茯苓拢住衣服,冷眼看着白雾里走出的人影。
不是元青,是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子,高度大概只到她的肩膀,肤色黑黑,眼睛却很大,透出狡猾的光芒。
男孩走上前,连忙抬手捂住眼睛,解释道:“我什么都没看见,不该看的一点儿都没看见。”眼珠子却从指缝里露出来,偷偷打量。
茯苓淡淡道:“谢谢。”然后坐在地上,掏出一块汗巾,浸湿以后,擦拭着每一块被男人碰过的地方。
男孩蹲下,嬉皮笑脸:“我叫长胜,怎么样,很霸气的名字吧?”
茯苓淡淡应一声。
男孩锲而不舍:“小姐姐,大夫姐姐,我刚刚那声音模仿得不错吧?连元老大都夸过我拟声厉害呢。”
茯苓头也不台,心灰意冷,已想离开这个地方,远走天涯。
长胜双手托腮,打量她的神色:“大夫姐姐,你是不是觉得男人很糟糕?救治他们一点都不值得?”他有一双利眼,仿佛能看到别人心里的想法。
茯苓动作一顿,抬眸看他。
男孩嘻嘻笑着,拍拍自个儿瘦弱的胸脯:“我保证,我长大以后一定是个好男人,到时候大夫姐姐若找不到称心的夫君,我来娶你!”
他看着茯苓眉清目秀的长相,心中满意,觉得自己真是太聪明了,这么小就定下一个漂亮又能干的媳妇儿。
茯苓彻底停下动作,侧过身看他。
长胜眨眨眼,摆出天真的模样:“姐姐,我还小呢,现在是瘦弱了点,以后一定会变得很强壮很厉害,像元老大一样厉害。”
茯苓淡淡应一声,欲起身离开。
长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对她的冷淡不以为意,仍是笑嘻嘻:“你是个好人,刚来的时候看我年纪小,当时多分我一个包子,我都记着呢,姐姐,是那些坏人不好,他们伤害你,你应该想着报复回去,而不是逃避。”
男孩过着多年流浪生活,被父母抛弃,被大人欺负,早已失去童真,可他知道什么模样最能打动年轻女人的心,故意装出不谙世事的表情。
稚嫩的脸,嘴里吐出天真的道理。
茯苓怔住,想起刚和元青来城外的时候,当时她看几个小孩女人可怜,便多分了一些粮食。她记不得施恩于哪些人,可这个男孩却记得一清二楚。
“你记得这么清楚?”
“对我好的人,我每个都记得。”长胜双手背于脑后,嬉皮笑脸。
男孩的双手粗糙无比,整个人瘦巴巴的,一看就知道没过什么好日子,在这样一个世道,流落在城外,遭遇兵灾,遭遇水患,她几乎可以想象出他以往的生活,也许比自己的经历更糟糕,她至少被张大哥救回去。
长胜一屁股坐下,直接躺倒在地上,双手枕在脑后:“大夫姐姐,我跟着元老大好好学本事,以后赚钱养家,买几亩田,再养些鸡鸭,想吃肉了就宰几只,想吃菜了就去割几茬,”想到这里,他心痒痒的,觉得这日子太美妙,呵呵笑道,“多好啊。”
他说:“这世道是不好,可我们活下来了,而且越活越好,这样就够了。”
茯苓觉得鼻子有些酸,吸了吸,“嗯”一声。
长胜眼睛一亮:“你真答应嫁给我?”
茯苓噗嗤一笑,眼眶湿润:“想得美,乳臭未干。”
长胜觉得她笑得真好看,哎呀,他未来的媳妇就该长这样子,以后生病也不怕了,他心里美滋滋的:“我会长大的。”
第84章 让女人等待的男人,算不……
红花教消停好一阵子。
杜平以为,他们因为军械吃紧,又被元青那边打得不堪其扰,再加上湖广援军就快赶到的缘故,决定避其锋芒。
岂料,他们暗搓搓谋划一件大事。
湖广援军取道豫章,本想抄近路赶至江南,不想,红花教也派一队人马堵在豫章,他们自知用兵方面比不上经验丰富的周总兵,所以事先把一条必经之路给炸毁了。
大队人马滞留豫章,要么耗时间耗人力来修路修桥,要么换一条路。
兵贵神速,周总兵出发之际只带紧紧够用的粮草辎重,就是不欲影响发兵速度。若是换道,路上还得想办法筹备军需,不单单如此,换另一条路线,途中需要的时间得翻上一番。
杜平得知消息时,脸色一变,立刻猜到红花教想趁援兵赶来之前发动总攻。
“先将粮草送过去,即便不能直接送到周总兵手上,也提前准备在他们将会安置的城镇。”杜平跨步往外走。
婉秀立即取来斗篷,披在郡主肩头,看到郡主急切的模样,可恨自己帮不上忙。她突然想到一点,担忧道:“听闻胡三公子也跟着来了。”
杜平脚下一滑,来不及为这件小事犯愁,淡淡道:“无碍,我先去章知府那里一趟。”
章知府已是第二次邀请永安郡主。
他头一回听说元青率民兵抗击红花教时,坐在家中久久不语,看着族中子弟正在翻腾倒柜整理行囊,准备离开江南这个是非之地。
他重重叹一口气,走到门口,盯着准备就绪的马车队伍,自嘲笑道:“是老夫小看她了。”
平阳公主费心栽培的长女,当朝郡主犹在战事前线。
族中那些尚未考取功名的子弟却个个远盾,美其名曰,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知府夫人走到他身旁,为他披上外套。老婆婆笑得慈祥,握住他皱巴巴的手:“年轻人想走就走吧,我在这里陪着老爷。”
章知府捏了捏老妻的手,没有说话。
族中大半子弟都走了,连他心爱的亲孙子都送回老宅。章知府虽不想这条老命葬送在江南,但实在拉不下脸做出临阵逃脱的丑事。
看看,连黄熙皓那老贼都没逃,他怎么能逃?
章知府那一回邀请永安是想表示感谢,岂料小郡主忙得很,压根没来赴约。
这一次,杜平倒是准时来了。
她进门喝完一杯茶都没等到章知府开口,那老头儿表情很复杂,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她耐心地给自己斟上第二杯,眼珠子瞅啊瞅,挤出客气笑脸:“章大人,可是有忧心事?”
总得给老头儿一点面子,他不开口,她给他台阶。
猜猜就知道,老头儿大片族人逃之夭夭走为上计,让他面上无光。
尤其面对自己这个高风亮节碧血丹心的姑娘,便自惭形秽了。
她明白,明白得很。
章知府哪里猜得到郡主心中有这么多小九九,厚颜将心中所思问出口:“郡主曾提及,光凭江南自个儿的兵力,并非红花教之敌。”
杜平点点头,明摆着的事,红花教拦住援军脚步,就想在此之前把他们给炖了吃了。她本以为克扣军需,抬高粮草价格可以让红花教停下脚步,现在看来,作用不能算没有,但也只能缓住他们一段时间。从江南拿不到足够粮食,他们还能从其他地方想办法。
章知府道:“郡主能想出在外城铺一道防线,实在高明,元小英雄战术高明,为城中百姓赢得残喘时间,本官感激不尽。”
杜平也不客套,似笑非笑:“章大人打算怎么奖励我师兄?”
章知府抬眸,定定道:“只要本官能做到,郡主只管开口。”
杜平收敛笑意,认真道:“若是赢了,不管师兄还是那些民兵,请给他们应得的一切。正规士兵能得到什么,他们就该得到什么。”
“行。”章知府一口应下,“他们为国家抛头颅洒热血,国家也不会错待他们。”
杜平争取到好处后,又恢复轻快笑意:“我想说的都说了,章大人有话也尽可直言。”
章知府道:“我佩服郡主的眼光,想问一下,若是仓促开战,凤阳的活路在哪里?”
杜平拿起茶杯的手势一顿:“我见过当地军队,长期疏于训练,论其战力不过尔尔,小兵不行,将领也不行,江南并无拿得出手的战将,所以,只有靠人数取胜,以两倍于敌方的兵力围剿他们。”
章知府苦笑:“但在总兵力上,江南不占优势。”
杜平叹息:“我知道,这场战争本不该在援军赶来之前开始,”她垂眸,手指摩擦着杯面,“所以,还有个下下之策,我已着手离间红花教,但任何一个脑子没坏掉的首领,都不会在战事紧张时拿自家大将下手。”
杜平无奈道:“胜机不大。”
章知府拱手叹服:“郡主为江南付出的,本官自愧弗如。”
杜平理所当然道:“我母亲接受江南的供奉,我也是受益者,那么,我今日的付出也是应尽之责。”
章知府更加佩服:“朝中宫中能这么想的又有几个?”
杜平起身:“张天找我和谈,我本在犹豫,但援军的消息一送到,我便决定与他见上一面。”
章知府脸色一变:“可有危险?”
杜平笑道:“舍不得兔子套不着狼,我很惜命,大人尽管放心。”她低头抿嘴一笑,从袖中掏出一封书信,递过去,“若真不幸命丧江南,请大人帮忙转给家书给我母亲。”
章知府心中震撼,他张了张嘴,只觉嗓子干涩,说不出话。
杜平自己解释道:“大人是最合适的人选,府中其他人都是母亲心腹,若让他们知道此行有危险,定会将我绑在家中,打包送回京城,只能劳烦章大人。”
章知府沙哑道:“你年纪还小……”
“与年龄无关。”杜平道,“少年心中多壮志,胸中常怀破天意,大人不笑我蚍蜉撼树就好。”
章知府没有笑,摇头道:“谁人无年少之时呢?郡主有大志,亦有大能,老夫不会阻止你。”
杜平笑笑,笑容中带着横扫千军万马的少年意气。
忽此时,家丁跑进堂屋,焦急禀报:“大人,大人,不好了,两位少爷折回来了,说要与您共进退!”
章知府呆住,双手微微颤抖。
年纪大了,有朝一日,竟连表情都控制不住,糅杂着骄傲与心痛,每一丝皱纹都在倾述老人的竭力克制。
他亲手教出来的孙子,是顶顶好的孙子。
杜平笑道:“大人好家教,府中公子他日必是忠臣良将,我就先行告辞。”
章知府眼泪直流而下,狼狈道:“好,好,老夫就不送了。”
杜平离开时,看到两位锦衣少年灰头土脸,一看便是日夜兼程赶回来的,一路向堂屋狂奔而去,她笑了笑,沿着自己的路向前走。
谈及和张天的会面,就不得不提数日前闽地信使来访。
明山乔装打扮后找来公主别院,脸上挂着悍不畏死的表情。
他只为转达大哥的意思,“郡主,大哥希望与您和解。他说,你们彼此都干过不仗义的事情,但既然都过去了,就该往前看。您若愿意罢手,大哥承诺,将来漕帮在闽地的地位与江南一样,并且不收岸口税,每一个关口,只要郡主开口,就为您打开大门。”
张天摸永安郡主的路子还是摸得很准的,以杜平在江南行事来看,的确是个生意人作风,讲究和气生财。
“好大的口气,”杜平道,“这天下是李家的天下,什么时候轮到张天为李家做主?”
明山对自家大哥盲目崇拜:“大哥一定会拿下闽地,然后拿下江南。”
杜平挑眉,半晌不说话,那眼神直把明山看得心里忐忑不安。
说老实话,对这样的美人保持敌意,确实是一件天大的难事,尤其她还时不时对你微笑,根本没办法讨厌。
“我记得你,明山,你在青寨的时候就很厉害。”杜平似是认出了他,笑道,“我看好你的能力,张天犯事潜逃了,可你没必要跟着赔上一辈子,要不要归顺朝廷?将来在张天需要时还能照拂一把。”
明山震惊,虽然心里痒痒的,但他断然拒绝:“我跟着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