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衣点点头,没再说什么,让开了进门的路。厉群跑进,向李培南禀告所有事务的后继安排。待处置好一切,李培南下令亲信军队原路回转,侍卫队撤出县衙。
丑时,清泉县衙灯火通明,九架红漆牛皮扁鼓一字排开仪门外,由九名军士统一持棰,咚咚咚地用力敲响了起来。壮阔的声音散布到夜幕中,先是拖长尾调响彻一下,过后似暴雨连珠般,急促地滚荡开来。
扁鼓敲出军令,嫡派士兵自然知道怎么做。只见一列手持火把的银铠骑兵火速跑出,抽出腰间的军刀,用锋利刀尖探向黑沉沉的夜幕,随着他们马匹跑动的身影,那些刀锋在黑色里泛出雪亮,跑得远了,还能灼亮大门处留守的衙役们的眼睛。骑兵当先肃清道路后,侍卫队才从仪门外撤退出来,分列两边守在县衙前。
车夫将世子府御用的紫檀白玉车停在空地上,等着李培南出来。按照衙门历来的规矩,六扇正门很少会全部打开,今晚李培南平息了动乱,剿灭所有出逃的囚犯,起到了扭转乾坤的作用,因此县衙里的主簿做主,将所有大门全部打开,自己领着衙门里的人等在了门屋后的屏墙前,席地而跪,在世子府的严整声威中抬不起头来。
扁鼓持续敲响,声音急促而激烈,罩在整座县衙上空,牢狱里未出逃的轻犯们听见偌大的声威,心觉侥幸没有跟风跑出,这才拣回了一条性命。正在吏舍里睡囫囵觉的闵安被敲醒,他抹着眼睛走出来一看,知道要打道回府了,连忙走到白马前站住,眼巴巴地看着非衣。
非衣自然要骑着来时的白马回行馆,看到一旁的闵安热切的模样,醒悟过来他的意思。闵安负伤在身,一人骑马难免会跌落下来,他是希望非衣能像先前那样,将他提住放在身后,让他紧紧扒住腰。
非衣想着当场有几百双眼睛看着他们,此时不同来时,他不能不避嫌。正当他稍一迟疑时,一身利落的李培南从大门走出,看了闵安一眼就说道:“你随我坐车回去。”
闵安朝李培南躬身施了个半礼,回头又朝衙门里的一众公差作了个揖,苦着脸爬上了李培南的马车。
扁鼓声停,火把一路蜿蜒而去,县衙众人起身恭送世子府全部人马离去,半晌都不敢议论上一句李培南今晚的处置,包括那些杀人放火的手段。
☆、第35章 教导
回程途中只听闻车马辘辘之响,整支侍卫队安静得没有一丝声音,摆出了行军赶路的态势。
车厢里垂帘沉沉,鎏金吊球里渗出淡淡雅香。李培南坐在紫檀锦缎椅正中,一身紫色礼服铺散开来,不染纤尘,也不起一丝皱褶。挤在车门边小马扎上的闵安可就没有这副利落的光景了,他团着一身灰乌乌的袍子,正缩着手脚靠在角落里昏昏欲睡。
李培南在心里盘算一遍随后的安排,转过眼睛去看时,闵安已要睡着。马车走得平稳,他将脸侧放到一边,随着微微的颠簸而吐出一两声绵长的呼吸。直到马车转弯,厢壁磕着他头后的伤口了,他才下意识地皱了皱眉。
李培南低眼看着闵安白皙的脸庞,细致看了一刻,才扫了一遍他那污败的全身。他想起今晚二院里闹出极大的动乱,也不知闵安使了什么法子逃出来的,不仅带出了李非格的尸身,还帮着他查清了李非格的死因。
由此看来,眼前的闵安立了一件大功,也应该受到一些礼待了。
李培南正想将闵安唤醒,叮嘱他从明天起就要加强武力训练,车轮碾上石子稍一转辙,小马扎晃悠了一下,将左右睡得都不如意的闵安甩醒,他嘟哝一声,用手摸上伤口,还没来得及睁眼。
车夫立即停车,朗声道:“公子稍等片刻,我添点油。”
“嗯。”车里的李培南应了声,稍稍收拣了双腿,任由摸不清光景的闵安擦过他膝前的绯色蔽罩,一股脑地从小马扎上冲了出去。
闵安没提防住马车突然停了,额头结结实实地撞在对面厢壁上,发出咚的一声响。他回过头,愠怒地看着李培南,对上李培南的一双墨色眸子后,突然又清醒过来,他面对的是谁,又该摆上什么样的脸色来候着,因此他抿了抿嘴,默不作声地坐回马扎上。
李培南问:“醒了?”闵安点点头。
李培南又说:“今晚看来,你的体能、武力、骑术落后常人一截,从明天起,我亲自训练你。”
闵安的神识彻底归位,他如丧考妣地看着李培南,哭丧着脸:“不劳世子大驾……再说我底子不差啊,和侍卫大哥比起来,也不掉世子的价儿……”
正说着,添完油的车夫扬起鞭子,轻抽马臀催促马车上路。车厢里的闵安身子一趔趄,又朝对面冲去。李培南扬起左手,按住了闵安的额头,使他免受一次撞击。闵安心怀感激要道谢,谁知道李培南的手像是生出一股粘力,吸得闵安摆不脱额头,就这样灰头土脸地被他拿在了手掌间。
“这叫不差?”李培南冷脸问闵安。
闵安干脆拨开李培南的手回答:“你用了内劲,我自然挣不开。”
李培南沉沉看住闵安:“留在我身边的人,至少能自保。”
闵安叹了口气没说什么,一路坐在马扎上杵着下巴颏,转头抑郁地看着车门缝儿外。李培南从他乱糟糟的头顶看过去,只能看到他那一点白亮的鼻子尖,团起来皱了皱,最终在嘴角边掀开了一点笑容。
侍卫队候着马车回到行馆,闵安直奔自己栖身的竹屋倒头就睡。眯了一会儿眼,竹窗外突然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闵安。”
闵安连忙起身,将衣衫拉平,擦净了脸,打开了屋门。
穿着雪白底衣外罩青丝纱袍的李培南正负手站在竹篱旁,身后还有一个背着医药箱的军医,闵安立刻受宠若惊地迎出门去,问道:“世子还有什么吩咐?”
李培南转头对军医说:“仔细瞧好他的伤,确保他明天来训练。”
闵安垂头丧气地走回屋里,任由军医给他脑后的伤口敷了上好的药膏。军医听说过他的后背也有鞭伤,要解开他的衣服,他就躲得远远的,皱眉叫:“谢谢大叔,就这样好了,你早些回去休息吧。”
屋外的李培南听到声音走了进来,看了闵安一眼,闵安苦着脸说:“世子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这后背上的伤,已经由我师父上过药。世子再唤大叔揭开我的裹伤布,免不得让我再痛上一次,不如行行好,就此放过我吧。”
李培南摆摆手,军医会意先退出门,离开了竹屋。
李培南环视一遍竹屋里的简陋布置,站不住脚,不说一句话转身就要走。闵安跟上去小声说:“世子爷,世子爷,和我打个商量可好?”
“不打商量。”李培南一口回绝。
闵安矢志不渝推开厉群阻挡他前进的双手,跟着李培南一路走到了主楼二层的寝居里。他低着声音说:“我自小读书多,骑马少,当个文吏已经足够,实在是不能拿来做武将。世子爷要训导我武力,不是赶着鸭子上架吗?请世子爷三思哪。”
李培南突然转过身,险些让闵安一头栽进他怀里。闵安站住脚,看到满屋石青色的帘幕及泼墨山水字画,醒悟到他这是到人家寝居内宅门口了,再跟着走进去,就会有伤大雅。
他盯着李培南雪白底衣的衣领,声如蚊蚋:“再考虑下,怎么样?”
李培南多次领教过闵安的口舌,知道他这是应事之前的垂死挣扎功课,一路上也不做声,任由他念叨。可见他跟到寝居前也没个回转的意思,还想抗命不从,李培南不由得冷下了脸说道:“明早应我三招不出事,我就随你去。”
闵安一听更紧张了,将手扒住门框探进半个身子问:“是剑术还是拳法?”
“剑术。”
闵安暗想我这一辈子还没摸过剑呢,怎么接你三招。他有些怅然地退出了身子,左手还是无知觉地扶在了门框上。李培南关不了门,抬眼看着闵安的手指,闵安兀自神伤兼叹气,没去看主家公子的脸色。
“进来么?”李培南突然问。
闵安无精打采地抬起头:“进来做什么?”
“歌姬已被我辞退,秋凉深夜无人暖被。”
闵安连忙退开一步,讪讪道:“世子向来是威严之人,怎会对我这个末流下属开起了玩笑。”
李培南淡淡道:“我不开玩笑,外面已指明,你是世子府专属的兔儿爷。”
闵安回想起了重犯的那些风流话,脸色羞得通红:“连累世子声名受辱,十分对不住。深夜又来叨扰世子,罪孽加重一层。我这就走,世子好好歇息吧。”
李培南不等闵安转身,就当着他的面关上门,不咸不淡说了一句:“下次再闯进来就别想出去,你要记住一点,我从不计男女之分。”
闵安捂住发红的耳朵头也不抬地逃走了。
第二日一早,竹筐里被缚住脚的将军拍动翅膀惊醒了闵安。闵安拖着剧痛的身子爬起来给将军换了鸟食和清水,将自己收拾干净了,打开门外出找早膳吃。
一丛翠绿的竹子旁,站着李培南修罗般的身影。他穿着箭袖玄衣,眉目凝淡如山,右手拎着一把竹剑,整个人显得气定神闲。闵安一走出来就看见他了,躲也躲不过,硬着头皮上去问好。
李培南点了点头应道:“去选一件武器接我三招。”
院子外的厉群早已备好两列兵器架,闵安磨磨蹭蹭走过去选了一个皮手护套在左臂上,又持起一把泛着冷光的军刀试了试手感,最后还朝自己左臂砍了砍,看皮手护是否牢固。
他慢慢走回李培南面前躬身施礼:“请世子手下留情。”
“嗯。”
随着简短的一字落地,李培南抬起了眉目。他的双眼立刻焕发出一种秋水冷冽的色彩,全身气度与先前不同,像是霜天过后,寒力折服了百草。
闵安忙抿住嘴凝神对敌。
李培南起手攻向闵安手腕处,闵安抬手防护,竹剑半路一转,有如迎空掠过一道闪电,刺向了他的肘关节。闵安只觉左手发麻举不起来,忍不住呼痛道:“停,停,停,我撑不住了。”
李培南没有停,只是在剑尖上撤了一半内力,反手掠上了闵安的额头,敲了他脑门一记。“这是第一招,叫做‘投木报琼’。”
闵安只觉头皮也发麻了,趁李培南还没转过身形,就极快抬袖抹去汗,顺便整理了一下自己脸上异样的神情。“杀气腾腾的剑招还取了个雅致的名儿,最要命的是,它这样待我,还要我报答世子的深情厚谊。”
李培南的神色不见波动,又说道:“第二招叫‘相见恨晚’,注意看我的起手动作。”
闵安瞪大了眼也没看清李培南是怎样动的,只觉得青色剑尖搅动一层风障,密密重重地将自己围住了。他刚费了很大力气去挣脱剑上的撞击,下一刻转头去找人影子时,却发现李培南已经贴近了他的身边,一张冷峻的脸也逼近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