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平轻笑:“问我?”
两人对视片刻,没人移开目光,没人肯退一步。
杜平又笑一声,夹杂讽意:“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的不是我,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冯首辅冷声:“上战场的也不是你,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说几句风凉话倒是容易。”
冯瑛之在旁头皮发麻,一头倔牛还能应付,两头倔牛撞在一起才叫可怕。
他应该帮哪个?
按常理来说,肯定先要顺着长辈,可是……永安不能用常理推断。他今日若是帮祖父说话,他相信她一定能掀翻屋顶。
冯瑛之无奈望天,他的祖父他的妻子,都是他的。自己选的路,跪着也得走完。
“祖父。”
冯首辅冷冷一眼扫来。
冯瑛之上前一步,把话说完:“还请体谅永安对妹妹的爱护之心,她情急之下才会口出无状,并非有意顶撞您。”
冯首辅听了只觉心在滴血,他最疼爱的小孙子,竟然帮着妻子来对付他?他脸上半点情绪不显,肚子里已骂千万遍,在小孙子身上贴上“白眼狼”,“见色忘义”的条子。
杜平仍是不服,正欲再说话,袖中的手指却被轻轻一勾。
温暖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带着一丝痒。
杜平一怔,转过头去,迎上瑛之温和的目光,不知缘由,急躁的情绪被莫名安抚下来,便垂眸不语。
冯首辅把他俩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冷笑一声:“萧家的女儿,平阳公主都未插手,需要你急哄哄往上赶?”
杜平已彻底冷静下来,声音不大却坚决:“长姐如母。”说罢,拉住夫君的手,头也不回往外走。
冯首辅气个仰倒。
到头来,老了才发现,养个孙子不如养条狗。
天空的雨越来越大,哗哗直下,在地面上积起无数水坑,每一滴都溅起偌大水花。
鞋面已经沾湿了。
冯瑛之沉默地撑着伞,杜平亦无声地牵着他的手,停在大门处。
他们的手越握越紧。
杜平望着屋檐下晶莹剔透的雨帘,遥望公主府方向,讽刺地勾起唇角。她毫不隐藏糟糕的情绪,侧首的眸底透出彻骨悲哀,那对母女之间走到这一步,她能做什么呢?她轻声道:“其实我知道,我去求她也没用。”
这个“她”是谁,不言而喻。
她继续说:“大婚那日,阿妍来跟我说对不起,说小时候是她不懂事……呵,她有什么对不起我的?是我抢了她的母亲,抢了她的宠爱,她竟然还说对不起……”眼睛鼻子都泛起酸来,“那个傻子,萧家怎么能把她养成这种性子?以后在外头吃亏怎么办?”
她沉默许久,将眼底湿意压下去:“西北那么远的地方,千山万水,周围都是虎视眈眈的狼群,到了那里谁来护着她?”
冯瑛之没说话。
杜平垂眸,声音压得更低,渗出隐隐一丝脆弱:“若在江南,我有无数种办法……可是在京城,我没有私卫,眼线也都在母亲手里……瑛之,怎么办?”
冯瑛之缓缓开口:“你想怎么做?”
杜平一愣,抬眸望去,目光一瞬不瞬。
冯瑛之第一次见她这个表情,只觉心头被狠狠刮一刀,痛得厉害。他抬手拂去她眼角湿润,柔声问:“要我怎么帮你?”
杜平没想到会等来这一句,望着他的眼:“如果惹来麻烦呢?”
冯瑛之慢慢收回手,轻笑:“你什么时候没有麻烦?”
杜平捏住他的手,纤长的玉指扣在他手腕凸起处,定定看他,不说话。
冯瑛之这只手任她捏着,笑了笑,又抬起另一只手将她脸颊边的碎发夹至耳后,动作很轻很慢,目光由始至终都回视她双眸。他说:“永安,我喜欢你的一往无前,我娶你不是为了捆住你的手脚。”
男人的手指骨节分明,指腹处有茧子,干净却粗糙。
那股触感从面颊旁一触即离,却激起一股战栗,从触碰的地方一直传到指尖。
杜平不自在地动了动。
冯瑛之笑意愈盛:“你想要的,自管去取;你想干的,尽管去做。”
杜平眸中光芒大盛,上前一步,与他凑得更近,仰起头几乎鼻息相对:“我杀人,你递刀?”
冯瑛之嘴角翘起:“我不用刀,不过,私卫倒是有几个,要吗?”
杜平点头。
硕大的雨滴大珠小珠落在伞面上,又从伞沿滑落,仿佛透明帘子将两人笼罩在一起,两人目光胶着片刻,冯瑛之余光看到她的肩膀被淋湿,长臂一伸将她揽入怀中。
杜平第一次被他抱住,感觉怪异,仿佛被碰到的地方都不是自己的,怎么摆放都不合适。
他胸膛的触感并不瘦弱,硬邦邦的,很结实,还带着一股淡淡的迦南香。她对迦南香并无喜恶,但从他身上传出来却觉得有些好闻。
她又觉得不自在了。
冯瑛之没注意到她的表情,在她耳畔轻声:“我这辈子也许都做不到封妻荫子,但是,只要我在,你这辈子都能翱翔自得。”
杜平一怔。
第一次有人对她说这话。
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第138章 我家中都是夫人说了算……
过了这么久,雨势半点没有减小的趋势。
磅礴大雨,气势恢宏,仿佛要将整座京城都淹住的架势。
池子里的水都加深三尺,树木延展的枝干大叶也在狂风摧折中摇摆,沙啦沙啦的声音惹得人心烦意乱。
分明还是白天,可整个天空都已经转黑,乌云将那一轮日光遮得密不透风。
萧伯亦回到府中,衣摆和鞋子都湿透了。
他沉默地换好衣服鞋袜,从里到外,都换了一套新的,然后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看着院中狂风暴雨,目光渐渐染上一丝悲哀。
他闭上眼。
他的女儿,他的阿妍,将如同祭品一般献给这场战争。
而他无能为力。
他该如何跟阿妍开口?父亲吩咐,让他好好劝劝阿妍,呵,如何劝?怎么劝?
萧伯亦一人独撑伞,步子很慢,缓缓向女儿的院子走去。还未跨进院门,就从屋中传来一阵悠扬琴声,仿佛一叶扁舟在汪洋大海中起伏前行,随风逐流,怡然自得。在这恶劣的天气传来此等琴音,更让闻者心境开阔,只觉柳暗花明又一村。
萧伯亦停下脚步,有些出神。
他忆起很多年很多年以前的事,那时候,阿妍还是个女童,刚开始学琴,每天弹得纤纤玉指红肿破皮,小姑娘脸上不显,心里却对学琴暗自排斥,可又过几月,他骤然发现女儿已弹得像模像样,甚至偷偷下功夫苦练。
那时候,他笑着问了句:“阿妍是觉出弹琴的趣味儿了?”
不过随意一问。
小姑娘板着一张圆嘟嘟的小面孔,一本正经:“听闻母亲极善琴,甚至能引来百鸟朝凤,我不想给她丢脸,而且……”小脸染上一丝红晕,“若我弹得好,母亲会高兴吧?”
然后日复一日年复一日,小姑娘慢慢长大。
终于有一日,他的女儿明白了,母亲不会因此而高兴,或者该说,母亲根本不在乎。
她做什么都是徒劳无功。
萧伯亦眼睛酸痛,雨水滴在他脸上,顺着面颊滑至下颚,落湿了胸襟。
可今日,他又是来做什么呢?
她唯一信任的父亲要来劝她和亲,劝她嫁给一个粗鲁不堪的蛮夷,劝她嫁给一个年龄比她祖父还大的陌生男人为妻,甚至哈尔巴拉可汗身边已有无数妻妾儿女。
思及此,萧伯亦竟不敢进门。
琴声骤停,萧意妍从窗外看到人影,立刻撑着伞走出来,面露惊喜:“父亲。”
萧伯亦深深看她一眼,迈步向里走去。
萧意妍踮起脚替父亲掸去肩膀雨水,看到他这么不会照顾自己,忍不住蹙眉道:“这么大的雨怎么说来就来了?你看看你,衣服湿了,鞋子也湿了,若有事吩咐,唤女儿过去也就是了。”
萧伯亦低头一看,刚换好的衣服鞋袜又湿了。
萧意妍递上一块帕子,柔声劝道:“父亲多年一人也不容易,我早说过,无需顾虑我,你跟母亲和离多年,早该找个可心的人照顾自己,你这个样子,让女儿以后怎么放心出嫁?”
听闻此言,萧伯亦脸上绷得更紧,牙根都快咬断。
萧意妍察觉出不对劲来,以往父亲每次来看他都是温和笑意,不似今日如临大敌。
她担心询问:“出什么事了?”
萧伯亦沉默跨步,走到一张椅子前坐下,片刻后方抬眸,哑声道:“皇上欲赐封你为祥宁公主,和亲匈族。”
屋内的空气顿时凝固。
萧意妍把每个字都听清了,怔愣许久,伸手指向自己:“我?”
萧伯亦点头。
萧意妍很快冷静下来:“为什么?谁给皇上的提议?”当今圣上女儿孙女都不缺,真正的金枝玉叶不和亲,却挑个臣子的女儿,不像皇上作风。
萧伯亦:“匈族的要求,杜厉指名道姓。”
萧意妍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她侧首望向窗外被疾风压弯的枝头,她向来聪慧,顿时就想明白一切,嘴角勾起苦涩弧度:“祖父已经答应了吧?”
萧伯亦不说话。
萧意妍又笑,一边笑一边泪水便掉下来:“母亲也知道了吧?”那个女人,何曾管过她顾过她?连萧家都同意的事情,她定也不会拒绝。
萧伯亦仍不说话。
沉默便是答案,萧意妍闭上眼,心酸难忍:“什么时候出嫁?”
“圣旨还未正式下来。”
萧意妍忽地睁开眼来,抱着一丝希望:“还有余地?”
萧伯亦盯住她,缓缓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