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顿时陷入一片静谧。
郑嬷嬷使劲挣扎,扶着床想要坐起身来,她试图睁开眼睛,可眼皮子一直下垂,只能透出一条缝。还未等她看清来人,身体就落入一个熟悉的怀抱。
“嬷嬷,我回来了。”
郑嬷嬷颤抖的手抱住身旁之人,她眼睛总算睁开了,浑浊的眼珠子不住颤动,眼泪划过苍老的面颊:“大姑娘……”她伸手想去抚摸对方的脸庞,可是手举不起来,“我这是在做梦吗?我肯定是在做梦,老天爷看我快死了,就可怜我,让我看到最想看的人。”
杜平一把握住她的手,拉着覆盖到自己脸上:“嬷嬷,不是做梦,我真的回来了。”
温暖的触感,真的是郡主。
她心心念念的小郡主回来了。
郑嬷嬷的眼珠子钉在她脸上,泪水淌过每一条皱纹。她不住呜咽:“我以为这辈子都见不着您了,这些日子,我就想梦见您一回,哪怕是做梦也好,可一直都梦不着。每次睡过去就担心自己醒不来……”
杜平抱住她,柔声道:“没事儿,我回来了,我把御医请来,一定治好你的病,你只要好好养着。”
郑嬷嬷露出欣慰的笑:“我半个月前就快撑不住了,可外头一日比一日闹得厉害,我就在想,我得再多撑一会儿,等西北军赢了,说不准就能见到您了……老天有眼,终是让我死前再次见到您,这样,就算是死,也能瞑目了。”
杜平嘴唇颤动:“别说死不死的,你肯定会好。”
郑嬷嬷笑着摇摇头,眼睛舍不得从她脸上移开,怎么也看不够。这是她养大的孩子啊,从嘤嘤啼哭的小宝宝养到这么大,她怎么看得够呢?无论如何也看不够。
抱着襁褓中的郡主仿佛就在昨日,过去的画面一幕幕在眼前回放——
小小的郡主哭着要母亲,偏偏公主有事出门,她只能抱着哄着;
郡主长大一些,羡慕地望着别人家孩子有父亲在旁,却一声不吭;
郡主在宫里和小皇子打架,然后鼻青脸肿地回家,说下次一定会赢;
郡主学了功夫,一天天厉害起来,把曾经打输的架一场场赢回来;
……
人在临死前,漫长的一生如走马灯般又演一遍。她这辈子过得不冤,荣华富贵享受过,真挚情谊也都得到。
一直苦苦撑着的那口气,松了。
郑嬷嬷嘴角咧开笑,泪水无意识地顺着眼角滑下:“我这辈子最遗憾的一件事,就是没能见公主最后一面,不过,没关系,我马上要去陪你母亲了。”
杜平感觉到她身体渐渐下滑,用力抱住,喊道:“嬷嬷,你再坚持一会儿,太医很快就到。”
郑嬷嬷恋恋不舍地望着她:“大姑娘,嬷嬷对不住你,要去陪你的母亲了,你一个人在世上,要好好的,好好的……”
她最后一句还没说完,就这样睁着眼睛,看着她的大姑娘,覆在脸上的那只手缓缓滑了下去。
生命的最后一刻定格在此。
杜平瞳孔骤缩,紧紧抱住怀中这具身体,越抱越紧,无声地落泪。
不一会儿,门外传来一阵焦急的脚步声,元青拉着太医往里走,道:“太医來了。”刚跨进门槛,就看到眼前的画面,他脚步一滞,歉疚地望去,“来迟了?”
杜平摇摇头,将郑嬷嬷平放在床铺上。
她低头看,一瞬不瞬地看。郑嬷嬷的嘴角还挂着笑,眼里仍遗留着不舍。
杜平轻声:“是她的时间到了,年过七十,能算是喜丧了。”
就在这时,门外又传来脚步声。徐如松领着两名亲兵进来,满脸焦急,还没看清屋内的情形就开口嚷道:“永安,快去管管你爹,他在萧家大开杀戒!血已经流一地了!”
杜平抬眸看他。
徐如松这才意识到情况不对,屋子一大堆人,有元青有太医还有一个老嬷嬷躺在床上,最要紧的是,永安的脸色不对劲,眼睛都红肿了。
这女人也会哭?
他怔怔道:“这是怎么了?”
杜平冷冷道:“这事你找我干什么?做女儿的还能阻止亲爹去报仇?我不去帮忙你就该偷着乐了。”
徐如松感觉莫名其妙就被人怼了,他怕出事才来提醒一句,真是好心遭雷劈。
他望天,算了,不跟刚哭过的女人计较。
“即便要报仇,也该是重审冤案,光明正大地恢复名声,而不是杀人泄恨。他现在是定安侯,而不是四处逃窜的叛将,要爱惜羽毛。”
杜平瞥他一眼:“不管谁来重审,这世上有谁会推翻先帝亲自定下的案子?”
徐如松噎住。
他跟这女人打嘴仗就从来没赢过,刚开始还会生气,现在已经连生气的劲头都没了。他安慰自己,吵不过这女人没什么,他打得过就好。
杜平又道:“而且,在出征之前,你父亲也默认这次复仇。总不能让人拼命流血,却还要暗地里被人不清不白地辱骂,这对我父亲公平吗?”
徐如松重重吐一口气,心塞道:“行,我说不过你,最后招众怒了别找我。”
萧家在京城根深叶茂,与他家联姻的权贵就不知凡几,这可不是什么软柿子,姓杜的胆大包天,真不怕踢到铁板。
他转身就想走。
杜平沉默片刻,也迈步往外走去。她速度很快,经过他身旁时稍停了停,问:“我爹去萧家多久了?”
徐如松一怔:“算上我赶来的时间,快一刻钟。”
杜平颔首,表示知道。她回头吩咐道:“万伯,照看好嬷嬷的遗体,等我回来准备葬礼事宜。”
说完,她就匆匆越过他行至坐骑旁,翻身上马,向东南方向奔去。
徐如松愣愣地眨了眨眼,这方向……不就是萧家府邸的方向?
他气得笑了,呵,她不是说不管么?这是去干什么?
他转头看到元青也走过来,冷笑一声:“这女人向来这么善变?”
元青抿唇,昧着良心说:“她也许有其他事。”
徐如松神色嘲讽,微微勾起嘴角:“她若不是去萧家,我把脑袋割下来给你当板凳坐。”
元青沉默。
徐如松乘胜追击:“怎么?说不出话了?”
元青静静看他一眼,说:“别拿脑袋发誓,万一输了,容易没面子。”说完,他也向外走去。
徐如松气个仰倒。
杜平策马疾驰,虽然远走他乡多年,可去萧家的道路依旧熟悉,毕竟是小时候住过的地方。到了后,她翻身下马,府邸门外守着杜厉的亲兵,看到有人往里冲还拿刀去拦。
杜平抬头,朝他们淡淡投去一瞥。
亲兵们一眼认出,赶紧缩回手退下。
杜平毫不犹豫抬脚往里走,才刚跨过垂花门,就看到前面院子里堆着一群人。
萧家男女老少都在那头,瑟瑟发抖。他们四周被亮出凶器的士兵团团围住,刀锋已见血,地上躺着五六具尸体。萧祥珂独自一人站在最前方,背脊挺直目光无畏。
第231章 对付萧家并不是结束,……
偌大的院子,竟然被这些人塞得满满当当。
有妇人把小孩紧紧抱在怀里,嘴中呢喃“别怕别怕”;还有少女缩在一旁哭泣;更有男人忍住颤抖,拼着浑身的胆子开口:“杜氏贼子,别以为……”
杜厉面无表情地投去一眼。
亲兵会意,当即拔刀砍去,一颗头颅咕噜噜滚落,刚在骂人的嘴巴还张着,可人已经死了,鲜血喷溅,没了脑袋的身躯直直倒下,死状可怖。
“啊——”,引来一片惊呼惨叫。萧家人抖得更加厉害。
大部分鲜血都溅到萧祥珂脸上身上,他既不躲也不擦,静静望向前方,依旧是凛然不可侵犯的姿态。
“呵,懂不懂规矩?”杜厉挑眉冷笑,“该称呼我侯爷才对,叫错了是会死人的。”
他的坐姿如同村中恶霸,长腿一曲踩在假山上,另一条腿懒洋洋伸直于地面。他似笑非笑瞥向萧祥珂,“你说是不是?萧大人?”
萧祥珂横眉冷对:“要杀就杀,何必废话。”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我至今仍记得当年狼狈逃窜的情景。”杜厉慢条斯理道,“萧大人读了一辈子圣贤书,可肚子里装的都是什么?谄媚君王诬陷忠臣?你做官到底是为了什么?”
萧祥珂冷眼瞧他,不说话。
杜厉越说越气:“我在前线保家卫国,你倒好,勾结一帮子人,在朝堂上蠹国害民,竟然说我叛国?你说这话良心不会痛?”他拔刀出鞘,指向萧祥珂的脖子。
这时,杜平慢慢从柱子后面走出来,唤道:“爹。”
她在后面看了一会儿,担心情形失控,这才挑准时机走出来。她劝道:“跟这种人生气,不值当。”
杜厉稍稍平复心情,侧眸望向女儿:“你怎么来了?不是说想回公主府看看吗?”
“看过了。”杜平道,“徐如松说你在这里,我便过来瞧瞧。”
杜厉又看她一眼:“你是来阻止我?”
杜平摇摇头,目光转向萧家人停留片刻,最后定格在萧祥珂脸上,道:“萧大人与陶贼交情匪浅,即便死了也不冤,比起日后清查给萧家留下污名,想必死在这里更情愿些。”
听闻此言,萧祥珂始终冷冽的表情,终于出现一丝裂痕。
他盯住杜平,斥道:“满嘴胡言。”
杜平目光淡淡,口吻也是淡淡,道:“陶明惜已被收押,你说他的口供是不是胡言乱语?”
杜厉讶异,没想到女儿动作这么快:“你一进城就去查这个?”
杜平颔首道:“我想看看顺着陶明惜这根藤,究竟能摸出几只瓜?”她几步走到这位萧家族长面前,神色中透出不屑,“陶贼进城后,萧家献上良田百亩粮草千石,解决了陶贼的燃眉之急,随后,陶贼架空皇上,早朝时大刺刺搬个椅子坐在龙位旁,萧大人竟然一声不吭,呵,萧家的风骨呢?”
萧祥珂脸色大变,反驳道:“整个京城都被陶明惜控制,萧家不过是求自保罢了,何况进献金银财宝和粮草的不止萧家,一声不吭的也不止萧家,郡主此言未免有失偏颇。”
杜平上下打量,这位萧大人不怕死,却挺怕萧家名声受损。
她轻笑一声:“那后来呢?西北军特地来解京城困局,你倒好,继续供粮又供银,甚至还帮陶贼出谋划策。萧大人,皇上到底哪里亏欠你了?让你如此心向陶贼?”
萧伯亦突然站出来,不顾身旁拿刀指着的士兵,怒视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杜厉一看到这张脸就冒火,就是这人跟轻容做过夫妻,不管他们之间是真情还是假意,他都觉得不能忍。杜厉感觉连呼吸的空气都冒着酸味,他冷冷望去,若是目光能杀人,萧伯亦早就死了千百回。
“闭嘴。”杜厉的手已按在刀柄上。
萧伯亦仿若未闻,继续道:“萧家不可能做这种事,我更怀疑是你强逼陶明惜录下这番口供,就为了抹黑萧家!”
杜厉拔刀出鞘,打算一刀解决问题。他都让姓萧的闭嘴了,这老白脸还敢说话,轻容,这可是你前夫送上门来的,怪不得他手下不留情。
“二郎,退下。”萧祥珂出声阻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