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天磊笑道,“还挺精神。”他摆摆手,示意士兵们不必多礼,“别管我,继续。”
这样的杀人方式其实很慢,除非正中要害,否则一箭刺中要不了人命。胡天磊提出这法子,本意是让这群人死前给胡家军练练准头,毕竟射活人和射靶子的手感不一样,等最后看看谁还没死的,再痛快给一刀。
他斜倚一旁,兴味盎然地观赏眼前闹事。
只见月夫人一个人默默往前走,站在他们最近的位置。那些唾沫几乎要喷到脸上,看着他们疯狂伸出来想要抓她的一双双手,她没有动,也没有开口解释。
她只是站在那里,只是看着。
箭矢一支支往里面射去,他们骂出嘴的脏话一句比一句难听,终于找到比骂官府更好的发泄口。
好半晌,月夫人转身向胡天磊走来,注视着他问:“我刚才求情是不是找错人了?你才是做主的那个?”
胡天磊痞气地挑眉一笑,不置可否。
“我一眼就看出来,你和郡主不一样。”月夫人缓缓道,“你是那种无论死多少人都不会在意的,你这样的男人我见过很多,信奉着成王败寇,一将功成万骨枯。而郡主的眼睛里……”她回眸望去,轻声呢喃,“还藏有悲悯。”
胡天磊似笑非笑:“你的意思是方才打算掐个软柿子,结果发现竟然掐不动?”
月夫人摇头,后退一步。
曾经从漕帮离开的时候,她发誓要混出个人样,报仇雪恨,让欺辱过她的人好好看看。
一路走到今天,她已手染鲜血,被无数人憎恨,是真的走到头了。
她抬头仰望苍穹,太刺眼,酸痛得眼睛都要闭起来。
“杀我们的理由,是我们落草为王?”月夫人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眼角湿润,眸底有太多情绪压着,难以描述,“你们杀得大义凛然,杀得理所当然,凭什么?”
最后三个字,猛然拉高了嗓门,引得周围都是一静。
她指着胡天磊的鼻子喊:“我们是心甘情愿去做贼寇的?我们是心甘情愿背井离乡的?如果能选择,能做官兵谁愿意做反贼?能吃饱饭谁愿意离开老家?我走的每一条路都是被逼出来的!官逼民反,被逼到凤阳,被逼到闽地,被逼到今天!”
胡天磊神色不变,也眉眼都没动一下,淡淡来了句:“是吗?”
月夫人颤抖着将粗重的呼吸压下:“你们做官的,不想着怎么让百姓吃饱穿暖,却动着围剿我们拿军功的主意,呵,好威风的官老爷!这前程也太好挣了,先逼反,再屠杀!每颗人头都是你们往上踩的台阶!”
胡天磊忍俊不禁,鼓掌两声:“说得真动听,谁活在世上都能掰扯出来点儿理由,有意思。”
他嘴角虽然挂着笑,可神色不以为然,仿佛听了一个随处可见的笑话。
月夫人冷冷瞥他一眼,突然伸手拔出他腰间的长刀,“噌”的一声,刀身寒光闪烁。还不等她拿稳,周围其他弓箭都已转过来对着她,随时都可动手。
四周静得连根针掉地上都能听到。
被捉拿的红花教众也不嚷嚷了,瞪着眼朝这里看。
胡天磊还是漫不经心斜靠着,压根不将她放在眼里,也不信她能翻出多少水花,笑了笑:“你的身手不行吧?”
拿刀的姿势尚且不如七岁幼童,一看就没学过。
月夫人嘲讽:“放心,自尽还是够用的。我做出的决定,我以死谢罪。”说完,一刀抹向脖子,鲜血喷洒,娇躯倒地。她两只眼睛不甘心地睁着,望着头顶这片天,感觉到生命一点点流失。
周围的士兵都离她三尺以外,站在原地,没得到命令,没有一个人走过来。
鲜血顺着地势流往低处,淌到脚边,沾到鞋上。
只有一个人动了。
杜平跨开大步走到她身旁,蹲下察看,摸了摸她的脖子,微微蹙眉,确定没救了。
“郡主,我还能再提一个请求吗?”月夫人脖子脑袋旁边都是她流出来的血,嘴唇颤抖,殷切地望着她。
杜平正要起身,又蹲回去,“你说。”
“我还有个儿子,拜托你替他找个好人家……好不好……”
杜平沉默片刻:“你本可以亲手抚养他长大。”
“有我这样的……母亲……对他不好……”月夫人喉咙动了动,闭上眼笑,“我就当你……答应了……”
杜平道:“好。”
胡天磊几不可见一皱眉。
月夫人嘴角似乎动了动,声音很轻很轻,仿佛傻笑着自言自语。但杜平离她近,一字不差地听进耳朵里,她看到这个女人神色中有释然,也有悲怆,又后悔,也有不甘。
“自己做主的滋味真痛快……原来人还能这么活着……”
“不是被当成物件……而是好好做个人……”
“呵,我才刚活出点滋味……怎么就死了呢。”
她死状可怖,遍地是血,脖子上开了深深一刀。
至死都睁着眼,望着天,放大的瞳孔里满是浓浓遗憾。
她本可以不死的,连官府都打算赦免她。
可她还是选择自尽。
杜平慢慢站直身子,转头看向前方。眼前的士兵又开始放箭,仿佛这个女人死在他们眼前不值一提,红花教的人继续惨叫,这回,他们继续辱骂朝廷,而不是死揪着一个女人不放。
杜平站在月夫人尸体旁,站着,看着。
胡天磊挠挠后脑勺,有点拿不准她的情绪,走过去小心地问:“你不开心?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杜平回眸看他,目光复杂难言。
胡天磊明明觉得自己没做错,却被看得心里发虚,忍不住在喉咙里无声嘟囔:“不过死个无关紧要的人……”这话他知道说出来不妥当,只敢在心里想想,面子上还得好声好气哄着,“跟你没关系,这些人命都算在我头上,是我命人杀的,我才是刽子手。”
杜平还是看他,眼角有一丝红。
胡天磊慌了神,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怎么办?她到底在想什么?只恨自己没有读心术。像平时哄姑娘那样哄她肯定没用,说点什么才好?
他抬起手又放下,无措地叹气,一边谨慎小心观察她神情,一边试探着伸手去按肩膀。
手碰上肩膀了!
没被推开!
胡天磊心里的小人儿一蹦三尺高,高兴得实在想咧嘴笑,但现下明显不适合,他强按下飞扬的嘴角,柔声细语:“我不知道你会心软,我以为你不会在意,不过是些刁民逆贼,你之前的态度一直很坚定,永安,你什么都没错。”
他得意忘形去捏眼前的青葱玉指,够上了,就快够上了……他继续甜言蜜语,“都是我一个人的错,所有的罪过……”
还没说完,只见伸出去的手腕被捏住。
胡天磊一愣,低头,看她的五指深深掐在他腕间。
杜平摇头,声音不高,却很清晰:“不,我是共犯。”
她眼睛里仿佛有光,一瞬不瞬望进他的眼底,仿佛能将什么都吸进去。
青天白日,和风习习。
一只乌鸦从林间飞出来,“嘎嘎”两声叫,一坨屎拉下,飞向远方。
胡天磊心脏“噗通”一声,漏跳一拍。
第108章 他从未怀疑过永安……
胡家军回去的时候,城里百姓夹道两旁欢呼送行,无数感谢溢于言表,不少人都将瓜果往他们车上丢,挥手告别。
大队人马渐行渐远,朝江城方向前行。
胡天磊单手牵着缰绳,单手握着苹果往嘴里塞,连洗都不洗。
他目光有点呆呆的,像是看着远方,又像是什么都没看进眼里,一口一口地啃果子,魂儿都出到九天云霄之外了。
周总兵骑马在他身旁,朝他眼前挥挥手,可这小子连眼睫毛都没眨一下。
总算出了江南地界,马蹄还在得儿得儿驾。
“我完蛋了……”胡天磊喃喃自语,“我现在就想折回去。”
周总兵吓一跳,喝道:“别发疯。”
“我以前只是喜欢她,想娶她。”胡天磊转头,可怜兮兮的表情,“可现在我昏头了,觉得做上门女婿也可以,反正胡家还有我哥传宗接代。”
周总兵倒吸一口凉气:“你爹听到一定打断你的腿,”他目光向下瞥,“说不定连命根子一起打断,反正老胡家用不上。”
胡天磊苦恼地开口:“唉,你说怎么办才好?”他两只手都放开缰绳,乱无章法地揉头发,“我们距离这么远,下一回见面她成亲了怎么办?我一辈子的幸福都毁了!”
周总兵抬头望天,有时候吧,真觉得跟三公子无法沟通,指甲点大的小事儿,在他嘴里仿佛命悬一线。可有时候一些天大的麻烦,在他嘴里又变得轻描淡写。
不能理解,难以理解,怨不得总督大人常常揍他,有这样的儿子,做爹的很容易手痒。
周总兵投去凉凉一瞥,继续驭马前行。
胡天磊想了想,突然停下来,调转马头:“不行,我还是回去看看,离开时候章老头儿神色有异,我担心永安有危险,周叔,你帮我跟我爹打声招呼,就说我迟点再回来。”
周总兵脸色一变,赶紧拦在他前头,“想都别想,别让我绑了你回去!到时候脸上无光的也是你!”
胡天磊恳求:“万一我英雄救美,永安肯以身相许了呢?”
“救个屁!别痴心妄想了!”周总兵可不想好端端地带人出来,结果好好的公子做了别家上门女婿,那可真要被总督大人狠狠修理一把了,连皮带肉一起削。“永安郡主在江南都能横着走了,有个屁危险!你胡思乱想什么!”
胡天磊正色,一本正经回答:“男人的直觉。”
周总兵眼皮一跳,小兔崽子整什么幺蛾子!二话不说绑了他扔上装满军械的马车,拍拍手掸灰尘,继续往江城方向前进。
章知府此时的确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他想找个合适的时机和永安谈谈,可战后杂事纷纭,大家都不得闲。好不容易理清一切,胡家军也准备回湖广,他又想此事不宜声张,且担心胡家会插手江南势力,便谋算着等他们离开后再谈。
这一等,便等到了今日。
章知府被引入书房时,杜平正与一个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男子谈论事务,那张脸俊美绝伦,站在他的位置望去,让人不由自主赞叹,真是一双神仙璧人呐。
那男子的脸看过一次便不会忘记,章知府认得他,正是曹子廷。
杜平停下对话,笑着起身:“今儿哪阵风把您吹来了?找我什么事?”最棘手的事情都已经办妥,收秋之事进行地也很顺利,她心中无牵挂,脸上表情也轻松无比。
曹子廷是个识趣人,行礼之后立刻退到墙边,沉默地站在那里。
章知府客气道:“有些事想和你说说。”目光在曹子廷身上停驻片刻,暗示之意明显。
杜平不以为然,笑道:“子廷是自己人,但说无妨。”
章知府无奈,想着事情本就和漕帮有关,留着就留着吧,一起听也好。他坐下后久久不开口,两只手交叠来又交叠去,面现迟疑。
他心里清楚,这事一定要说出来,否则是个大祸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