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瑛之道:“郡主说公主殿下近日在替她张罗婚事,我们聊到人选,后来不知怎的,就说到我,然后孙儿便说,我愿意娶她。”
他说得轻描淡写,却一语定乾坤。
冯阁老整张脸都挂下来,冷声道:“当着公主的面不可胡言乱语,什么时候你的亲事由你自己做主了?”
平阳公主嗤笑一声。
冯阁老沉着脸回视,不惧不怕。
冯瑛之继续道:“孙儿怎敢胡言乱语,不过是祖父问起,孙儿便如实以告,不敢隐瞒。”
冯阁老被亲孙子拆台,而且孙子明知他的用意还来拆台,简直要气得吹胡子瞪眼。幸亏他涵养好,心里已经骂翻天,面上仍不太显。
平阳公主又是一声笑:“冯阁老,要不请孩子们出去,我们俩单独说话?”
冯阁老矜持地颔首:“可。”然后一个不悦的眼神瞟到孙子脸上,冯瑛之闻弦歌知雅意,立刻躬身后退,出门时顺带拉好友一把,免得她在这里继续碍他祖父的眼。
杜平差点在门槛处绊倒,心不甘情不愿地出去,一双眼睛仍不住往里张望。
冯瑛之体贴地替长辈们关上门。
“咔哒”一声,隔绝视线。他又是一声笑,黑眸中带着点嘲弄意味,似乎在说“你也有今天”。
杜平斜眼瞅他,压低声音:“你不想听?”
冯瑛之抱胸而立,调侃道:“有何可听?我居然不知道你这么想嫁给我?”
杜平道:“你看看你,快是弱冠之年,连个功名都不能考,至今仍是白身,满京城的狐朋狗友,走马遛狗不务正业,我这是担心你娶不到妻子,这才舍身为友。”
冯瑛之指着她的胸口,气道:“你有没有良心?我为了帮你当面驳我祖父的面子,你知不知道我这是冒着挨揍的风险?祖父一气之下说不定直接将我禁足!你竟然不知感恩,还如此说我?”
“好啦,好啦,”杜平将他的手拉下来,“我良心被狗吃了,行吧?”她扯了扯他的袖子,将他往屋子后面带,一边走一边嘀咕,“你祖父那副看不上人的模样,真让人生气,好像他孙子是个香馍馍似的,我配你绰绰有余好不好!”
冯瑛之笑道:“我难道不是个香饽饽?你都厚着脸皮登门拜访了。”
杜平没好气地瞥他一眼,不再跟他废话:“你这么讲义气,我有好事也带着你,”她手指往上指了指屋顶,“要不要我带你上去偷听他们讲话?别装了,我不信你半点不好奇。”
冯瑛之面现踌躇。
杜平追问:“去?还是不去?赶紧给句话。”
“……去。”
杜平微微一笑,三下五除二地爬上屋顶,然后将鞭子扔下来,让他顺着往上爬。不多时,两人便趴在屋顶处,蹑手蹑脚揭开瓦片,偷偷往屋里望去。
第119章 你真喜欢那丫头?
屋子里,出乎意料,两人之间并无剑拔弩张之势。
平阳公主脸上甚至带着笑意:“这两个孩子情深义重,甚是般配,不是吗?”
冯阁老面无表情,心中却在腹诽。
般配个屁,他那傻孙子自以为义薄云天,为了朋友两肋插刀,连一辈子都愿意赔上,在他看来简直蠢到家,他知不知道这是娶个祸害回家?
呵,就他那一腔热血,看样子是不知道。
他嘲讽一笑,摇头道:“不般配。”
平阳公主道:“看来首辅大人是真的看不上我女儿。”
冯阁老轻叹一声:“郡主是个聪明孩子,没什么可看不上的,可她不是个顺服的孩子,一身反骨都快冒出刺来了。”顿了顿,他若有所指地望来一眼,“公主你年轻时已经算闹腾了,可郡主更胜一筹,比你更能闹腾,老头子担心兜不住啊。”
平阳公主轻笑:“首辅大人说笑了,平儿不过是性子活泼些。”
冯阁老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重重一叹,这还怎么接腔?当母亲的盲目至此,他何德何能一语惊醒梦中人?
平阳公主看出他脸上的不赞同,挑眉道:“阁老倒是说道说道,平儿究竟闹什么了?”
冯阁老眯起眼:“她自小目无尊长,竟然顶撞师长。”
平阳公主道:“哦?首辅大人和孙阁老吵架时是怎么回事?你们意见不合时如何处理?”眼看老头子不认同想插嘴,她笑了笑,“平儿只是据理力争,用目无尊长形容就帽子扣大了。”
冯阁老无言以对:“……”
他被呛得来气,本不想提萧家,这里面弯弯绕绕太多,可此刻他忍不住道:“在萧家大闹又是如何?我可没有萧大人的涵养,真嫁进来闹得冯家天翻地覆,老头子受不住。”
平阳公主懒洋洋支着脸:“您是认真想跟我谈这些家务事?”看他一副噎住的模样,满脸都写着不想不想一点都不想的神色,她又笑道,“看吧,这事本就没什么好说的,不过是我女儿太聪明,哪怕当时年纪小,想瞒她的事情也瞒不住。”
最后这句,话外之音可就令人浮想联翩了。
冯阁老千年的老狐狸,自然听懂了。他沉默片刻,也只说出一句:“郡主自小聪敏过人。”
唉,太聪明了,慧极必伤啊。
偏偏郡主这人,伤的不是自己,尽伤别人去了。
平阳公主问道:“还有呢?您还有什么顾虑?您尽管说,我给您解释。”
冯阁老眼看着祸害快被强塞进自家了,赶紧道:“郡主和皇孙的事呢?”
平阳公主挑眉,很是意外他会提这事:“这不都过去了吗?看不出您还如此顽固不化?您年轻时的风流韵事我也有所耳闻,骑马倚斜桥,满楼……”
“行了,行了,都翻篇了。”冯阁老咳嗽一声。
平阳公主微微一笑,很给面子的就此作罢。
冯阁老这张老脸快挂不住了,垂死挣扎,继续鸡蛋里挑骨头:“郡主在京城已是恶名远播,连到了江南也不消停。她不去的时候,江南也就出个水患,其他都好端端的,等她去了,那边就开始打仗,漕帮帮主也莫名其妙死了,当地官员都告状告到公主府來了,”顿了顿,他语气也跟着沉下来,“连新任知府也死了,呵,真是为乱贼所杀?”
郡主这排山倒海的能力,冯家是真的扛不住啊。
冯阁老语重心长,态度恳切:“殿下,郡主很好,只是冯家高攀不上。”
平阳公主含笑的目光在他脸上一扫,拱手道:“多谢夸奖,听您这么一说,我更觉出阁老您对平儿的赞赏。”
冯阁老瞪眼:“殿下,莫要颠倒黑白。”
平阳公主反问:“有吗?阁老你倒说说,朝廷官员中有几人能得您如此青眼?”
冯阁老顿住,这么一想……还真有几分道理,然后心里拔凉拔凉的,他骨子里不会真这么想吧?
平阳公主道:“所以,连您自己心里都没发觉,其实您对我女儿欣赏得很。”
冯阁老哑巴吃黄连有口难言。
屋顶上趴着的两人也看得目瞪口呆,同时抬起头来,面面相觑。
冯瑛之用口型无声地说:“怪不得你指鹿为马的本事那么厉害,原来是家传渊源一脉相承啊,失敬失敬。”罢了,还竖起一根大拇指,眸中带笑。
杜平一下子拍下他的手,也无声开口:“闭嘴。”
她视线下垂,又望向母亲嘴角那抹骄傲,不知想到什么,微微不好意思低头笑了。
冯瑛之眼角余光瞟她一眼,嘴角也是一抿。
两人继续趴着看,里面又开始对话。
冯阁老重重一叹:“殿下,京城的水已经够浑了,老夫几个儿子的水平老夫自己心里有数,他们玩不起。”说到此处,他颇有几分自嘲,“我这么个老头子还有多少年可活?等我死了,他们陷在泥潭里的腿就拔不出来了。”
平阳公主道:“所以您不让孙子们科考?”
冯阁老并不回答,沉默片刻,他抬起眼来。这张布满皱纹的脸庞上嵌着一双清明的眼睛:“殿下,各处边关都不太平,有匈族有乱民还有天灾不断,我们光在这块布上打补丁都来不及,恳请您放过京城一码,它经不起折腾啊。”
老头子犹豫许久,还是将此言说出口。
平阳公主静静看着他:“冯阁老,自杜厉叛国后,我一直谨守本分,不敢再让父皇生忧。”
冯阁老毫不示弱地回视,许久,他终是质问:“我一直反对普及佛教,它可以存在,但不该由皇室牵头。”
平阳公主笑道:“父皇觉得有用就好。”
冯阁老彻底陷入沉默,不再言语。
平阳公主不忘把今日的来意再重复一遍:“冯阁老,既然你也担心身后事,那我在这里保证,只要平儿嫁入冯家,有我在,就保冯家安全无虞。”
冯阁老反问:“你拿什么保证?”
平阳公主道:“就凭杜厉倒了,我还站着,太子看我不顺眼,父皇却依旧宠爱。就凭我的平阳的名声传遍大江南北备受尊崇,够吗?”
冯阁老沉默。
平阳公主又道:“瑛哥儿这么聪明的孩子,被你压着不去科考,被你压着无所事事闲置府中,难得他开口想娶个愿意的女人,连这您也要阻止?”
这句话似是打动冯阁老内心某处,他眉眼微微一动,抬头望来,对视片刻,苦笑着阖上双眸:“殿下有一口利牙。”
平阳公主松快一笑:“那我就等着冯家来公主府纳采问名了。”
冯阁老看她一眼,眼底还带着不情愿,终是几不可见地轻颔首。
平阳公主笑着起身,寒暄道:“以后我们也算是亲戚了,阁老,还望多多关照。”说罢,她目光向窗外一转,不见踪迹,眼珠子一转又望向屋顶,很快定在某一点,似笑非笑,“听够了?给我下来。”
闻言,冯阁老一惊,也跟着抬头看去。
哎哟,这瓦片缝儿也太大了,果然是个麻烦精。
杜平不慌不忙,笑嘻嘻带着冯瑛之一起从屋顶上下来,进门前还不忘整整被风吹散的头发,恭敬有礼地跨进门槛。
冯瑛之面带尴尬,头一回干这种偷鸡摸狗的事被祖父抓包,浑身不自在。
“哈哈,让首辅大人见笑了。”杜平自个儿圆场,“我这人不拘小节,您别见怪。”
冯阁老孙子多孙女也多,但真没养过这种浑身上下带着皮劲儿乃至有些无赖的小辈,他惨不忍睹地叹口气,违背良心地开口道:“郡主稚气未脱。”
杜平噗嗤一笑,看着老头儿一副被逼良为娼的模样,顿时童心大起。她跨前几步,踮起脚尖凑近他,冯阁老这种处变不惊的性子也瞪大眼,下意识后退一步。
干什么?哪怕老头子年纪大,也是男女授受不亲!
杜平歪头笑道:“别怕,跟您说句悄悄话。”
说罢,不等他反应过来,她又凑上前去,靠近他耳朵说:“首辅大人放心,我会好好对瑛哥儿,定不会欺负他。”
冯阁老今日一天快把一辈子的气都叹完了,郡主,你的丈夫气用错地方了。
他真是想不通小孙子这次愚蠢的决定,平时看着挺聪明,关键事上偏偏犯浑,唉,几可预见将来必定夫纲不振,罢了罢了,顺遂他一次。
杜平笑嘻嘻跟两人告别,随着母亲离开。
屋子里只剩下祖孙二人四目相对,片刻,冯瑛之垂眸,率先打破沉默:“祖父若无他事,孙儿先行告退。”
“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