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黄总督额叹息在她耳旁响起,“江南知府这位置是不是有点不吉利?前一个卢谦,后一个章响,都不得善终。”
他想了想,又道:“章响这辈子啊,真是不值得,抓出来示众的那几个凶手,是不是真的都尚且不知。”
杜平一震,睁开眼,回头看他。
“官场上那套我清楚得很,章响这阵子做的事肯定犯众怒了,唉,虽说是郡主你的主意……但章大人无辜啊,”黄总督语气不免埋怨,又不敢跟永安撕破脸,只能旁敲侧击,“未必是张天,说不定是有人嫌章响挡路……啧啧,郡主,老夫之前就提醒你,秋收那些鲁莽事还是该从长计议。”
雨还在下,在屋檐下连成一片透明的帘布,透过它看什么都模糊不清。
杜平跨出一步,伸手接雨,凉凉的。
她冷静下来,开口道:“章大人死了,那就更应该把事情做完。”她一眼看穿,眼神透彻得让黄总督狼狈不已,淡淡道,“替章大人完成遗愿。”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幽冥之中,负此良友。
第110章 不出三日,必有人来收……
这日,雨总算停了,又是一个艳阳日。
元青得到章知府逝世的消息,一切都已结束,他急急料理完外城的事务,便雇佣船夫开往凤阳。他敬仰章知府为人,虽迟一步,也想去赶过去吊唁。
河水潺潺流淌,蓝天白云倒映在河面上,随它一起向远方蔓延。
河面上突然传来一阵箫声,百转千回,绕梁三日。
元青没学过箫,但也听得出来吹奏者技艺高超,这是他听过最动听的曲子。他忍不住随着箫声望去,只见远远一叶扁舟,一男子盘坐在竹舟上,篙竿也放在一旁,放任小舟随着水流自动前行。
男子肩上撑着一把竹节伞,一袭青衣随风而动,他眺望远方吹箫,手指纤长,风姿潇洒,仿似仙人临风。
一曲毕了,这叶小舟也漂到元青所乘的小船旁。
男子年轻不大,看上去二十五六,一张面孔俊朗出众。他勾唇一笑,仿佛将天下间的灵秀都聚集于身,让人移不开眼。
这股气度风华,绝对是大家出身,令人仰叹折服。
男子撑伞站起身来,目光注视元青,笑问道:“如何?可能入耳?”
元青偷听被人抓个正着,窘道:“很好听。”
男子朗声大笑,又问:“可听出其中意境?”
元青道:“先生似乎在思念一个人?箫声听起来有些寂寞幽怨,先生是想家了?”
男子一愣,似乎没想到他真能说出来,随即大笑:“哈哈哈,今日得遇小师傅,竟是高山流水遇知音,真是大喜之日。可惜我戒酒已久,不然还能跟小师傅把酒言欢。”
元青也惊讶:“你怎知我出身庙宇?”
男子笑着用手指了指:“头发太短,帽子遮得不够严实。”
元青抬手摸去,果真有发丝漏出来,他忍俊不禁,躬身问:“不知先生如何称呼?”
“我自号青竹居士,你唤我一声青竹即可。”男子言笑晏晏,自然而然避开真名,他虽不肯暴露名号,但家中私事却不避讳,“我前些日子离家,小女儿刚满三岁,抱着我腿哭着不让走,至今想起来仍是不舍。”
说着,男子摇头叹气,眼眶跟着红起来,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画纸,上面画着一个小女娃,灵动可爱,神态可掬。一见画像,他神情中不掩思念:“我日日都想着她,想得晚上都睡不着觉。”
谪仙一般的人,谈起女儿比俗世中的父亲还要夸张,一副看不见就茶饭不思的模样。
元青实在接不住话,憋出一句:“那先生可早日回家,与家人团聚。”
“唉,这里还有些事要办,办完了才能回去。”男子神色无奈,他大方地把女儿画像递过去,献宝一样分享,“如何?这是我亲手为女儿画的,是不是可爱得如观音座下童子?”
他放下遮阳伞,拿起篙竿撑住竹舟,说起女儿脸上都是笑。
小女孩的确可爱,更令人惊叹的是画工了得,元青赞道:“先生画得真好。”他将画纸小心翼翼递回去,“先生此行是去何方?”
“凤阳。”
元青睁大眼:“巧了,我也是。”顿了顿,他向下望去,“先生乘坐的竹舟实在小了些,容易遇上危险,要不到我船上来?一路同行去凤阳。”
男子笑道:“我年轻时大江南北都走过,特意学过撑舟,技术勉强过得去。”
元青船上撑杆的船夫也笑着搭腔:“我就说呢,这位公子拿篙竿的架势就不一般,一看就是行家。”
元青却是一愣,年轻时?这位如今看上去就很年轻:“先生看着也就二十来岁……”
男子哈哈大笑:“我都过而立之年了,老了,老了。”
元青和船夫惊得下巴都掉下来,怎么都看不出这男子已过三十,这幅样子,连胡子都不留,下巴干干净净,说他刚成婚都有人信。
男子注意到他们的目光,摸着光溜溜的下巴笑:“囡囡嫌胡子扎,我便日日剃须。”
船夫不赞同地摇摇头,听不过去:“大男人怎么能随小女娃儿说说过?父亲要有父亲的威严。”
男子哈哈笑:“只要囡囡开心,我要威严作甚。”
元青笑道:“先生是个好父亲。”
男子颇感兴味地望着他:“小师傅是从哪里来的?是头一回去凤阳?我年轻时也来凤阳游玩过,可需我带路作陪?”
元青含笑,正要开口说话,却见那船夫抢在前头,忙不迭介绍:“公子,这你就不清楚了,这位是凤阳鼎鼎有名的小英雄元青,红花教就是他帮着打败的,外城这么多百姓也全靠他照料打点,以后等外城和内城打通就更方便了。他这回从外城过来,就去凤阳吊唁章知府,唉,江南是太平了,可惜知府大人却死了,可惜啊可惜。”
短短一番话,把凤阳最近的事情都抖出来了。
男子目光一闪,落到元青身上的视线多了一层打量,拱手道:“有眼不识泰山。”
“哪里哪里。”元青涨红脸,急忙摆手,“是这位船家抬举。”
“这话我就不爱听了。”船夫不高兴道,“你本来就是咱们凤阳的恩人,句句属实,我哪里说错了?”
元青愈发窘迫。
男子大笑,替他打圆场:“好了,好了,咱们小英雄为人谦虚,这是好事,我倒是对外城很感兴趣,能听你们说说吗?”
元青立刻接过话头,将城外的情况介绍一番。他尽量不说自己的事,将功劳都推给永安郡主,将外城的发展从头到尾都说一遍,郡主曾说过,三年之内必让官府开口认下外城,百姓进出自如。
“现在进凤阳还需要官府的手令,不太方便,但外城也越来越好了,不少商人都来这里租地建铺子,大伙儿自己建屋子,能吃饱饭也就满足了。”
船家最常做的生意就摆渡,对那边的情况也了解不少,笑眯眯开口:“是喽,本来城里头可嫌弃那帮流民了,觉得都不是好人,若让他们溜进来肯定鸡鸣狗盗不得安生,但被元小英雄这么一训,他们竟能帮着打红花教,哈哈,是咱们看走眼了。”
男子听得兴致盎然,双目湛然有神,他静静站立片刻,忽地一撑篙竿,竹舟顿时转向而动,恰好是元青来时的方向。
波光粼粼,男子凭风而立,青色发带随着墨黑长发飘扬起伏。
船夫一呆,赶紧喊道:“公子,你走错了!那不是去凤阳的方向!”
男子微微一笑,朗声道:“我改主意了,还是先去外城走一遭。”
元青也站起身,他眼睛很亮,可一句话也没说,只沉默地望去。
男子笑望着他:“人生贵相知,今日得遇元兄弟,实在三生有幸。”他拱手告辞,“后会有期。”说罢,撑着篙竿向外城划去。
目送他渐渐远去,船夫也继续向凤阳前行,忍不住咕哝一句:“真是个怪人。”
元青坐回原位,眼眸下垂:“看他言行举止,分明出身世家,可此人却毫不讲究,穿着一身青衣还洒脱自然。”
船夫懵了,睁大眼,啥意思啊?
“青衣有贬官卑微之意,而且戏子中也有青衣之称,所以京城贵族甚少用青色做衣。”
元青回眸望去,不知此人究竟出身谁家?
外城如今在摆渡人中众所周知,男子性子开朗,一路上辨不出方向就去问,竟是半点冤枉路也没多走,很快就撑着篙竿停靠在岸边。
住在外城的人并不少,远远望去,炊烟袅袅,充满了人间烟火气。
恰好一群妙龄女子在河边洗衣,看到来了个俊俏郎君,就扭头望来,掩嘴偷笑,足见这里民风开放。
男子也不介意,心情甚好地朝那群姑娘家笑一笑,顿时迎来一片嬉笑轻呼。
茯苓身旁的少女推她一把,附着她的耳朵轻声说:“快,快上去搭话,说不定还没成亲呢。”
茯苓本是带着医馆的姑娘们来这里洗衣,不想会遇上陌生人。
她眉头微蹙,只觉得这男子极为可疑。来外城的人大多是熟人,偶尔几个陌生的,也是跟商队一起来。此人孤身前来,又不像是流浪汉,看上去鬼鬼祟祟的,似有所图。
男子站在岸边不住张望,犹豫往哪条路走。
茯苓放下手中衣物,在背后无数虎视眈眈中向他走去,打量着问:“你是谁?来干什么?”
身后那群姑娘兴奋无比,衣服都不洗了,交头接耳盯着这里看。
男子挑眉一笑,脸不改色心不跳:“我迷路了,不知这儿是哪里?”
茯苓眯眼,顿了顿,又问:“你要去哪里?”
“凤阳。”
茯苓冷冷看他一眼,伸手指道:“若去凤阳,你该往那边走,这里是凤阳城外,你走错地了。”
“原来如此。”男子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就说呢,这儿看着不像是凤阳城。”
茯苓的目光愈发不善,根本不信他的说辞,一口揭穿道:“我刚才看到你在远处向船夫问路了。”
两人之间顿时一阵诡异的安静。
唯有微风拂来的沙沙作响。
男子眨眨眼,脸色依旧如常,笑道:“姑娘看错了吧?”
“你问路了。”茯苓确定道。
男子笑容温和,一瞬不瞬瞧着她,却见这姑娘完全没有害羞避开眼神的意思,只得无奈地摇摇头:“唉,我想起来了,”他立马改了说辞,“刚才我是向船家讨水喝,不是问路。”
茯苓仍旧盯着他,不信。
男子笑道:“我这人性子害羞,又好面子,不好意思去问路。”
茯苓沉默,目光警戒。
男子叹一口气:“姑娘既然怀疑我,要不由你亲自看守带路?我想问问这里有没有人近日要去凤阳?若有人愿意带我同行就再好不过。”
茯苓沉思片刻,点头,“好。”
男子不想她竟一口应下,意外地扬眉,笑了笑,极有风度地作揖:“那就有劳姑娘了。”
茯苓带着他往村里面走,板着一张脸,明摆着生人勿近的意思。可这男子似乎不会看脸色,一路上问东问西,她爱理不理,即便回答也都拣简单的说,男子却毫不气馁,笑眯眯套近乎:“原来姑娘是个大夫啊,年纪轻轻的,真是厉害。”
茯苓不说话,连眼风都欠奉。
“这里的村长是谁啊?要不我去拜访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