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平垂眸看着地上这人,眼圈渐渐红了,张嘴欲言,嘴唇却不住颤抖,她声音沙哑,轻声问了句:“为什么?”
曹子廷不解,他方才已解释动机,郡主怎么又问一遍?
他抬头望去,只见眼前少女双眼通红,一脸悲伤郁结之色。他顿时就哑了,深深埋下头颅,“咚”的一声,重重磕在地上。
他没想到她会难过。
他以为章知府于她,不过比陌生人强一些,毕竟郡主平日里更多提及的是他坏话,说他老顽固,骂他不开窍,甚至气得砸拳头。
可如果提前知道她在乎……还动手吗?
他一动不动跪在地上,目光沉沉。
是的,他还会动手,章响挡住郡主的路,必须除掉。
他所做一切都是为了郡主,他是对的。
杜平停在他面前,蹲下盯着他说:“这是一个朝廷命官,如果你不把朝廷看在眼里,那么至少,这也是一条人命,子廷,你凭什么决定一条人命该去该留?”
曹子廷没有回答。
但他心里说,凭他手里的拳头,这个世道本就如此,弱肉强食,不是吗。
但他也知道,郡主心里不会这样想。
她一直天真,始终未变,犹如当年初见,也正是她的天真救他于水火之中。
他喜欢她的天真。
杜平扯住他的衣襟,用力拽起,逼他抬头,声声质问,“章知府犯了哪条律法?啊?”她红着眼眶加快语速,骂道:“连国法都不能制裁他,凭什么你可以说杀就杀?你以为你是谁?”
说完,狠狠一巴掌扇过去。
力道极重。
曹子廷被打偏了脸,嘴角渗出血迹,脸上很快红了,五个清晰的手指印。
他还是不说话。
杜平眼里溢出泪水,指着他的脑门厉声道:“这是要偿命的,你知不知道?”
她看得清楚明白,他嘴里一直在认错,可他脸上表情一点惭愧内疚也没有,他根本不觉得自己做错。
“好。”曹子廷转回脸看她,“我去官府自首。”
杜平一怔,连泪水都停下。
曹子廷放柔了眉眼,温言细语:“如果能让你不难过,我就去自首,一命抵一命,听你的。”
杜平不敢置信睁大眼,定定看他一会儿。
两人目光交接,皆不言语。
“呵。”杜平自嘲一声笑,闭上眼,缓缓摇头,不住地摇头,“子廷,你扪心自问,你告诉我,章大人在你眼里是个好官吗?”
曹子廷抿唇不语,他心底排斥这个问题。
杜平固执地看着他:“告诉我,说实话。”
“是,他是个好官。”曹子廷坚持道,“可我杀他,与好坏无关,不过立场所致。”
杜平苦笑,从这点上来看,他还真是想明白了。
鸟为食亡,人为财死,熙熙攘攘皆为利往,世间之事不外如是。
导致前朝毁灭的根源之一,便是党争。各自为各自的利益,各派为各派的立场排除异己,倾轧挤压,终于,整个王朝都被各党派撕裂,让李家寻到机会一举得手。
杜平擦干眼泪,站起身来,继续问他:“子廷,你是不是觉得我行事懦弱?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别人都堵到家门前,我竟还想委曲求全?”
曹子廷看着她,沉默,尽在不言中。
杜平回他一眼,又是“呵”地一声笑,充满自嘲意味地开口:“我告诉你,如果想达成自己的目的,就不该把可能站在自己这边的人往外推,而是要拉拢一切可拉拢之人;如果想光明正大行走于阳光之下,就不能习惯于用暗杀这种方式来解决问题,你要学会用利益的交换和妥协来处理关系,否则一辈子只能藏在阴影之中。”
她停下声来,情绪已经彻底平静下来,冷冷一眼:“从感情上讲,你杀章大人是不义之举;从道理上说,这样的做事方式一旦暴露,接下来江南官员都会用尽全力赶我回京城,漕帮也会马上被吞食干净,你亲手把理由和把柄送到他们手上,愚不可及。”
曹子廷目光深不见底,望着她的眼意欲解释,奈何那双眼太亮太厉,他终是避开,垂下眼开口:“我们可以不认,痕迹都处理干净了,只要我们不站出来,没人会怀疑。”
“呵呵。”杜平嘲讽地笑了,原来早有对策,之前的软话都是用来说服她的?
“我们可以推给红花教余孽。”曹子廷顿了顿,“或者推到张天身上,还能给郡主追击张天套上更好的理由,说不定官府也会出力,只要郡主一句话,我都能准备妥当。”
杜平没说话,她的眼神极其复杂,像是不认识他又像是头一回看明白这个人。
她快记不起灵佛寺里初见时,那个雌雄难辨的小和尚,一双眼睛清澈见底。
她望着他,眼中仿佛盛着水光,情绪万千。
曹子廷正好抬眸望来,撞进她眼里,一怔,久久不语。
杜平背过身去,望向窗外,她不说同不同意,反而提及章响身后事:“我很敬重章大人,他这样的好官不该落得如此下场,也不该让尸体沦为鱼虾之食,太可悲了。哪里扔下去的,就从哪里捞上来,好好安葬。”
“是。”
“章大人虽非我所杀,却因我而死。”杜平神色平静,“我欠章家一条命。”
曹子廷刚要应“是”,忽觉不对,猛然起身:“跟郡主无关。”
他快步扑到她面前,途中甚至撞上桌案,“砰”的一声,顾不得疼痛,他望着她的眼睛反对:“是我杀的人,是我擅作主张,跟你半点关系也没有。”
杜平勾起的嘴角分外苦涩,目光悲哀:“是我把你从寺里带出来的,是我把你放到今日这个位置,老实说,和章大人争论后,的确有那么一刻,我气到想杀了他,可是我没想到你真去杀了他。”
曹子廷张了张嘴,接不下话。
屋檐外,雨声喧喧似珠落,延绵不绝砸在耳中,分外清晰。
她说的每一句话,似乎都被这阵秋雨无限放大。
“子廷,你既自称是我的下属,你也承认是擅自做主,这回行事之前却不经我点头,你觉得我该如何罚你?”
“任凭处置。”曹子廷又跪下。
杜平轻笑一声,似乎猜到他会说这四个字。“那好,现在罚你,恐怕会有人把章大人的死怀疑到你身上,那我推一推,三个月后,你离开漕帮,别再出现在我眼前。”
曹子廷不敢置信,头顶仿佛一盆冷水浇下,冻彻心扉。
他盯住她说:“我不答应。”
“轮不到你不答应。”杜平语气淡淡。
“我不走,我绝对不走。”
杜平终于将视线放他脸上,目光深深,仿佛将他从里看到外,许久,笑了笑:“子廷,从头到尾,哪怕刚才我说以命抵命,其实你心里一直清楚,我不会杀你,对不对?”
曹子廷瞳孔骤缩,一下被说中心事。
是的,他一直知道,他和元青,在郡主心里跟别人不一样。
“你有恃无恐。”杜平断道。
曹子廷整个身子都僵住,他想解释:“我……”可什么都解释不出。
“你知道你不会死,你知道我会包庇,所以你大胆杀了章大人。”
曹子廷目露哀求。
“滚。”杜平不再看他,“别逼我动手。”
她背对着他而站,听到脚步声关门声,眼泪终是顺流而下。
杜平就这样一动不动站着,睁着眼,流着泪,望着窗外远方连绵不绝的景色。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该为何而哭。
只知道心中是压不住的难受,和内疚。
秋风萧瑟天气凉,这场雨淅淅沥沥,一下就连着下了十来日。
章知府的死也尘埃落定,是凤阳城中几个跟张天一伙的逆贼动手,他们杀了章知府后自知逃不掉,便自尽了事,官兵们将他们的尸体五马分尸以泄恨。
章家四处白绫高挂,一片人披麻戴孝,堂前哭声震天。
杜平也去祭拜,那一天正好和黄总督碰上。
知府夫人亲自出来迎接,她双眼通红,仿佛一下子苍老了,那双眼睛再也找不出曾经的狡黠和轻松,只有垂垂老矣的哀痛和无力。
她动了动嘴唇,撑着力气行礼,连客套两句的话都说不出来。
杜平赶紧扶她进去,给章知府上了三炷香。
黄总督站在她身后,长叹一声,这老头儿活着的时候觉得他多事,等到死了,又有几分可惜,毕竟江南很多繁琐事都靠他处理。
老头儿刚来江南的时候,还有几分浸淫多年的老油条感觉,虽然行事利落有章法,但做法更多的是息事宁人;后来被永安这个女娃儿怂恿得处处出头,尽干些吃力不讨好的事,一把年纪都不服老,临死之前还聊发少年狂,脑子里装满天真念头。
让他在好笑之余,还存着几分羡慕,这股子冲劲并不是人人都能做到。
像他,就不行了。
这下好了,人都死了。
黄总督想哭,以后没人挡在他前面,永安肯定会找到他头上来,那可如何是好。
“我家老爷生前,最不放心的就是郡主。”知府夫人抹着泪,望向永安的目光有慈爱亦有怀念,温和开口,“他常说,郡主冲得太快了,又是个姑娘,恐怕会被有心人攻击,还望郡主以后更加谨慎小心,姑娘家的名声要紧,郡主应该更加珍惜,有些事情啊,本来不该由你出头,是他们没做好,才累得你劳心劳力。”
闻言,杜平眼泪一下子涌出来,她哭着笑了,泪水流进嘴里,无比苦涩。
她想说话却说不出来。
曾经的伶牙俐齿,此时此刻,她连张嘴都困难。
杜平跪在垫子上,闭上眼,重重磕一头。
“郡主使不得。”知府夫人想阻拦她。
杜平又连嗑两头,额头都红了,哑声道:“应该的。”
章知府为她做了所有能做的,可她甚至都没办法还他一个真相,还帮着凶手掩盖所有罪证,是她对不起章知府,是她小人。
杜平轻声道:“章家若有需要,尽管来别院找我,我一定帮忙。”
知府夫人贯來喜欢她,见她如此,更觉欣慰,觉得老爷没有看错人,柔声道:“郡主的好意我们心领,人走茶凉在所难免,章家的将来还得靠章家的孩子,而不是蒙受老爷生前的情分,情分总是会用完的,还得自己立得起来。”
杜平沉默片刻,点点头,“老夫人说得在理。”
内心的愧疚几乎要溺毙了她,那种感觉,仿佛身体被撕裂成两半,一边在呐喊,说出来,什么都说出来,纸是包不了火的,另一边则紧紧揪住她,拼命叫道,不行,绝不能说,说出来你就完了,曹子廷还有漕帮都要一起陪葬!
杜平闭上眼,手指都在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