犯人是个中年男子,胖瘦适中。乱糟糟的头发垂在肩膀,脸上全是胡子拉渣遮着,那双眼睛却盯住门口。
杜平一进门,就迎上他的目光。
犯人看见她彻底怔住,满目精光瞬间呆住,好一会儿回过神来,他哈哈大笑,笑声越来越苍凉,指着她道:“原来如此,原来竟是如此,我死得不冤,是我有眼无珠。”
这么多年来,他无数次回想当初,是不是弥英在其中使手段了,以他对弥英的了解始终无法下定论,今日终于真相大白,原来如此。
玩了一辈子鹰,却被鹰啄瞎了眼。
杜平神色淡漠,待他笑完才开口,淡淡道了声:“弥河师叔。”
一声师叔,相隔数年,只觉物是人非。
犯人冷笑:“贫僧可担不起你一声师叔。”他在灵佛寺呆这么多年,心思聪颖,立刻猜到她的真实身份,“永安郡主,你是在为元源那小子出头?”
杜平:“他已还俗,如今唤作曹子廷。”
弥河老神在在坐回地上,看她一眼,投石问路:“郡主今日是来让我死个明白?”
“你未犯死罪。”
弥河听闻这句话,心中乍感释然又哀戚,是啊,他自认会识人,永安郡主就是这样一个人。
他心绪翻腾片刻,陷入沉默中,意识到堂堂郡主不可能特意接来他出狱,不,也不是不可能,他直接问:“在下不才,可还有郡主用得着的地方?”
杜平却不答,反倒开口解释:“当日抓你入狱,是按国法处置,今日放你离开,也是你刑期已满。”
弥河嘲讽一笑,不怕死地开口:“刑期早满了吧?郡主亲自放话关进来的人,您不透露点意思,他们怎敢放人?今日倒是个好日子,竟让郡主想起我来了。”
杜平抿唇,却不说话。
陈千瑜听不下去,似笑非笑插嘴:“真叫人大开眼界,哪借来的胆子让你说这话?仗着郡主说一句’你未犯死罪’?还是判断郡主的性子不会动用私刑?”她眯起眼,轻轻威胁一句,“这把软柿子怕是掐错了。”
闻言,弥河心中一凛,他瞥向陈千瑜却猜不出她身份,便试探地将目光转回永安郡主:“咱们明人不说暗话,郡主要我干什么直说就好。”顿了顿,又嘴贱地添上一句,“毕竟您今日不来,我还得继续被关着,多少也算个恩人么。”
杜平道:“漕帮那边有个空位子,我想安排你去凤阳,正是你最擅长的俗务和账目。”
天上掉下来一个馅饼?
弥河眯起眼,先关他几年再给甜枣,难不成郡主是为了驯服他?呵,年纪小小竟还会使熬鹰的手段。他想了想,又问一句:“曹子廷呢?”还俗以后总不能还在灵佛寺。
杜平沉默,抬眸道:“在凤阳。”
弥河一直是个聪明人。
他整个人忽地站起来,直直盯住永安郡主,咧嘴一笑:“郡主,你是不是和曹子廷闹翻了?莫非他也在漕帮?想让我去恶心恶心他?”
杜平轻笑:“这话就小看了我。”顿了顿,“曹子廷已离开漕帮,另起炤头,他在江南已成气候,背后还有黄家帮衬。你若担心过去性命不保,就当我今日什么都没说。”
“呵,谁会怕那小子!”
杜平微微一笑:“那我安排人送你过去,至于具体细节,到了那里弥结会跟你解释。我先在这里预祝弥河师叔一路顺风。”
弥河笑道:“郡主好气魄,还愿意给我机会,感激不尽。您的意思我明白,放心,到那里会帮你掣肘曹子廷,不会任他继续坐大。”
杜平笑着朝他走去,站停在牢门之前:“正因为师叔是这样的通透人,我才愿意亲自跑一趟地牢。”四目相对,她眼里流露欣赏,“师叔值得如此相待。”
弥河心里一阵热,又想到是她一手送自己进来,打杀是她,活路也是她,不由苦笑:“郡主你这个人啊,真是,真是……”他又说不下去。
真是什么呢?他竟想不出一句话来形容。
杜平出去后吩咐狱卒几句,便带着陈千瑜离开地牢,踏出门的那刻,她脚步一顿。
连下几日的雨终于停了,艳阳高照。
杜平仰头望天,抬手遮了遮阳光,突然想起灵佛寺初遇他那天,也是个好天气。
那个受尽众人冷眼却咬牙强忍的少年,如今已学会不动声色地反击;
那个会因焚城而为无辜百姓悲鸣的少年,如今却能杀人不眨眼并安排自己全身而退。
那个结拜起誓时眼睛里都是信任的少年,如今已转身离去。
也许,是他长大了。
人心易变初心难守,走到今日也怪不了谁。
杜平垂眸踏上马车,往事不可追,她想,就这样吧。
一坐到里面,陈千瑜就憋不住了:“这人和曹子廷有过节?”
杜平“嗯”一声,补上一句:“要命的过节。”
她身子向后靠,慢慢解释,“漕帮几个旧堂主除老厉之外,其他心里还怀着他们小帮主,如今我离得远,更加管控不及。真正的心腹只有弥结一人,我又担心日复一日把他的心养大了,与其到时候大家脸上不好看,不如我提前安排人过去。关键是,安排的这个人绝不能被曹子廷收买,思来想去,只有弥河最适合。”
一路上,她谈兴甚淡,看上去没精打采的。
陈千瑜在江南也见过她和曹子廷如何相处,不由暗叹一句,曾经的抵命相护也比不过膨胀的野心。她知道郡主心情不好,便轻声问:“可需我陪你醉一场?”
杜平抬眸,缓缓摇头:“不至于。”
陈千瑜见她这么说又放下心来,调笑道:“要不等我回江南给他下点绊子?”
杜平沉默片刻,仍是摇头:“不必,若商会跟他有合作余地,也不用将利益推出门。若黑市太过猖獗影响了商会,你也不必留情,需要漕帮搭手就直接去找弥结。”
陈千瑜:“郡主放心,我心里有数。”顿了顿,“郡主可还记得我当初带你进密道去看的那些?”
这回,杜平沉默更久。她面上的神情透出慎重,欲言又止,想了想又坐直身子,沉思半晌来了一句:“千瑜,我们应该保持一点距离,至少在世人面前,要让他们觉得我们关系不和。”
陈千瑜猜测她的用意:“我这次进京太过张扬?会给公主府添麻烦?”
杜平否认:“那不过小事。若我们两个吵翻了,黄家的忌惮会少一些,而且也更方便看清周围哪些人表面恭顺却背后怀有异心,我想把江南诸势力清洗一番。”
陈千瑜思索片刻,问道:“别人会信吗?”认识她俩的人都知道陈家和公主府绑在一起,要怎么做才能让旁人相信她们不是演戏?而且,这和密道之事有何关系?
“密道里这些东西就是最好的理由,千瑜,我意欲把黄家一起拉进来。那些布匹已经卖疯了,黄昌元按捺不住多久的,到时候与黄家一起共担风险,共享利润,我不觉得黄昌元会拒绝这块大饼。”杜平道,“当然,黄家也不敢瞒着皇上,我会提前将此物进献宫中,说不定还能给你捞个皇商当当。”
陈千瑜一惊,猛地站起身来,“砰”的一声,脑袋撞到车顶上,她痛得又坐下来,不敢相信:“献给皇上?拉进黄家?郡主,你知道我们会亏损多少吗?”这可是陈家的半壁江山,这么来一下,陈家必定元气大伤。
杜平微微一笑:“你果然不愿意,到时候在黄昌元面前演戏的时候,要记得现在的感觉。”
两人静静对视半晌,无人退缩。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
陈千瑜身子前倾,她当初告诉永安郡主以为她会有什么好法子,结果竟是这种割肉的法子:“郡主,你认真的?”
杜平慢悠悠:“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陈千瑜咬牙:“那献给皇上就好,何必分一杯羹给黄家?”
杜平:“皇上不放心陈家独大,也不放心交给公主府,但他相信黄家。”
陈千瑜露出心疼的表情来,这损失的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这么一对比,往年孝敬给黄总督的那些根本就是毛毛雨。她自认是个大方的人,跟郡主这种败家子作风一比,甘拜下风。
“如欲取之,必先予之。”杜平道,“我还是喜欢光明正大的阳谋,别忘了,军械买卖才是重头戏。”
第131章 要不也别跪了,您直接……
院子里是一片小竹林,郁郁葱葱,青翠欲滴。
黄昌元将小女儿举高高,声音温柔无比:“摘得到吗?要不要爹爹帮你?看,那片叶子比较大。”
囡囡刚到能把话说清楚的年纪,奶声奶气地拒绝:“不要,我自己来。”
她伸出小手够啊够,还差一点点距离,神气活现地命令:“爹爹,再高一点,还要高一点。”
黄昌元是个宠女如命,二话不说将手又伸直一些,看到女儿噘着小嘴巴摘下心仪的那片叶子,心里顿时融化成一片,一把将她抱回怀里:“囡囡太厉害了!囡囡是世上最聪明的小孩!”
囡囡得意地笑了:“比哥哥还聪明?”
黄昌元半点犹豫都没有,贴着她肥嘟嘟的小脸蛋:“当然比哥哥聪明,哥哥也就跟爹爹小时候差不多程度,哪比得上你厉害。”
囡囡得意的小眼神儿往门后溜过去,她已经看到哥哥的衣摆了,听到了吧?哼,谁让祖父昨日说她小姑娘家家不懂事的,还让她多向哥哥学习,也不看看是谁更聪明。
她嫌弃地推开爹爹的脸:“不要,胡子太刺了。”
黄昌元赶紧放开女儿,摸一把自己的脸,小祖宗这么嫌弃,要不再去拾掇一下?
此时,黄世贞从门后走出来,低声提醒:“父亲,差不多是时候出发了,今日是你拜访公主府的日子。”
黄昌元点点头:“你来陪妹妹玩。”
黄世贞皱眉:“今日还未读书。”
黄昌元毫不迟疑地开口:“先陪囡囡要紧。”
黄世贞沉默片刻,只得点头。
囡囡在旁不乐意,哥哥最凶了,而且也不会给她举高高:“不要不要,爹爹不要出门,继续陪我嘛。”
黄昌元面现迟疑之色。
黄世贞实在看不下去,冷冷扫一眼:“适可而止,不要持宠而娇。”
囡囡被他这么说,嘴巴一瘪,脸蛋儿一皱就要哭出来。
黄世贞淡淡扔下一句:“胆小鬼才会动不动就哭。”
囡囡立刻咬住嘴唇不敢哭出来,可小肩膀还是一抖一抖的。
黄昌元心疼地不得了,正要安慰女儿几句,只见儿子严肃地说:“爹,时辰到了,莫要失礼于人。”他只得作罢,离去前摸摸女儿的小脑袋,“在家乖乖的,有事儿就找哥哥,爹爹会尽快回来。”
他转身向大门走去,坐上马车,一路往公主府行进。
坐车里的时候,黄昌元闭目养神,顺便梳理这件趣事,呵,多少年没遇到这么有意思的人了。
他已事先打听清楚,这段日子平阳并不在府内,这一切应该都是永安郡主的意思。他当然知道公主府是平阳做主,谈交易直接找平阳也会更划算,毕竟年轻人再怎么聪明,阅历不够,总会在分寸上欠缺一二。
从江南之事就能看出,永安郡主是个胆大包天之人,她岂止是分寸欠缺一二,而是根本不知分寸为何物。
不过,他还是选择单独会一会小姑娘,他能猜到平阳会给出什么条件,却完全预料不出永安会怎么处理这件事。呵,他很好奇,也想摸一摸她的底。
公主府前,陈千瑜一身黑色胡服将身形拉得愈发高挑,她姿态潇洒地站在门前,走过路过的行人不由自主将目光投过去。她浑不在意,看到黄家标记的马车停下来,立刻笑着上前:“恭候大驾。”
黄昌元认出她来,笑道:“让陈姑娘久候,是我失了风度。”
陈千瑜引着他往里走,笑容可掬,说话语气亦十分客气:“兄长一家劳烦黄族长多番照顾,只我侄儿尚且年幼调皮,是否给您添了麻烦?”
这软刀子刺来,黄昌元忍俊不禁:“经年不见,陈姑娘思念亲人了?可需我送你们相聚?”
陈千瑜:“黄族长若愿意将他们护送回陈家,感激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