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想了想,还是没走。
等医生都走光了,她把两道门反锁顺便堵上两张桌子。
观摩室和手术室在同一楼层,但是隔挺远,她不觉得那群找程凉麻烦的人会绕过来打她。
这类闹事素材不一定要拍,但是她想看看程凉的处理方式。
心里另一个隐秘的地方,也还在悬着。
想到三年前医闹的时候,程凉那件被患者家属用刀划破的白大褂,眼皮就开始跳。
这里民风彪悍,她怕这次闹大了划破的就不仅仅只是白大褂。
“谁的家属啊?”又过了一会,外面开始有人大声嚷嚷,隔着门听不清楚,但也能感受到鸡飞狗跳。
旁边负责和外面联络的护士看了眼程凉,答:“程主任前几天送药带回来的急救病人,hcc破裂手术的那个老婆婆,半小时前宣告死亡了。”
一助皱眉:“icu那个病人开腹的时候左肝坏死占比超过百分之五十,当时程主任就让人出去和家属沟通可能术后情况不会太乐观,需要十天观察期。”
“现在观察期都还没过去,今天中午就休克抢救了一次,程主任还给下了病危通知单,家属思想准备都做了五天了,怎么突然就闹起来了。”
护士耸肩。
程凉抬头看了一助一眼,一助瞬间站直不敢说话专心手术了。
手术还在继续。
程凉跟个定海神针似的站在手术台前,外面闹翻天了也不动如山。
病人中途还一度因为大出血紧急抢救了一次,抢救的声音和外面乒乒乓乓骂娘的声音交织,盛夏有一瞬间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也门。
同样的兵荒马乱,同样的自相残杀。
她在那个瞬间突然很希望自己也站在手术室里,她想看看程凉的脸。
提拉婆婆脸朝下趴在地上抓着她鞋子的样子她还记得,她也记得程凉那个平时能不动就不动的左肩膀在抢救提拉婆婆的时候看起来就像个没事的人,把婆婆放到后座,把婆婆抱出车子,着力的地方都是他做的,因为他当时还不确定婆婆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那天是他的休假日,凌晨四点多就跑到医院做手术。
手术情况很不好,但是程凉也没时间整理心情,因为他那一天还排了一场大手术,当时还有市里的领导过来视察援边情况。
连盛夏都还能清晰的记得提拉婆婆的脸。
手术室里的那个人前几天跟她说,他最怕病人死亡,每一次都能连着做好几天噩梦。
手术终于结束,护士那边也松了口气说警察已经来了,让他们在手术室里等现场清空再出去。
程凉把缝合工作交给一助,自己退出了无菌区。
他可能以为观摩室已经没人了,这场手术不会像最近每场可观摩手术那样地录下来,也不会被盛夏看到。
所以,盛夏隔着观摩室,看到程凉贴墙坐下,举起手,捂住脸。
就维持那样的姿势,一动未动。
第六十章 “程凉。”盛夏说,“开门。……
那场程凉和盛夏都只听到声音的医闹, 其实闹的很大。
对方浩浩荡荡来了二十几个人,都带着铁棍木棍,沿路就砸, 就在手术室前面手术区那道门禁那边, 砸掉了好几个本来就快要坏掉的塑料椅,在等候区的家属怕这些人打扰了医生手术, 又互相吵了几句。
然后,就打起来了。
伤了两个人直接送到急诊室, 其他的浩浩荡荡的都给抓进了警察局, 盛夏悄悄从观摩室里出来之后,就看到门口排了一排的凶神恶煞,一个个都双手放在头顶,脸上青红蓝紫。
“师姐。”小白不知道从哪个角落蹿出来,献宝似的,“我刚才拍到抓捕过程了。”
“好像是程主任的病人。”
“闹事的说是程主任好大喜功,本来老人只是轻微腹痛,结果他开车到家里把人接到医院开刀,开了刀人就死了。”
“说了好大一通, 还特意找了个普通话说的好的人站在凳子上说的。”
“这个……”小白拿着刚才钻人群里拍来的视频放在盛夏面前,问得局促, “是不是也可以放在医生出现的困难里?”
盛夏很认真的看完视频。
小白这次终于记得站位,不再堵着医院通道,从视频角度看, 他就站在一堆媒体记者旁边。
踏踏实实的,再也没有去抢视角。
“你觉得,这要怎么体现困难?”盛夏问他。
“这个婆婆的问题昨天和规培医生聊icu病人的时候就提到过。”小白说,“婆婆是肝癌晚期癌细胞破裂, 如果不手术估计当天就没了,如果手术了,救回来的几率也不大。”
“这些话其实家属都知道,但是真的闹起来了又是另外一种说法了,围观群众其实信家属的比信医生的多。”
“而且……”小白犹豫了一下,“其实这次闹事还有个隐忧。”
盛夏挑眉。
她发现小白刚才说出来的那几句话有脱胎换骨的味道了,所以安静的等他继续说。
“苏县医院原来是没有icu病房的,在程主任和其他援边医生来之前,这里的作用类似于卫生所,平时就看看跌打损伤最多来个阑尾炎,大一点的毛病都得去市里看。”
“但是苏县去市里的路很难走,开车都得好几个小时,去市里的班车都是两天一班,所以导致很多老人生病用的都是最原生态的草药随便敷敷。”
“程主任他们来了以后,外科才算是动起来了,但是icu病房,程主任争取了半年才争取到。”
“我也是问了才知道的。”盛夏的专注让小白有了继续说下去的动力,话像开闸一样倒,“icu一张病床投入居然要几百万,那些设备折旧率每年算下来那亏损的钱简直了……”
“刚才跟我聊的那个规培医生说,他就担心这事一闹上了报纸再被人乱写一通,院里停了icu,这样好多手术就都不能做了。真要停了,他也想去市里找个医院上班了,私立的也挺好。”
“所以师姐,这些困难,是不是可以通过镜头去展现啊?”
“这就是恶性循环呐,村里的老人看病难,县医院医生没有仪器和技术给人看病难,可市里的医院又不可能容纳那么多人。结果老人想往市里跑,县医院医生想往市里跑,市里因为没床位没资源还是治不了人。”
“原来最关键的,还是钱啊。”
盛夏:“……”
虽然最后的总结很小白,但是前面的那些话,说明她那个晚上的敲打确实没白敲。
有时候学程凉某些事的做事方法,效果都挺好的。
“你跟着icu这条线吧。”盛夏有了决定,“定个范围把计划做了。”
“你的长处在于打探消息,别把这种本事放在搜集八卦上面,抱着目的去多听多看医院发生的事,你交出来的素材就不会差。”
盛夏补充了一句:“但是,别轻易下结论。”
别到最后什么原因都放在没钱上,扶贫就是要想办法改善当地经济的,别自己给自己整出个死循环。
小白觉得他应该是被夸了,从原本广泛的定个跟拍规培实习医生的计划变成了定点计划,难度小了,他也知道从什么角度入手了,兴奋的自己拿着刚拍的东西又看了好几遍。
“我先回去了。”盛夏拍拍小白的肩。
程凉已经出来了,但没往门口过来看热闹,他在手术室门口停了一会,有两个年轻医生拿着本子问了几个手术上的问题,他看起来很平和,答完问题就径直上楼去了住院部。
和刚才在观摩室里看到他贴墙无力坐着的样子判若两人。
盛夏没有跟上去,她昨天刚把这两周的试拍内容发给丁教授,晚上有个视频会。
她还挺忐忑的,毕竟她呈现的内容和丁教授一开始想要的,可能会有很大出入。
***
拍扶贫是真的很辛苦。
丁教授人模人样的从苏县出去,两周时间,再在视频里出现,就黑的连打光都找不到焦点了,黑乎乎一坨,头上还罩着一个灯罩一样的遮阳帽。
帽子是白的,于是更显黑。
“嚯,这太阳。”丁教授摆摆手,“非洲都没它毒,我这趟拍完得休息一年把皮肤养回来,太不像话了。”
盛夏笑。
丁教授斜着眼睛:“正常人这时候应该接一句教授您又没变黑。”
盛夏:“……”
“教授。”她把画面截图发给丁教授,“您黑的都对不上焦了,我真说不出口。”
丁教授:“……”
妈的为什么别人家徒弟弟都软萌可爱,他家的就多长了一张嘴!
“你发的视频我看了啊。”丁教授又把光线调亮了,发现还真对不上焦了,啧了一声,心气不顺,“不是,你都不给我送点防晒霜什么的吗?”
“我买了,在路上了。”盛夏跟哄孩子似的。
丁教授又啧了一声,才终于进入正题:“你先跟我说说你怎么想的。”
“我的想法还是和以前一样。”盛夏说,“主题还是展现他们在援边时遇到的困难,不管是客观上的还是主观上的,挖的深一点,把困难根源展现出来。”
“但是程主任又希望我们拍出来的东西能让后人少走弯路,所以又加了一点传承相关的内容。”
丁教授沉吟着没说话。
盛夏也不急,屈膝坐在凳子上,下巴搁在膝盖上。
电脑屏幕上是她剪好的试拍内容,视频里程凉正带着一群医生查房,他弯腰在看实习医生给病人换的伤口敷料,表情挺放松。
他身后的一群医生却都很紧张,因为他们知道程主任在查房的时候不问倒一群人是不会结束的。
气氛莫名的和谐。
“说实话啊。”丁教授开口了,“你这片子的质量是你这三年里做的最好的一个了。”
“你的优点一直是善于用镜头表达人物背后的感情,拍程主任,你镜头后面的感情是最精准的。”
“这让我很惊喜,但是又觉得不太够。”
盛夏:“……”
开始了,这就是小白哭诉的,丁教授的抽象教学。
“你自己说说,你剪完这十几分钟片子后,最大的遗憾是什么?”
盛夏拧眉。
遗憾,有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