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篷里静悄悄的。
大王子眼眶慢慢红了,刚流下一滴泪他就抬手擦去,开口问道:“看到是谁干的没?”
杜厉回道:“我赶到的时候左亲王已死,地上只剩一堆尸体,有匈族人也有汉人,死的那些汉人从衣服看,都是徐家军。”顿了顿,他迟疑道,“不过,左亲王副将还剩一口气。”
大王子猛然抬头,恨道:“他可有留话?”
杜厉这回迟疑的时间更长,他以耿直出名,为人处世上一根肠子通到底,连他都不敢说的话,定有难言之隐。
左亲王一死,大王子的实力被削去一半。他心中已有猜测,急于知道真相:“杜将军,你尽管说。”
杜厉下定决定,抬头道:“他说有内奸,只来得及说完这句,就咽气了。”
“混账!”大王子用力一拍几案,桌子裂开一条缝,他咬牙切齿道,“定是老三。”
杜厉反而劝道:“他并未说是三王子。”
“除了他还有谁!”大王子一脚踢翻桌子,“他为了对付我无所不用其极!”
杜厉:“我先将尸体运到您这里,待可汗回来后再做禀报。”
库尔都死了,大王子就试着笼络其他武将。他目光一下子放到杜厉身上,百般气愤之下脸上硬是挤出笑来,说:“杜将军这回的情谊,我领了,多谢。”
杜厉客套地一拱手,以理所当然的口气道:“中原讲究嫡长为先,可汗不在,我自是先通知大王子。”说罢,他便告辞离开。
大王子亲自送他走一段路,回到帐中,便一直将那句话记在心头,嘴里喃喃道:“嫡长为先……”父汗向来喜欢中原文化,也当如此作想才是。
杜厉脚步越走越急,想到女儿正在帐中等他,他一颗心早就扑了回去。他拉开门帘一看,兄长和他一双儿女也已等在里面。
闻声,杜平抬眸笑道:“爹回来了。”
杜厉一颗心顿时化了,他盼这画面盼了多少年,老天总算没辜负他。杜大将军假咳一声,掩饰脸上动容。他开口:“我按照你说的那些,都讲给大王子听了。”
杜平:“那就好。”
杜厉回想起刚才那番对话,扭过头盯住女儿,两只眼睛一瞬不瞬,似乎在看什么奇怪的东西。
杜平迎上父亲的目光,忍不住抬手擦脸,问道:“我脸上粘了什么?”
杜厉大马金刀地坐下,单手支着下颚,继续盯住她:“怎么能这么聪明呢?不亏是我女儿。啧啧啧,平儿,他说的每句话都被你猜着了,你压根都没见过他就能猜这么准?你这是开了天眼?”
杜平还没说话,坐旁边的杜子文也嗤笑出声,杜厉立刻一个眼风扫过去,杜子文连忙捂住嘴。这位二伯比他爹还厉害,说开揍就开揍,根本没商量的余地。他可不想当着杜平的面被教训一顿,那真是脸面扫地。
杜严无奈地顺他毛,道:“有这么个女儿,人生无憾了?”
杜厉得意笑道:“那是。”
杜严拿这个弟弟也没办法,他转头面向侄女,问出心中疑惑:“永安,既然都是一家人,我今日说话也就不藏着掖着了。”
杜平笑道:“大伯但说无妨。”
杜严:“你这两年专心发展西北,是想着终有一日打回京城吗?”
杜平毫不犹豫:“是。”
杜厉挑了挑眉,并不意外听到这个答案,甚至欣慰一笑。
杜严:“你这次和徐家合作,是想趁机收归徐家军?将整个西北势力都整合在一起?”
杜平:“是。”
杜严凝视她双眸,缓缓开口道:“你该知道,这些很难。”
杜平笑道:“这世上真正有价值的东西,哪有什么是容易得到的?大伯,我若心甘情愿庸碌一生,就不会跑到西北来,留京城也能荣华富贵。打回京城的事我不急,也不想做第一只出头鸟,能不背负骂名还是不背负的好。我人虽在西北,可天下各处的消息都瞒不了我,相信我,在我动手之前,一定会是其他人先忍不住,也许会是乱民,也许会是各地总督,也许会是朝廷新晋封赏的那位南越王……群雄争霸的日子不会远了,但是,不论他们有多强,等我拿下徐家军,这些都不会是对手。”
杜严久久没有言语,再抬眸时,他眼底闪烁着意味不明的光芒,字句清晰地说:“如果这次任由徐家军和匈族缠斗,等到他们两半俱伤,更有利于你收服徐家军。”
待哈尔巴拉一死,再让徐家军消耗匈族主力,等草原各族被彻底打散后,完全可以利用祥宁公主和她生的小王子来笼络人心,挟天子以令诸侯,到时候不费一兵一卒,就可接手这支可怕的草原战力。
至于徐家军,估摸那时已伤残过半。届时只要杜厉率军南下,再加上西北各村兵力前后夹击,对徐家军的胜算可超过七成。比起如今委曲求全的合作,不如放手一搏。毕竟依照目前局势,徐家军二十万,而杜厉加上杜平手中兵力不过七八万之数,名为合作,实则恐怕会被徐则牵着鼻子走,不划算。
这些道理,不用杜严提醒,杜平心里也明白。
杜平懒懒靠在椅子上,这几日一直急行军,昨晚几乎一夜未睡。今日松懈下来后,她全身酸痛,脑子反应也慢些。
她嘴角翘起,笑道:“可不论徐家军还是匈族,将来都是我的,消耗他们就是消耗我的实力,影响将来争夺天下之战。”
帐中所有人听闻此言,皆是一怔。
杜厉最先反应过来,哈哈大笑,都说女儿肖父,果然,他闺女比他还狂。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就敢说都是她的。
杜严无奈道:“这么有把握?”
杜平刚仰头饮下一杯浓茶醒神,她半阖双眸,捏了捏眉心,道:“自到了西北后,我这几年一直暗地里打听徐则的事,猜测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直至前些日子见到他面,”她抬眸,笑了起来,“我挺喜欢他。”
杜严:“愿闻其详。”只要是在西北讨生活,或被动或主动总得了解徐则其人,毕竟执掌这块地界最大势力的徐家。他对徐则自然也有所了解,不禁想听听侄女的评价。
他虽与平阳公主交情不深,但对她处事向来是服气的。那个人一手教出来的女儿,眼光必有独到之处。这么多年来的事实也证明,永安绝不是善茬。
杜平:“以前在京城,宫里那几个都喜欢他,觉得他拥兵自重,怀疑他野心勃勃想改天换日。后来我知道,徐则算是先帝和冯首辅一手推上去的,日子一久人心易变,先帝后来也疑心徐则,徐则心中也知道,便数年不回京述职,先帝疑心愈发深重。那时候,若不是冯首辅在旁劝着,估计徐家也就完蛋了。”她捏着鼻子又喝一口浓茶,脸蛋皱成一团,“我那时候判断,徐则虽无反心,但多少做着养寇自重的事儿,也算逼于无奈。但等见到徐则,真正和他面对面说过话才知道,他只能是个将军,他的政治意识太薄弱,碰上内阁那些老油条,极易被蒙蔽,呵,他不是我的对手。”
杜厉仔细听女儿说话,听完了,他嗤笑一声,插嘴道:“徐则有自知之明,他知道他只擅长打仗,这人不会反。”
杜平瞅她父亲一眼,意外道:“你挺了解他?”
杜厉双手枕着后脑勺,懒洋洋向椅背靠去,开口道:“我知道京城那些文官都觉得我们武将没脑子,吃进去的都长成身上腱子肉,半点不长脑子,只能用来驱使,不会自己思考。”
说到此处,他不屑地勾起嘴角,整张脸上都写满狂放不羁,“他们那群井底之蛙也不想想,所谓名将,要打下足够的胜仗,要心思缜密到了解敌我双方,要灵活做到因地制宜因时制宜,还要将数万乃至数十万军队如臂使指,要求再高点,甚至能开创战术战法……呵,能做到这么多的人,怎么可能傻乎乎随他们利用?”
杜平微微一笑:“当然,你们都是国之重器,是他们愚昧。”
杜厉一听闺女这句话,整颗心都舒坦了,以前被文官看不起的憋屈悉数散去。瞧瞧,女儿说他是国之重器呢!
杜厉得意地继续说:“当年是我和胡高阳最先冒出头,之后徐则崭露头角。三个人里面,我最年轻,胡高阳最为年长。徐则出身最差,他一心感念先帝的知遇之恩,呵,其实是我们之中最忠心的一个。胡高阳那人么,满肚子花花肠子,心思多野心也大,论打仗他比不上我,可论朝廷里的门道,他比我清楚多了,他是最容易反的那个。”
杜平听得有趣,嘴角含笑道:“你呢?”
杜厉:“我也有自知之明,我搞不来那套中庸之道,也懒得去学那些门门道道。身为武将,我只要会打仗就行,专注于此才能让自己更强。”
这一刻,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绪,脑中不由回想起多年前的那一幕——
春光明媚下,公主府的花圃上姹紫嫣红,轻容身着一袭烟沙散花裙。她柔软的双臂抱住他,说,朝廷上的事你不用管,有我在,该你的少不了你,不该你的谁也推不到你头上,你喜欢领兵,你擅长打仗,你只需专注你喜欢的。
轻容笑意温柔,纤纤柔荑覆上他的面颊,她唤道,我的大将军,我会保护你,只愿你喜乐安康。
她笑着仰头,轻轻一吻。
她的怀抱那样美好,仿佛阳光下的露珠,耀眼到极致,却也脆弱到极致,一碰就消失不见。
再也没有了。
杜厉情绪一下子跌到谷底,他望着篷顶,眼睛却没有焦距,说话的声音很随意:“只要我会打仗,只要朝廷还需要我,不管谁做皇帝,都得哄着我让着我,这就够了。”
他一时失神,并未注意到杜平已走到他身旁,只觉手掌一热。他转过头,看见女儿执着他的手,紧紧握在手心里。
父女两人沉默对视,沉静的眸底有浪涛翻滚汹涌,可却压得死死,不让濒临决堤的情绪泄出分毫。
只这一眼,杜厉知道,女儿知道他因何事而低落。
“别难过。”杜平望着他的眼,说,“以后有我在,你不喜欢的那些政治斗争,都交给我,你只管打你的仗,不用理那些人。”
杜厉喉咙像是被堵住了。
这孩子,她分明不知道他和轻容之间的对话,却能说出如此类似的言语。他望着女儿的眼,眼前似蒙上一层雾气。
杜平轻声,却坚定:“我保护你。”
杜厉眼睛还湿着,却咧嘴笑了。
他的孩子,个头只到他肩膀的孩子,说要保护他这个大男人。
“哈哈哈……”杜厉放声大笑,久久不歇,比打胜仗更高兴。
原来血脉相连,就是这样。
第211章 那人的眼睛上有一道疤……
哈尔巴拉可汗风尘仆仆回到王帐。
为了镇压列巴族的脱离,他浴血奋战,杀了列巴族现任族长,然后换一个软弱听话的王子上位。哈尔巴拉离开时,还不忘夺走列巴族半数粮食和无数财宝,作为他们反叛的惩罚。绝对的武力压制下,列巴族只能忍着,明知少了粮食会引发半数族人饿死,上层贵族却不敢置喙半句。
好不容易忙完,哈尔巴拉回来后还没喘口气,就遇上他的长子来告状。
大王子一脸悲痛道:“父汗,库尔都是被老三给害死的!”
哈尔巴拉毕竟年纪大了,连着熬夜几天,脑瓜子到现在还痛的。他斜躺在垫子上,问道:“老三人呢?”
大王子:“他又带兵出去了,说要跟徐家再战一场,一雪前耻。”他嘴一撇,根本不信这位弟弟的说辞,“丹巴特儿那家伙定是知道父汗要回来,所以吓得逃走!”
哈尔巴拉淡淡问一句:“你有确凿证据?”
大王子咬碎银牙和血吞,他就知道,父汗又想包庇老三。
哈尔巴拉对长子性情太过熟悉,叹口气,盯住他问:“你确定是老三?他明知道库尔都死了再去攻击徐家?没人接应?”
大王子喝道:“他本就与左亲王不和,上回一起进攻也没看出多少合作!”
哈尔巴拉眯起眼,他也发现这问题了,他在的时候还好,那两人尚能保持面子上的客气;等他一离开,老三就不给库尔都好脸色看。唉,他本以为库尔都为人稳重,总会找机会跟老三谈一谈,现在倒好,人都死了,什么都不用谈了。
他坐直身子,沉思片刻才问:“那天晚上,是杜厉带兵出去了?然后他把尸体给你?”
大王子点头:“是。”
哈尔巴拉摸摸下巴,又问道:“你怎么不怀疑杜厉?”
大王子一愣,张大嘴巴半天没说话,好半晌,他咽下一口口水:“可是……中原已经没有杜厉的立足之地……他背叛我们并无好处啊?”
说话倒是有理有据,可最后那句哪怕是肯定的内容,他听了父汗的疑问后,也不免带上疑问语气。
哈尔巴拉皱眉,他也不信杜厉在草原这么多年只为当个卧底,何况,他那性子根本不适合。可汗目中精光毕现,下令道:“你安排人盯着杜厉,看他是不是跟徐家有接触。”
大王子领命而去,等走到帐篷外才发现,父汗根本没提怎么罚老三,又被蒙混过去了。他气冲冲往回走,哼,恐怕父汗根本不信他那乖儿子会做出这种事。他接下来只有靠自己,丹巴特儿,等着瞧,你的狐狸尾巴藏不了多久!
帐内的哈尔巴拉扔在沉思,他的确信任丹巴特儿,至少比杜厉要信任。库尔都的尸体还未下葬,他应该先派人去出事的地方再查一遍,然后把老三给叫回来。
哈尔巴拉可汗想着想着,眼皮子便往下掉。他索性躺床上好好睡一觉,等他醒来后,天色已黑了大半。最近发生的都是糟心事,他思来想去,还是决定今夜歇在汉妃祥宁公主那处,毕竟年纪小身子嫩,性子也是温柔体贴,他也该好好放松一把。
萧意妍正抱着儿子笑,忽闻侍女禀告可汗来了。她匆匆起身,刚把儿子放到奶娘手中,可汗便已跨步进来。
哈尔巴拉将她拉起身,开怀大笑,将她抱进怀里用力揉两把:“想死我了。”
萧意妍适时地娇羞低头。旁边是小儿子口齿不清说话,刚学会走路没多久,跌跌撞撞走过来,抱住可汗大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