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平闻言又笑了。
萧祥珂气得吹鼻子瞪眼,这简直油盐不进。他只得转头去看这场麻烦的源头:“杜厉叛国铁证如山,皇上虽然主和,却不会因此推翻这桩案子,你明白么?”
杜平玩笑道:“我倒觉得这法子挺好,若当初是因小人在旁谗言误了皇上判断,如果能翻案,你说皇上会为了天下太平处理那小人么?杜厉一个感动,说不定直接拿下可汗脑袋来表忠心。”
她一口一个小人,也不知在骂谁。
萧祥珂:“异想天开,国家大事岂能儿戏!”
杜平还是笑笑。
萧祥珂盯住她问:“你可知后果?你所作所为不单单代表自己,真要为一个不确定的结果给冯家和公主府招来祸患?杜厉的案子,当年连你母亲也是认下的,明白吗?”
杜平:“知道。”
萧祥珂脸色难看:“郡主,你真的是为了妍姐儿?和亲之事不过是借口,你脑子里一直想的其实是替杜厉翻案?”
杜平并不辩解:“随你怎么说。”
萧祥珂:“妍姐儿自愿和亲,萧家没有强迫她,郡主,这不过是你一厢情愿自以为是。何况婚姻大事父母做主,轮不到你置喙。”
他看到永安还是不为所动,心里真对她不管不顾的性子怕上了,这女人的眼神告诉他,她真的会闹到皇上面前。
萧祥珂只得虎目扫向萧意妍,“你的亲事,你自己跟郡主解释。”
萧意妍沉默上前,缓缓抬眸。
她眸中已盈满泪水,分明摇摇欲坠,却还是不肯让它们掉下来。
杜平看着她,一字一句:“阿妍,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愿意去和亲吗?”
她每个字都说得很慢,偏偏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
萧意妍覆住她的手,用力,再用力,拼上全身的力气握紧。
泪水终于砸到手背上。
一滴,两滴……触感冰凉。
杜平手都被捏红了,这样大的力气,她当然会痛,可她似乎感觉不到疼痛,抬起另一只手划去她面颊泪水,又说一遍:“什么都不用怕,告诉我,你不愿意。”
萧祥珂喝道:“郡主,愿不愿意让她自己说!”
杜平不理他,连目光都懒得施舍。她只看着萧意妍,耐心等待答案:“只要你说不愿意,后面的事都交给我。”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萧意妍望着她,她从来没用这样的目光看过她,这就是她的姐姐,胆大妄为,这天底下仿佛没有事情可以约束她。
小时候,她因为姐姐的任性厌恶她,连她自己都没有发现,在心底的最深处,偷偷藏着一丝羡慕。
她曾经不想要这样的姐姐。
可如今,她终于知道,这世上没有一个姐姐能做得比她更好。
“我不愿意。”
杜平眼睛一亮,身体站得更直了,立刻想行动起来,“那我……”
“可是,”萧意妍握住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继续说,“我必须去和亲。”
杜平神色一僵,连被握住的手也一同僵住。她轻声开口:“阿妍,你有勇气承担责任,我很骄傲,可你要明白,一个女子的婚嫁根本影响不了是战是和,他们想打,即便你嫁了,该打的还是会打,说到底,他们只是不在乎牺牲你,他们觉得你的幸福不值得让他们再去和匈族洽谈妥协。”
萧意妍笑了,她的笑意很浅,脸上还挂着泪痕:“我知道。”
杜平紧抿双唇,眸中情绪翻涌:“这是一辈子的事,到了那里,到处是你听不懂的语言,所有环境对你而言都陌生,住不惯吃不惯,还有一个年龄堪比你祖父的男人做你丈夫,你愿意?”
萧意妍沉默片刻,轻声道:“父亲没问我愿不愿意,他说这是我的责任。母亲没问我愿不愿意,她连看我一眼都没有。只有你问了……”她泪中带笑,“谢谢,够了。”
这世上没有人可以一直走在平坦的道路上。
要么被绊倒,再也爬不起来,停在此处。
要么站起来,继续往前走,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活至今日,萧家带给她最宝贵的财富并非华服珍饰,而且让她在衣暖食足的生活下,读书明理,让她有足够的自由去明白自己,去塑造自己。让她不论在何时何刻都能做出判断。
萧意妍的神色中还透出哀戚,可目光已然坚定:“即便把和亲的事搅黄了,我有何脸面留在京城?所有人都知道我不愿为家族付出,他们只会说我不懂事,说我自私,我以后的生活已能一眼望尽,他们占着大义,我无可反驳。嫁过去则全然相反,我明白,那是一条荆棘路,我若畏缩不前,自然悲惨难言,可我若能披荆斩棘,也能走出一条康庄大道,也许下一任可汗就是我的儿子。”
杜平神色怔怔。
周围其他人也没想能听到这一番话。萧伯亦鼻子泛酸,女儿从这一刻起,在他眼里不再是承欢膝下的小姑娘,而是真正长大了。
萧意妍:“姐姐,这是我做出的决定。对不起,辜负你的好意。”
杜平闭上眼,缓缓吐出一口气:“好。”她转身往外走,轻轻扔下一句,“那我先回去了。”
她走到冯瑛之身旁,四目相对,从他手里接过伞,外头的雨势已经变小了,乌云有退散的趋势,隐隐透出一些光来。
杜平抬头仰望天色,轻轻一叹,说不清是难受还是释然。
她与冯瑛之二人携手跨出门槛,停在院子里召集亲卫,正欲前行之际——
一道纤细的身影从屋里追出来。
萧意妍跑得太快,衣袂飘飘,在风中划出一道明丽的风景线。
她一下子扑到杜平背后,伸出双手紧紧环抱住她的身体,泪水滴在她的脖子里:“姐姐……姐姐……对不起……”
冰凉的泪水激起杜平一阵战栗,她站着没动,闭上眼:“没事。”
萧意妍一声一声叫着“姐姐”,仿佛要将这十多年来欠下的呼唤都补回来:“我本来很怕很怕,我怕去和亲,我怕去匈族,我怕所有人都要丢弃我……可是你来了,姐姐,你来了,我什么都不怕了。”
她始终戴在脸上的,属于高门闺秀的面具在这一刻消失殆尽,她紧紧抱住眼前人,眼泪流下来,鼻涕也跟着淌下,哭得狼狈:“这是我自己的路,我想自己走,我不想拖累你……这样就够了,真的够了……”
杜平眼角淌下泪来,轻声:“又说傻话,我跟你之间有什么拖累不拖累。”她转过身来,一把将妹妹揽到肩膀上,“我的妹妹,没人可以欺负。”
萧意妍望着她,破涕为笑:“嗯。”
明媚的阳光破开云层,在两人脸上映出淡淡金芒,连细细的绒毛也分毫毕现。
天晴了。
第139章 冯瑛之颔首:“我倒认……
萧府发生的事当天晚上就传到冯首辅耳朵里。
首辅大人想了想,觉得天色已晚,不管什么事先让大家好好睡一觉,等到明日再敲打这对年轻人,让他们不知天高地厚,竟还想给杜厉翻案?这种要人命的事也敢碰?
最气人的是,她不是不知道碰了会有什么后果,她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唉,果然娶妻该娶贤,小孙子以前也不这样,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好好的孙子被永安郡主祸害成这幅样子。
首辅大人再叹一声气,唉,这才嫁进来几日?这么快就惹来麻烦,接下来的日子咋过?
冯首辅一边想着一边迷迷糊糊睡过去。
第二天,日上竿头的时候,冯首辅也下朝回到府中,皇上已下圣旨封萧意妍为祥宁公主,和亲匈族,事情已是板上钉钉。
他连朝服都未换下,就遣人把这对惹事的夫妻叫过来。
杜平一进门就唤道:“祖父。”她面上含笑,似乎完全没把昨日的争吵放在心上。
冯首辅看到她笑就头疼:“你们昨天在萧家干了什么?”
杜平眨眨眼:“什么都没干成。”
冯首辅眯眼瞥她一眼,又去看自个儿的孙子,以目光相询。
冯瑛之正色道:“祖父放心,惹事未遂。”
冯首辅气得,拿起一支狼毫丢过去,真想砸开他们的脑袋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你们都带着亲卫去萧家打起来了,未遂个屁!亲卫是拿来这么用的?从今日开始,全都收回!”
杜平蹙眉,直接问道:“祖父昨日放我们离开,不就默认我们会去萧府商谈和亲之事吗?”
说完,她眉头一挑,表情上明晃晃写着,这就是您吹毛求疵了,您自己放开的手,现在还要回过头来追究责任,这不是逗我们玩嘛。
冯首辅迎上她的目光,这一刻,只觉得跟平阳公主心有戚戚焉。
看来对这位郡主而言,带人杀上门去也算作一种“商谈”。想想也不算错,文谈武谈皆算谈,小辈有自己的想法也不该打压,更该跟他们融会贯通地梳理一番。
只不过,膝下养着这么一个小辈……真是易怒易早逝。
他想起昨晚同样的消息传到公主府,本以为那个做母亲的今日会来冯家严厉教导女儿一番,结果,一大早,平阳那女人就轻描淡写传来一句话:不过小事尔,烦冯老操心。
冯首辅一口气哽在喉间,硬生生吞回去了。
敢情这桩麻烦在平阳公主这十多年的教女经验中,不过区区一小事,不值一提?
做母亲的不肯来,也只有他这个老头子隔着辈分来教导孙媳妇,唉,他都这把年纪了,孙辈中唯一管教过也只有小六子,如今还要添个小六子媳妇,想想就头疼,罢了罢了,没什么好训的,直接说明白就好:“郡主,瑛哥儿,朝廷上做出的决定轮不到你们置喙,听话就好。外头有这么多好玩儿的,走马遛狗,闲时逛逛北瓦子,捧捧戏子,找堆文人来吟诗作画,这些都不够你们玩?”
冯首辅说得苦口婆心,自认态度足够和气。
杜平笑道:“祖父,这些事儿我们小时候就玩腻了。”
冯首辅噎住,深深呼一口气,再深深吸一口气,要冷静。
杜平仿佛不会看脸色,又问自己关心的:“祖父,和亲的事已经下旨了?”
冯首辅淡淡瞥她一眼:“不错,此事已定,莫再兴风作浪。”
杜平笑道:“放心,我有分寸。”
冯首辅简直想骂,你还懂“分寸”二字如何写?
杜平道:“听闻江南知府之位也定下来了?”
这话提得漫不经心,可屋中的空气仿佛在瞬间凝固。
冯瑛之不禁眉心跳了跳,看妻子一眼,又转头去看祖父反应。
冯首辅目光锐利起来,掀起眼皮子,面上之前挂着的操心老祖父的皮子彻底消失,换成官场上高深莫测的阁老面具。他淡淡一声:“哦?”
杜平单刀直入:“定了谁?”她心中略有猜测,只不过想确证一番。
冯首辅盯住她看,想用目光逼退她。
懂规矩的小辈,接到长辈这个眼神就该明白不应继续问下去,而该默默退下。
杜平显然不明白这个道理,或者她明白了也不愿照做,含笑的语调里掺了点威胁意味:“我觉得与其从外人嘴里知道,还是亲口来问祖父更妥当。”
冯首辅沉默半晌,这事本来就瞒不住,他担心的是永安的态度:“萧家人,萧伯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