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海心中暗惊,说实话,他至今不知道永安郡主想要的是什么,他给出一个副堂主的位置可以满足她吗?或者她希望漕帮的下场和青寨一样?
“卫帮主,你想看我们窝里斗?”杜平笑问,“副堂主可以,不过,换一个地方,厉堂主下面不行。”
卫海咬咬牙,点头:“你给什么条件?”
“作为交换,我可以将卫翎送进岳麓书院,以公主府的名义交涉。”杜平道,“这样,卫翎就和公主府割不开,你也能安心。”
“好,成交。”
不得不说,这个条件正中卫海软肋。他立刻就答应下来。
两人也没什么其他可聊,杜平笑着就要告辞,起身之时,只听卫海长长一叹,这一声叹息与寻常不同,仿佛要将生命一起吐出来,他目光复杂地望着眼前少女:“永安郡主,你很好,很好,你是那种……靠自己就能活很好的人。”
杜平意外地扬眉,笑了笑,直白指出:“即使你讨厌我?”
“是的,我不喜欢你,你整天对付着我要保全的东西,我自然不会喜欢你。”卫海诚实道,“我一直都想将你赶回京城,”顿了顿,笑了,“可惜没做到。”
杜平爽快地笑了,也不生气。
“我不喜欢你,可是,我依然觉得你很好。”卫海透过她看见了自己的女儿,永安郡主的年龄比女儿还小,可是,没人会觉得她是能随便招惹的角色,每个人在背叛她对付她的时候,都得掂量掂量自己的轻重,跟淑婷完全不一样。
他死后,淑婷该怎么办?翎儿能保护他的母亲吗?杨东日会再一次背叛吗?
“我最近常想,如果把淑婷像陈家主那样教导,不想着替她招赘,而培养她自己强大起来,如今是不是可以安心地去了?”卫海的声音越说越轻,他并没有在等待一个答案,只是在问自己,“我的女儿啊,太软弱了……太顺从了……她下半辈子怎么办呀?”
杜平沉默片刻,只能安慰道:“为母则强。”
卫海自嘲地一笑:“别放在心上,就当我死前的胡言乱语。”
等杜平离开后,卫海便将厉堂主招了进来,他平放在床上的手掌招了招,今日处理了太多事,他已有气无力:“近一些,再近一些,你把耳朵附过来。”
厉堂主不忍道:“帮主,要不把永安郡主送来的人参切一片含着?”
卫海吃力地摇头:“算了,生死有命,吊着一条命半死不活又有何用?”他把嘴凑近耳朵,气息微弱,“老厉,你很能干,是我对不住你。”他拉住他的手,声音中带着颤抖,眼眶微湿,“对不起,是我对不住你,你就怨我吧。”他搭在他背上的另一只手也动了起来。
“帮主,你此言何……”厉堂主话说到一半,多年危险中培养的警觉起了作用,身子微微一偏,躲开致命处,腹中感觉到剧烈的疼痛。
他朝卫海狠狠拍上一掌,用上全身的力气。自己踉跄着倒退几步,坐在地上,腹部插着一把刀。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不敢置信,再抬头向床上望去——
卫海已经死了,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他看。
死不瞑目。
他没有死在开拓疆土,亦没死在朝廷暗算,而是死于信任的家人之手,何等讽刺,何等悲哀。
他放不下很多,他还没安排好一切,可还是死了。
卫海的时代结束了,漕帮即将迎来下一任帮主,年仅十岁的懵懂少年,卫翎。
第74章 尸体很快被人抬出去。……
大门紧紧关着,窗户透亮,阳光射在地面上,照亮了整个大堂。
堂中围坐着七八个人,有两人已吵得面红耳赤。其他几人坐在各自的位子上,有人漫不经心地听着,也有人仔细观察情况。
年龄最小的少年坐在最上首,正是卫帮主以前坐的位置,他沉默地观望眼前争吵,目光左右游移,脸上是欲言又止的表情。
杨东日眉头微皱,态度带着不自觉的高高在上,斥道:“像什么话!在帮主面前失礼!”
卫翎垂下眼眸。
争论的声音顿时停下。
赵副堂主把脑袋转过去,皮笑肉不笑:“杨女婿,你老丈人死了,你倒越来越威风了么!果然当帮主儿子不如当帮主老子!”
杨东日怒目而视,一拍桌子就要开骂。
赵副堂主哈哈一笑,原封不动还给他:“像什么话!在帮主面前拍桌子!”他倾过身子,凑近脑袋,“凭什么?凭你是帮主他爹?给老子滚!”
杨东日气得手指发抖,怒不可遏道:“你说什么混账话!”
赵副堂主不当回事,嬉皮笑脸地坐下来。
厉堂主打圆场:“好了,好了,大家说正事要紧。”他腰腹上缠裹着厚厚的白布条,唇上血色全无,强打精神问左手边的人,“丁老头,接下来跟红花教的相处,你怎么看?”
丁堂主是个光头,脑袋被阳光一照,亮得可以当镜子,他呵呵笑着,四两拨千斤:“卫帮主去世前不是交代了嘛,先好好相处着呗,上官护法不是一直垂涎月娥那个女人嘛,卫帮主都不介意,我们介意个什么,送过去呗,攀个交情先。”
厉堂主不赞同道:“这做法不妥,我们和红花教也不需要交情。”
丁堂主斜眼看:“卫帮主尸骨尚在,你就想忤逆他的意思?老厉,怎么,你想跟我们聊聊受伤的事情?死人坏话都想说?我还想问问帮主是不是你打死的呢。”他的目光随之瞟到对方腰间,白色布条上渗出些微血迹。
两人之间陷入沉默,气氛却是剑拔弩张。
紧绷成弦的对峙,众人看得背脊流汗,连呼吸声都不敢大声。
“咣当”一声,大门被重重踹开。
众人吓得几乎从椅子上跳起来,卫翎定力最差,“啊”的一声叫出来,知道不妥,赶紧捂住嘴巴。
耀眼的光芒从大门外照进来,铺得满地金光。
杜平身穿白色劲装,精神气十足地跨步进来。她身后跟着一老一少,老者笑着满面慈祥,看上去像个好人,少年则是俊美得不似凡人,面无表情。
再后面,跟随着一队人马,穿着整齐黑色官府,个个人高马大,腰间佩刀,杀气滚滚。他们不发一言跟在领头人后面,最前面那个长着一张娃娃脸,却没人敢小看他,甚至有人认出这是指挥佥事徐虎。
他们一路前进的沿途,地上倒着不少漕帮人,一眼就能看出这群人是怎么闯进来的。
杜平跨进门槛,扬眉一笑,伸手一个响指。
“啪!”
身后的黑衣士兵们立刻左右两排站定,每人相隔两尺距离,迅速占据整个房间。徐虎顺从地把门关上,然后站在她身后,不让任何人闯进来打扰。
大堂中弥漫着诡异的气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人敢先开口。
杜平找了张靠窗的椅子,懒洋洋坐下去,一条腿搁在另一条腿上,开口问道:“你们是不是漏了邀请我来?”
堂中有好几个人都在暗暗心惊,留守司里的都是朝廷命官,什么时候听永安郡主差遣了?没记错的话,这位郡主刚把他们老大送进牢里面,应该有不共戴天之仇才对。他们怎么就看不懂这关系了?一时间都惴惴不安,沉默不语。
厉堂主先说话:“郡主,这是漕帮内部之事,与你无关。”
杜平展颜一笑,拇指向门外翘了翘,语态温和却充满威胁:“我以为,凭着屋里这些人手,还有他们腰上的刀,你就不该说这话。”
丁堂主忽的一下站起来,喝道:“这是威胁?”
杜平慢悠悠说:“真是没见识,这么小点阵仗就咋咋呼呼的,想必没人教过你什么才是威胁。”她目光冷冷扫一圈,直接往下说,“不知道卫帮主有没有和你们交代过,他死前和我见过一面,已答应和我合作,愿意给出一个堂主位置。”
“骗人!”赵副堂主也忽的一下站起来,“明明是副堂主位置!”
此言一出,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
丁堂主忍不住叹气,捂住额头,这个蠢货!一激就被激出话来了!肚子里就藏不住东西!这让他们怎么赖账!
话一出口,赵副堂主也意识到不妥,本来大家有默契地不提这事,都想欺负郡主年少,把这事儿给赖掉,想着小姑娘也没法子,只能默默吃亏。现在好了,说不定待会儿他们转头就卖掉他,提议把他屁股底下的位置让出来。
杜平笑道:“哦,是我记错了吗?”
赵副堂主张嘴就想解释,偏又想不出个好理由圆过去,只能瞪着眼干着急。
厉堂主想了想:“的确,卫帮主死前是交代过。”他对永安郡主的了解比在场其他人都多一些,今日好处是肯定捞不到了,不惹一身骚都是好的。凭着和郡主的交情,他立刻说句不偏不倚的话让她后面顺利些,同时也不让其他几个堂主揪毛病。
杜平笑容不减,连语气都跟之前一样:“我倒觉得,我没记错。”
厉堂主一怔,然后闭嘴不说话了。
丁堂主双手抱胸,手臂上的肌肉鼓鼓的,看上去很有威胁。他瞬间就听懂话中之意,哼笑一声,也不打算第一个开口。
赵副堂主还沉浸在刚才的沮丧中,没过脑子就开口,愣愣地说:“什么意思?你肯定记错了……”
杜平笑道:“卫帮主许诺给我一个堂主之位,你觉得我记错了?”她慢吞吞打个哈欠,斜眼道,“你有证据吗?拿出来看看?”
赵副堂主噎得眼睛都瞪圆了,这,这不是耍无赖么?
丁堂主看他顶不上事,环视一圈:新帮主是个嘴上都没长毛的屁大孩子,没用;老厉这人被永安郡主揍过一顿,看样子也派不上用场;姓杨的对皇亲国戚都是一副跪舔的嘴脸,丢人;至于张书生,呵,半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闷葫芦,指望不了……
他重重叹气,没法子,只有自己顶上了:“郡主这话就欺负人了,我们总没法子把卫帮主从棺材里叫出来对峙吧?”
杜平望着他的目光还挺欣赏,可惜说话的内容和欣赏八竿子打不着干系:“我欺负你们?正好相反吧?这不是你们欺负我势单力薄打算蒙了我堂主的位置嘛。”
和一个小姑娘纠缠真真假假的问题,那也太丢分了。赢了不光彩,输了更是要钻地洞。
丁堂主清清嗓子,换个角度说话:“总舵一共三位堂主,没有空位置。”再想想,毕竟是个郡主,多少要给点面子。卫帮主在世时一直强调要和朝廷打好关系,他很赞同这一点,便很上道地说,“不过,副堂主的位置倒是有个缺。”
杜平手背支着下巴,饶有兴致地开口:“卫帮主生前和丁堂主关系不错吧?不知卫帮主的遗愿是延续漕帮辉煌,还是延续卫家的辉煌?”
丁堂主愣住,他之前都设想好接下来怎么讨价还价了,却被郡主这番话彻底打乱阵脚。
思绪却不由自主飘远了,他和老卫的关系当然不错,生死之交啊,他助他坐上帮主之位,他提拔他当上堂主,彼此依仗。
堂中其他人的目光也被这话引来,卫小帮主的目光尤其复杂。
杜平视若无睹,依旧笑意宴宴。她手心往肩后一摊,立刻有人将一卷白纸送到她手上,她徐徐展开,旁人只能看到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字,却看不清具体写什么。
她嘴角勾了勾,开始念上面的内容,声音不高不低,语气和缓,犹如闲话家常:“前年三月,马可辉接受贿银一千两,私派船队运粮两百旦于闽地叛军;同年六月,又私自运铁器一千斤于闽地叛军,并收下叛军贿赂的一对双生子美人为外室;同年八月,又加运铁器两千斤于闽地,并收贿银三千两,年底十二月,运送炮弹一百箱……”声音顿了顿,杜平忍不住啧啧称道,“这收钱收得手都软了,马堂主,话说你这么多铁器都从哪里收来的?你家刚过世的卫帮主知道吗?”
马堂主脸色惨白,手指放在身侧不住颤抖。
“不读了。”杜平白皙的手指在纸张上重重一弹,冷笑道,“你对得起那些与逆贼对抗而死的官兵吗?私运这么多禁物,杀你一百次都便宜了你!”
马堂主一开口连说话声音都颤抖:“我,我……”他立刻深深呼吸几口气,快速稳下来,“我和红花教……”
“红花教?”杜平立刻打断,“这么亲近?不是逆贼吗?”
马堂主双腿一软,差点坐倒在地上,扶住桌面,最后挣扎嘴硬道:“这只是片面之词,你没有证据!”
杜平眨了眨眼,笑道:“证据么,我自然是有的,既然今日敢踢上门来,自然准备充分,不过,这个不急,”她将那张纸对折,再对折,目光盯住他,“先回答我之前的问题,过世的卫帮主知道这事吗?那些贿银是你拿的,还是你们对分了?”
马堂主闭紧嘴巴,摇头不认:“跟卫帮主无关,是我一个人做的。”他是卫海的忠实下属,他的一切都是帮主给的,绝不会给帮主死后染上污名。
“不承认?”杜平笑吟吟地开口,“那我就慢慢查呗。”
马堂主绝望地看着眼前这个少女,她很美,可是她出口的每句话都如此残忍,这些连黄总督都默契保持沉默的事情,偏偏被她挑出来。这个事绝对经不起查,到时候黄总督肯定会拖出一个替罪羊,装作毫不知情。
他沉默许久,稳下情绪,问道:“郡主希望怎么解决?”
杜平微微一笑,不说话。
马堂主心中的绝望越来越深,这位郡主虽不知天高地厚,但绝对是个聪明人,她真的会查?拔出萝卜带出泥,法不责众,这样会惹众怒的。他不死心地试探:“你就不担心查下去会惹麻烦?”
“会有什么麻烦呢?我是不会有麻烦的。”杜平道,“但你肯定会有麻烦,不论查到谁,别人一定会说是诬告,一定会举证你是主谋。会有多少人相关呢?啧,墙倒众人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