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平挑眉,笑道:“原来阿妍还值个知府之位?萧家人乐坏了吧?”
冯首辅:“慎言。”
杜平见好就收,微微欠身:“我听祖父的,既如此,我就和瑛之出去走马遛狗了,顺带给祖父捎带些爱吃的糕点,昨日之事给您老人家添了麻烦,是我欠思虑。”
冯首辅心里就像被人喂了坨屎,这麻烦精换面具换得比他还利索,露出爪子后再给点软话,训孙子呐?老头子我是你祖父,不管真心还是伪装,你一开始就该摆出这幅态度。
他面上半点不显,波澜不惊来了声:“嗯,下去吧。”
目送这两个小辈出门,冯首辅慢悠悠起身去捡那根摔在地上的狼毫,弯下腰,够到笔,然后吃力地站直身子。这人呐,没有最气人的,只有更气人的,这样的阵仗再多来几次,他往后看孙老头儿说不定都变得顺眼了。
外头的地面上还有不少积水,阳光映在洼地上熠熠生辉。
昨日的暴雨刚过去,今日街道上又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凡,一眼望去皆是人间繁华。
杜平并未坐马车,走在路上得分外小心,一个不注意就容易湿了鞋。她正低头迈着步子,身旁传来隐含调侃的声音:“夫人,我们这是去走马?还是遛狗?”
杜平照搬他昨日的话,回道:“都听夫君的。”
冯瑛之故作思考状,然后牵起她的手:“我们这又没骑马,也没牵狗,溜是溜不起来了,为夫也只能带去你听会儿小戏吃点儿新鲜的。”
杜平第一回 见他这副贴心小郎君模样,忍不住捧腹大笑。
“还笑?”冯瑛之在她额头上弹一下,“祖父这回是真的气着了,别看他面上淡淡,那都是装出来的,肚里憋着气呢,小心给你小鞋穿。”
指尖带着温热的触感,一碰即离,还有轻微的几乎可忽略的痛感。
杜平下意识避开他目光,自己也不知为何躲闪。额头上还停留男人手指的触感,她揉了揉,嘴角溢出笑来:“那你还站我这边?”
冯瑛之侧过脑袋望来,追着她的目光,嘴角似笑非笑:“我这人肤浅得很,色令智昏,有了媳妇忘了祖父。”
杜平面颊微微发红。
他以前也这样调戏过,甚至比这更过的玩笑也开过,两人最后只会沦为互相斗嘴。
但这次,她却找不出词句回敬,嘴角翘了翘:“哦。”
冯瑛之意外地挑起一边眉梢,跨前一步挡在她面前,上下打量,他没错过她面孔飞红,狂喜骤生,连心跳都漏一拍,正想再调侃几句,却硬生生憋住。
不急,不能急。
他们还有一辈子的时间,他可以慢慢来。
冯瑛之心里实在高兴,就这么站在她面前,看着她笑。
杜平却耐不住性子,只觉心里被他笑得乱糟糟,头一抬,眼一瞪:“笑什么笑?”
冯瑛之笑得更厉害。
杜平抬手捂住脸,不愿输了气势,梗着脖子找借口:“我脸红是太阳晒的,跟你无关。”说完,觉得这话颇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欲盖弥彰之感,她自觉失言,羞恼地撇开脑袋。
冯瑛之心跳愈快,实在控制不住自己,手指飞快在她脸上刮一下,啧啧作叹:“真没天理,脸红的样子都这么好看。”
纤细滑腻,他偷偷捻了捻手指,想留住这丝感觉。
杜平觉得这辈子活在现在,就论此时此刻最为丢脸。她竟然在和瑛哥儿的对视中输了阵仗?那他以后还不得都骑在她脖子上耀武扬威吹嘘一辈子了?
不行,绝对不行。
杜平猛然抬头,上前一步,几乎脑袋凑着脑袋。她两只手捏住他面颊,往外一扯:“再动手动脚,当心我揍你。”
冯瑛之脸被捏疼了也不在意,笑眯眯道:“以前你对我动手动脚,也没见我揍你啊。夫人,做人要公道。”
不知从几何起,他对她的称呼已悄无声息地改成了夫人,叫得理所当然。
杜平词穷,捏着他,瞪着眼,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放开,显得输了气势。
不放开,一直这么捏着也不是回事。
正在两难间,只听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嗓音,似乎在看笑话:“前面的这不是永安郡主吗?小两口闹别扭了?”
杜平赶紧收手,回头一看,竟是黄昌元带着女儿在游街。
黄昌元一身普通布衣打扮,脖子上骑着个粉妆玉砌的小女娃,完全没有半点世家大族的架子。小女娃手上拿着串糖葫芦,好奇的目光望来,嘴里还在问:“爹爹,这个就是你们口中的永安郡主?也没有三头六臂嘛。”
黄昌元笑着回道:“对啊。”
小女娃歪着小脑袋,直愣愣盯着,舍不得眨眼睛:“郡主都这么好看?”
黄昌元哈哈大笑:“在爹爹眼里,咱们家囡囡最好看。”
小女娃也不谦虚,点点头:“那倒是。”
杜平和冯瑛之也被小姑娘这副天真的骄傲模样给逗笑了,和黄昌元见礼后随便聊了两句,便意欲告辞。
黄昌元却笑道:“可有闲暇与我共饮一杯?”
他们两人还未回答,小女娃先撅起嘴巴,揪住他耳朵:“爹爹,你又要喝酒?”
黄昌元赶紧掩饰,赔笑道:“喝茶喝茶,喝什么酒啊。”
杜平与冯瑛之正巧无事,便应下了。尤其如今和黄家合作生意,杜平觉得有必要打好关系,皇上的身体近来不见好,也得找个机会和太子这派的人尽释前嫌。
黄昌元领着他们前往一处偏僻院子,位置虽远离尘嚣,但里面的布置完全符合世家公子的品味水准,门外只站两个身着蓝色布衣的童仆,面容清秀,恭敬有礼。
竹林雅苑,流水潺潺。
黄昌元亲手煮茶,抬手递上一杯,笑意清浅,不掩写意风流之态:“首先要多谢郡主牵线,愿意在布匹生意上大方分一杯羹。”
杜平接下,笑道:“世伯客气了,不过各取所需。”
两人彼此寒暄几句,黄昌元哄着女儿去院子里玩,连侍从也一并挥退。转眼间,茶室中只剩下他们三人。
黄昌元长袖微抬,提起茶壶倒水,汩汩水流倾入杯中,眼前是一片白茫茫的热气缭绕。
沁人心扉的茶香徐徐飘荡,绕梁而上。
杜平轻抿一口,热茶入喉。她放下杯盏,笑问:“世伯想和我谈何事?”
黄昌元坐姿随意洒脱,他一条腿盘坐一条腿踩在软垫上,将手肘搁置膝上,笑道:“不知郡主可有听闻,南越那块地方有人劫了不少商船。”顿了顿,他目光意味深长,“包括黄家的,还有江南商会的。”
杜平抿唇,缓缓收起笑意,不,她没有听说。
有人截了她的消息。
不用猜,她苦笑,也只有母亲会做这事。
黄昌元又倾身替她斟茶,语气清淡得仿佛闲谈寻常小事:“南越遍地刁民,且蛮夷种族繁多,不成气候,看来最近有能人把那些碎片势力收归一处了。”
杜平:“愿闻其详。”
黄昌元自不会厚此薄彼,不忘伸长手臂给冯瑛之的茶盏也斟上:“也不消我去打探,那能人自己站出来认罪,并传话过来,说只要永安郡主出面斡旋,他愿将商船连货带人原封不动送回来,哦,放心,不用你赶去南越,只消送一封书信聊表心意。”
冯瑛之双手正捧盏接茶,闻言,也顾不得茶水是否斟满,扭头去看身旁人反应。
杜平也是一怔。
黄昌元轻轻将茶壶放回小火上温着,抬眸一笑:“郡主认识这个人,他自称张天。”
杜平瞳孔骤缩,在江南的记忆刹那间充斥脑中:那人猖狂大笑的模样,那人忍耐下跪的情形,还有那双桎梏有力的双臂……以及最后,他诈降向南奔逃的结局。
是了,也只有他了。
当初就知道,没能趁机除掉此子,必成心腹大患。
如今果真应验。
她面无表情地沉默片刻,轻笑一声:“算起来黄家也和他颇有渊源,当年是黄总督将他招安。”
黄昌元笑道:“这事儿我已和二伯说过,本该好好收归己用,既不能用,就该处理得干净些。现在倒好,这事儿传到皇上耳里,咱们家又得挨训了。”
他嘴里说着挨训,可脸上半点没有惋惜的模样,似乎没将皇上的训斥放在心上。
杜平:“世伯与我说这些,应该不是为了让我写信讨饶?”
黄昌元挑眉,与她对视半晌,忽地笑了:“当然,不过区区草莽贼寇,怎能让郡主丢了面子?”顿了顿,他颇有深意地朝另一边望去,嘴角勾起,“虽是郡主不经意留下的风流债,黄家愿意替你抹干净。”
最后这句话,颇有挑拨之意。
杜平不悦地瞪过去,还未开口反驳,就被人抢了先。
冯瑛之在茶几下按住她的手,力道不轻不重,却足够让她无法抽开。
他眼睛看着黄昌元,微微一眯,随即扬起嘴角问:“敢问黄世伯,风流债是什么意思?”
他开口语调分明徐缓带笑,可杜平的手指忍不住缩了缩。
黄昌元看不到茶几底下的动静,还是一副看好戏的态度,回道:“江南诸人皆知,张天仰慕永安郡主久矣。”
冯瑛之颔首:“我倒认为,这不该叫做风流债。”
黄昌元捧场接话:“那该如何说?”
“痴人说梦。”冯瑛之淡淡道。
黄昌元哈哈大笑,不管冯阁老对这桩婚事有多不满意,至少这对年轻人对婚事挺中意。
他继续道:“郡主,书信是不用了,凤阳城有人自告奋勇,他愿带人去南越一趟收回商船,我也同意。不过,此人先前与郡主有些过节,担心你趁他离开之际釜底抽薪,等他回来就在江南没了位置,这才想通过我来找你说和。”
杜平立刻猜到是谁,她神色淡淡:“曹子廷?”
黄昌元颔首承认:“说起来,他还是郡主一手提拔上来的。看在以前的情分上,算了吧,给彼此留条路,万一以后用得上。”
杜平沉默。
黄昌元:“郡主将他仇人派到漕帮,应该能想到后果。如今的凤阳城乱成一团,携刀大汉在路上随处可见,漕帮和洪门时常混战,轻则伤人,重则死人,而且这已是非常克制的情况下。郡主,你忍见江南治安如此?”
杜平突然站起身来,遥望院中片刻,便收回目光向他望来,眸中满是考量。
黄昌元拿不准她意思:“郡主?”
杜平笑了笑:“世伯,我倒有个更好的主意。这一趟南越之行不需要曹子廷,我另有更适合的人选。”
纯白热气从壶盖上泄露出来,一丝一缕缭绕三人间,模糊了眉目,看不清表情。
茶水在被小火烧出“咕咕”声,凸显得四周更静。
她轻启双唇,道出两个字:“元青。”
比起那人,她宁可让师兄在这场机会中丰满羽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