比锦上添花要漂亮得多,由我们来资助杨东日,你顺便可以用用公主府的名堂。”杜平想了想,谨慎告诫,“记住,要装成和厉堂主不和的模样,降低戒心,以后漕帮真有不决之事,也方便你们暗中操作。”
弥结点头同意:“郡主说得在理,唉,可怜卫帮主一世英名,最后被人害了还要替人善后。”
杜平道:“他想对付张天那是再好不过,”她原本还担心张天会和她抢堂主的位置,现在一看,这厮能逃过一劫就不错了,“张天这个人啊,的确棘手,”她轻咬唇角,眯起眼想了想,“我们助卫海一臂之力吧。”
弥结忙上前问:“郡主可有计划?”
“你觉得卫海会怎么用自己的性命来办这件事?”杜平反问。
弥结道:“找黄总督?”他对这些人的性格作风都详细了解过,“对卫帮主来说,黄总督比张天要好打发得多,黄总督已是二品大员,对民间的权势看不上眼,只要给足好处就行;可是张天不一样,他一直想在漕帮掺一脚。”
杜平点头,微微一笑:“说得很对。”
弥结观察她的神色,笑道,“郡主还有下半句但是?”
“哈哈,师叔你太了解我了,等你去了漕帮,我如失一臂啊,”杜平笑得眼睛弯弯,“但是,”她刻意顿了顿,“我若是卫海,一定会光明正大地除掉他。”
“死在阳光下,才能保证他永不翻身。”她站起身,望着远方,“何况,理由都是现成的。”
“准备一下,我们一起出门。”杜平离开书房,摸着肚子笑道,“等着吧,很快就会开堂了。”
她侧身回头,竖起两根手指,笑眯眯地断定,“不出两日。”
第71章 黄泉路上,愿你一路走好……
这一桩案子轰动了整个凤阳。
苦主是漕帮帮主,卫海。
人犯是新上任没多久的留守司副指挥使,张天。
两个都是鼎鼎有名的人物,这天清晨,衙门外面围满了群众,人山人海,水泄不通,杜平估摸着,半个凤阳城都围上来了,都快媲美她生辰那日的热闹情状。
烈日当头,众人皆是汗流浃背,却挡不住百姓凑上来的熊熊八卦之心。
这回的主审是章知府,望着头顶上匾额“明镜高悬”四个字,他又开始头疼。
本来么,这案子不难,听到这两个名字他就已经想好怎么判,只要和黄总督商量一下,把意见给统一了,保管什么风浪都掀不起来。
可惜,黄总督还在犹豫,只来一句半真半假的“都交给老弟了”,然后拍拍他肩膀。
信他就有鬼了,最后若出事,这就是妥妥的甩锅!
章知府是真头疼,他心里门儿清,卫海都赌上一条命了,绝不容许他轻轻揭过,本来张天这人吧,要杀就杀呗,不就是个土匪出身么,偏偏随他归降的四千多人个个骁勇善战,还忠心耿耿,现在衙门外面就守着几十个呢。
他若有胆子说出一声“斩”,外面那几十人恐怕第一个围上来先斩了他!
章知府板着一张严肃脸,位于正座。
他余光微微向左一瞥,心里将黄总督翻来覆去骂个遍,这老货看着精明样,脑子是不是进水了?招安这么多匪徒都不知道把他们打散,聚在一起等他们造反啊?
黄总督坐在他左手边,一副置之事外的模样。察觉到目光,他转过头来,呵呵一笑,尚有闲情朝他拱手招呼。
章知府气得哟,多年涵养让他强迫自己微笑还礼,憋屈憋得内出血。
杜平坐在他右手边。
这位永安郡主入席的时候又引起一阵骚动,本以为只是饭后茶余嗑瓜子看个惊天大案,哪晓得飞来艳福,还能连带着一睹美人风采。男人们都在凑头凑脑,踮起脚尖往里望。
永安郡主丝毫不窘迫,神色寻常,谈笑自如。她垂眸望去,地上放着一张床担子,卫海就躺在上面,憔悴得几乎失了人形。
这已不是众人印象中声名赫赫的卫帮主。
尚未迟暮,英雄却已没落,不复往日荣光,可嗟可叹。
杜平内心震动,这位卫帮主在临死前又一回颠覆她的认知,为达目的,不惜将自己最可怜可悲的一面袒露人前。他不在乎别人的闲言碎语,亦不难过他人的同情嫌弃,眼中只剩下自己的目的,一往无前,甚至为仇人带来好处也在所不惜。
她收回目光,轻叹一声,这样的敌人真是可怕。
张天就站在离他三尺远的位置,初见卫海这模样时,脸上震惊藏不住。他面色凝重,知道今日绝不可能善了。
衙门击鼓升堂。
章知府开口问道:“台下何人?状告何事?”
“草民卫海,状告留守司副指挥使张天谋杀之罪。”卫海说得很慢,即便如此也十分吃力,说到一半就咳嗽,甚至咳出血来。
衙门外面围满人,此刻却很安静,只余咳嗽的声音回荡在诸人耳中。
卫海抚着胸口,平缓呼吸,继续道:“数日前,张副指挥使在办公时故意打伤在下,草民昏迷多时醒来后便一直头晕目眩,起不了床,沉睡的时候越来越多,日渐虚弱,恐活不了几日,”说到此处,他不免生出几分悲哀,“大夫说怕是伤了颈椎,再难医治。”
章知府心中是偏向卫海的,毕竟漕帮对官府一向恭敬有加,不似青寨那般桀骜不驯。他面上不做表情,转头问犯人:“张天,你可有话辩解?”
“那日,卫帮主阻碍我办公,为求方便的确打昏了他,但更多的却绝对没有。”张天矢口否认,“我习武多年,手上的轻重心中有数,绝不会害人性命!”
卫海又开始咳嗽,眼睛都咳红了,盯住他问:“那你倒说说,我如今是怎么一回事?难不成为了陷害你故意连命都不要了?”
张天一阵沉默。
他知道情况不对劲,卫海是一直想除掉他,可绝不至于拿自己性命做筹码,漕帮内部一定出事了,他第一时间便去问杨东日,可拿到的消息都是含糊其辞,他摸不准内情,自然也猜不到真相。
漕帮是否内乱他不清楚。
但他知道,他已踩进陷阱。
卫海伏倒在地,字句情绪:“一命还一命,还请大人还草民公道!”
这番状况下,围观者都不自觉站在卫海这边,纷纷觉得张天本就是土匪出身,如今谋得官身,就开始仗势欺人,罔顾人命。在百姓眼里,土匪都是杀人如麻的家伙,犯下这等恶事一点也不出奇。
“啧,人渣就是人渣,披身官皮也遮不住身上的臭味!”
“就是!卫帮主是个和气人,真是命不好啊……”
“大人还犹豫什么,这种败类就该杀之而后快!”
人群里议论纷纷,嘴里的话都相当难听,使劲儿把张天往地上踩。
藏身其中的一些青寨出身的人实在听不下去,怒目而视,有忍耐不住的想挥拳头给他们点颜色瞧瞧,却瞥见老大暗暗给他们使了个眼色,让他们别冲动。
青寨之人只能捏紧拳头,辛苦忍住怒火。这群蠢货!老大就是被冤枉的!是被卫海那小人陷害!忠奸不分!
张天仍然挺拔地站在正中央,黑眸中各种情绪翻腾,他坚持否认失手:“知府大人,我不知卫帮主是为何人所害,但绝不是在下。妨碍公务本就可立地拿下,若此案错判,以后还有哪个侍卫敢出手阻止妨碍者?长此以往,规矩不成方圆!”
章知府定定看他一会儿,又看一眼外头神情扭曲的青寨孽党,他并没立刻下判语,回头问道:“不知黄总督如何看待?”力图将这老货也拖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