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意妍“呵”的一声笑,泪眼婆娑,眼睛都红了:“父亲是来劝我的?怕我拒绝?怕我想不开?放心,我这个人惜命又惜名,绝不会一哭二闹三上吊,让萧家面上无光。”
萧伯亦道:“阿妍,你从小到大,金尊玉贵地长大,荣华富贵,不愁吃穿,这是家族赐予你的尊荣,如今到了你回报的时候,这是萧家女的责任。”他看到女儿垂下眼眸,亦是心痛,抬手去扶她的肩膀,“我知道你委屈,可是……”
手还未触及,却见阿妍侧身避开。
萧伯亦的手便僵在半空中。
萧意妍轻声问:“祖父跟你说的时候,父亲可有试着回绝?”
萧伯亦一动不动。
萧意妍回眸,静静望着他,在问上一句时她已不允许自己再哭,只眼眶还红着。她开口道:“没关系,我接受祖父的安排。”
她告诉自己要挺住,可话一出口,泪水直直落下。
连她自己都措手不及。
父女两人彼此对望之际,又是一道电闪雷鸣,轰隆作响,与此同时,有家仆跑进来,慌乱紧张地喊道:“不好啦,不好啦,永安郡主带人闯进来了!冲到老爷屋里头了!”
萧伯亦跨步走出,肃然道:“怎么回事?”
家仆气喘吁吁:“永安郡主骂老爷……卖女求荣什么的……”
萧意妍猛然起身,睁大眼,不敢置信。
另一头,杜平连伞都没撑,头戴竹笠,领着几个亲卫便闯进萧府。雨太大,天又黑,门房一下子没认出她来,还想拦一拦:“什么人?竟然擅闯萧府?”
杜平抬头,斗笠下露出半张芙蓉面。
门房立刻变了脸色:“永,永……永安郡主。”
杜平二话不说,带着人就往里冲。她对萧府环境熟悉得很,左拐右绕一路竟是无人敢阻,挡虽不敢挡,到底有下人偷偷通风报信,萧府养着的侍卫立刻一路赶来,最后双方都聚集在萧祥珂的书房之外。
侍卫们拔刀相向:“还请郡主止步。”
杜平脸色丝毫不变,一挥手,朝身后亲卫示意:“拦住他们。”
双方顿时打作一团。
萧祥珂本在书房小憩,可外头的喧闹声连聋子都能吵醒,他人虽老耳朵却还好使,不悦地推开门:“谁在闹事?”
一道闪电划亮的杜平的面容。
她的衣服已经湿透,黑色长发贴在面颊上脖颈上,目光如炬望去:“永安前来拜访。”
萧祥珂定定看着她。
又是她。
他面现不悦:“郡主非得每次都整得天翻地覆?不知萧家又如何得罪你了?”
杜平抬手:“都住手。”
她带来的亲卫们顿时应声停下,见状,萧祥珂也让侍卫们都退下去。他打开门,冷淡开口:“外面雨大,进来吧。”
这边的打斗总算告一段落,杜平刚摘下斗笠时,一直慢悠悠跟在身后的夫君也走到书房门口,手撑一把青伞,面如冠玉的脸庞上挂着笑,在暴雨中也不掩名门贵公子的风采。他抬手敲两下门,笑得温文尔雅:“萧大人,久违。”
数刻前,冯瑛之目送妻子率亲卫火急火燎地策马奔向萧府,心里到底放不下,于是备了马车跟在后头。等他抵达萧家时,永安早已替她闯出一条路来,是以他也一路畅通无阻地跟了进来。
冯瑛之的发梢也有些湿了,他随意一抹,说话客客气气:“外头有些凉,萧大人可否容我进来一坐?”
萧祥珂已经被这对夫妻整得没脾气了:“进来。”
“多谢。”冯瑛之收了伞,风姿卓然地站在门边,笑道,“你们想说什么尽管说,我不打扰。”
闻言,萧祥珂额头的青筋都跳两下:“出嫁从夫,冯公子,你就任着你夫人胡闹?冯家的脸面都丢光了!”
冯瑛之不卑不亢,微微一笑:“没办法,我家中都是夫人说了算。”
杜平绷紧的面颊上忍不住泄出笑意。
这么一笑,她本来满眼的敌意都消去大半。
冯瑛之:“你们慢慢聊,不管多久我都等得。”说话间,他目光又向外望去,方才打斗的侍卫们都退下去了,可萧家其他人也被引来了,萧二老爷,萧三老爷,还有萧大郎萧二郎,甚至连萧意妍也来了。
他嘴角含笑,礼貌询问:“萧大人,要把大家请进来一起聊一聊?”
萧祥珂忍耐地闭了闭眼,又想起十多年前的事,当时也是这位永安郡主大闹书房,搞得整个萧家人仰马翻,今日简直是噩梦再现。他深深呼吸一口气,喝道:“杵在外面像什么样?都进来。”
众人都走进来,一时间显得书房有些拥挤。
萧祥珂坐在最上首,其他几个萧家长辈也坐在侧旁,剩下一些小辈则是站着。
但是,不管坐着还是站着,所有目光都盯在杜平身上,有几人甚至莫名紧张起来。没办法,这小霸王声名在外,又有前科在案,当年还是个女童就能闹得所有萧家人此生难忘。
萧意妍的目光尤其复杂,一瞬不瞬地盯住她看。
杜平自然注意到她热切的目光,扬眉望去,勾唇微微一笑。
萧意妍迎上她的视线。
对视仅在瞬间,下一刻,她立即垂下眼眸,袖中的手捏紧成拳,她不明白,姐姐是为她而来?为什么?怎么可能?
刚在父亲面前强忍下的泪意又开始上涌,她忍住酸涩,不可能的,她们关系如此糟糕,连亲生父亲都做不到,没有人会为她趟这摊浑水。
她一遍又一遍在心里告诉自己,不是的,不会的。
不要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杜平环顾四周,目光在阿妍身上略一停顿,清冷的声音回荡屋中:“昔有昭君出塞,跋涉千里去和亲,可那儿的规矩是父死子继,兄终弟及,昭君先后嫁父子三人,最后在异国他乡郁郁而终。萧大人,这种口熟能详的故事你一定知道,你分明知道,却还固执地推阿妍进火坑,”顿了顿,嘴角扬起一抹讥诮,“哈尔巴拉可汗已过天命之年,你觉得阿妍过去以后又需要嫁几人?”
萧祥珂大义凛然:“萧家蒙受君恩,妍姐儿身为萧家之女,为皇上分忧,为家国献身,是她的责任,也是她的荣耀。”
萧意妍浑身冰冷,却无从反驳。
杜平勾唇,可惜笑意不达眼底:“呵,”她轻轻鼓掌两声:“说得真好,反正嫁的不是萧大人。”
萧祥珂耐着性子:“这是萧家的家务事,无需郡主插手。”
众人深以为然,脸上表情分明在嫌弃她狗捉耗子多管闲事。
杜平又朝角落瞟去。
萧意妍一直垂着脑袋,一动未动。
杜平静静看她两眼,胸口似乎有股气在来回翻涌,她收回目光,淡淡开口:“废话不必多说,我与萧大人也无旧情可叙,咱们开门见山。”她上前两步停在萧祥珂位子前,从上往下看,俯视道,“我反对阿妍和亲,你开条件吧,无论什么我都认。”
屋中瞬间一静。
萧意妍的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她握住自己的手臂,可还是在抖。
萧祥珂冷冷看着她,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子会打洞,杜厉的女儿跟他一个德行,猖狂傲慢,似乎以为天下没有他们办不到的事。不过他也清楚,无论他抛出何种解释也打动不了永安,想了想,开口道:“妍姐儿,你自己来说。”
萧意妍一僵,慢慢抬头。
萧祥珂道:“家族金尊玉贵将你养大,可曾亏欠了你?如今轮到你为萧家为天下付出,你可愿意?”
萧意妍僵在那里,一时说不出话。
萧伯亦到底不忍扒开女儿伤口,插嘴道:“父亲……”
“闭嘴,我没问你。”萧祥珂冷声打断,眼睛仍旧盯在萧意妍身上。
杜平紧抿双唇,也在等待萧意妍的反应。
萧意妍一步一步走出来,她从角落的阴影中显出身形,走到大家面前。她朝祖父欠身行礼,然后转身面朝杜平,低声劝道:“姐姐的好意我心领了,你还是请回吧。”
从头到尾,一直到最后那句”请回“出口,她的目光始终没有对上杜平。
萧祥珂哼道:“郡主,听清楚了没?”
杜平看着她低眸垂首的模样,只觉如鲠在喉。
这个傻孩子,以为盯住地面不看过来,别人就察觉不出她微红眼眶?以为说出这番镇定冷静的言语来,旁人就发现不了她语调下隐藏的颤抖?
明明想呼救,却不开口。
明明快站不住了,却拼尽力气伪装。
真是太傻了。
杜平的目光牢牢钉在她身上,既不反驳也不告辞,时间一点一点过去,久到旁人都觉得不对劲,齐齐向她看来。
萧祥珂:“郡主还有话要说?”
杜平深深呼吸一口气,主动提出条件:“一年万两纹银,只要你在皇上下旨前去宫中拒绝和亲,我便给你这个数,若萧大人看不上银两,我可以做主直接让萧家在黄家布匹生意上插一脚,分一成利,如何?”
屋中所有人齐刷刷去看萧祥珂的神色,这可不是小数目,财帛动人心,虽说和帝宠比起来,还略有不足。
萧祥珂目光深深,似在沉思。
杜平再添一把材火:“萧家名门世家,积金累玉,我知道你们不差钱。可再不差钱也抵不住人口日益繁多,主家的日子依旧富贵,可旁支的日子也就尔尔。萧大人,无论做什么事都需要钱,何必跟钱过不去?萧家目前的生意情况怎么样,你心里也清楚,若想在黄家的生意上分一杯羹,这是唯一一次机会,还请您好好把握。”
萧祥珂不知想到什么,忽地一声冷笑,讽刺道:“堂堂郡主,浑身上下沾染铜臭。萧家的事不必你担心,请回吧。”
谈崩了。
杜平试图从他脸上抓出有用的消息,可惜看不出来。她沉默不语,这老家伙分明有所心动,是她哪句话说错了?时间不允许再耽搁下去,利诱不成只能威逼,杜平又开口:“萧大人,这次和亲人选是杜厉的意思,对吧?”
萧祥珂一脸讥嘲:“是啊。”不就是你那亲生父亲搞出来的事么。
杜平:“萧家和杜厉有何宿怨,我并不想追究。但对杜厉来说,与其拿个小姑娘和亲来出出气,想必他更希望真相大白,你说呢?”
此言一出,萧祥珂瞳孔骤缩。
萧家有不少人变了脸色。
杜平笑笑,将众人反应尽收眼底:“你信不信,只要还杜厉清白,他就愿意按下这次和亲之事,要试试吗?”
萧意妍睁大眼,面带不解之色。
萧祥珂狠狠盯住她看,脸色气得发青,从牙关挤出几个字:“你疯了?”
杜平笑了笑,不说话。
态度明摆着是搅个天翻地覆也在所不惜。
萧祥珂猛然转头去看门口角落,厉声质问:“杜厉叛逆之案是皇上金口玉言判定的,现在还想翻案就是把皇上的脸面踩在脚底下,永安郡主为了亲父的名声丧心命狂,冯家就不管管?”
这个罪名盖得有些大。
冯瑛之看杜平一眼,然后对上萧祥珂的目光,苦笑着摸摸鼻子,还是那句话:“萧大人别问我,我家都是夫人说了算。”
萧祥珂横眉竖目:“冯瑛之,永安郡主是冯家妇,你可知她一举一动影响的都是冯家脸面?你会跟过来不就是不放心她胡搞一通么?”
冯瑛之好脾气地解释:“我跟来是担心萧家人多势众,夫人会被欺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