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姥姥很早便做了寡妇,没有孩子,只有十几年前捡来的程安作伴,一把年纪还琼楼居做厨娘,明明家徒四壁,却总愿意过年过节时,替程安买上一只红彤彤的糖葫芦。
程安总是坐在她腿上,一边吃一边听她讲天上人间的各种怪异故事。
黄小仙病逝后,她们故居遭了一场大火,近乎没有任何东西给程安留下怀念。
所以,谢湛那里,为什么会有黄姥姥的遗物?
奇怪归奇怪,她抿了唇角,终于没方才那般轻松,咬着牙道:“……在哪?”
谢湛不说谎。
她清楚这点,无论古神、神君还是凡人,谢湛这人仿佛有精神洁癖一般,尽管代价再大,答应的事情,说出去的话,哪怕奔赴千里,孤身一人闯鬼窟深渊,也向来都是说一不二。
谢湛缓缓抬手,不知从何处取来一只黄玉发簪,顺着程安乌发,轻轻将发簪插.入其中。
黄玉温润,能衬女儿娇羞,奈何程安如今没一点儿女儿该有的样
子。
该有就见鬼了。
她不做人已经很多年了。
有东西就不能好好给吗?你这是在做什么?
程安只觉得头顶一重,当即便皱了眉,立刻顺着谢湛的手将黄玉簪摘了下来。
“……”
她细细端详起这簪子的模样,簪头是一只指盖大小,雕刻还算一句精细的黄玉九叶莲,下坠几只叶子,只是其中一片残缺到只剩下一半。
黄姥姥的事情离她实在太过久远,不过记忆里,她为生计当过几样嫁妆,其中确实是有一件黄玉簪。
她从怀中取出丝绢拭净玉簪,指腹摩挲簪玉温润质地,心境横生几分复杂。
明明在她的视角,已经过了几百年,可如今再见故人遗物,她还是会感到心中隐隐的伤怀。
——挺好。
说明她现在还是个人。
“程安……谢过。”程安未将发簪戴上,只是好生收起,尽管心中隐约有所不甘,可只能朝他拱手道:“今日之恩,来日再报。”
黄姥姥的东西,恐怕只有这一件。
若是她日后想去寻黄小仙魂魄,此物便至关重要。
——这事上,她不得不承谢湛一个人情。
程安阴恻恻地想。
那就等日后她成作鬼仙,和仙界互掐时,留点情面不打脸好了。
谢湛目睹嫌弃一般将头发发簪摘下,甚至还用丝绢擦拭的整个过程,漆黑眸底毫无波澜,面色寡淡平静,神情仿佛从天际轻飘飘吹过,不可捉摸的清风。
“不必。”清风停顿一瞬,他声音有些远:“顺手的小事罢了,你不欠我。”
“话不是这么说的,黄姥姥遗物于您是小事,于我可是顶了天的大事,我说要报,那日后定然是会想办法还了的。”
因怨成厉鬼后,程安厌恶死了他这幅总是不经心、任何事物都轻描淡写的模样。
尽管嘴上说着客气话,可她还是压着星点火气,虚伪笑道:“大公子无事的话,我要回去了。”
“甲胄在身终归不便。”谢湛接她的话,眼皮子都没抬一下,“我亦要回行卸甲,既然是一起,何谈先后?”
“……”
程安美眼微睁,稍稍侧眸,瞧着身边这尊一身银甲,头发高束,威风凛凛大佛,深深吸了口气,眼神怪异地像头次认识
谢湛这人。
不是?
错觉吗?
为什么她感觉,谢湛这人比表面上来得无耻?
卸甲不过顺手几下的事情,谢湛就是在静心院当场换了,也没人说什么,而且过上一会,他若是再去军营,怕是这甲还得再穿。
不嫌折腾的?
“自然,自然。”
拿人手短,方才欠了份人情,程安不好再多说,只得干巴巴道两句,走入鹅毛大雪之中。
可未及雪落肩头,头顶便有伞挡住飞雪霜风。
一双手撑着伞,五指修长白皙如同玉刻,不像是将军粗粝的指尖,反倒像是谋士握笔之手,油纸红伞同他一身甲胄格格不入,他却似不知般静立。
谢湛站在她身侧,眼眸微阖,不再说任何话,只是默言向前走去。
程安心底啧了声,完全不想同他撑一把,可发现自己还真没带伞。
红玉方才被谢母刻意留在静心院,眼下无人,她若是真独自顶着雪回去,那真是麻烦又没有必要。
回行之程,一路无言。
空气静得只听得见战靴踩陷雪地的沙沙声,偶然间,还传来风吹过枯枝寒树时留下的响动。
谢湛挡了风霜,程安感觉不到冷,心绪却飘得挺远。
她是真不知道,谢湛为什么突然变了性子。
虽然看起来谈不上变化多大,可比起上辈子整日整宿不见踪影,好了不知几百倍。
但……为什么?
程安不明白,谢湛明明不喜欢自己,可昨夜今天,他反常的地方,实在是太多。
不是没想过,谢湛也换了个里子,可是这念头起来不过瞬息就为她否认。
众所周知,谢湛不愧是杀神谢湛,对厉鬼的手段之狠厉,简直令人发指。
那是真正儿八经地见一只灭一只,见千只灭千只,恨不得直接把她鬼窟端了,一点儿情面也不留。
她本是不信的,直到三百年前玉宸殿之行,谢湛那全身冷冰冰的绝情杀气,逼得她不得不信。
更何况,仙界人都认为是她屠了谷平城。
这要真是神君谢湛,别说将黄姥姥的东西给她了,她昨天晚上就能死无全尸。
程安思绪很沉,完全没注意到身侧谢湛视线一直落在自己身上。
——她在……戒备自己。
这一点并不难察觉,
尽管她还勾着唇角,笑意柔软,但确实是在戒备。
谢湛心底渐渐地沉下。
戒备?
这到底…是什么时间的程安。
路至尽处,隔着墙闱,偌大一棵光秃秃的粗壮梨树入目,树下挂了一只秋千,同横枝一齐覆了一层厚雪。
昨日昏昏沉沉,又受不小刺激,她未来得及仔细端详这处她在熟悉不过的院子。
她还挺喜欢这处浣秋园,尤其是那架秋千,有时一个人实在无聊孤独,她会在荡着秋千打发一个下午的时光。
之后谷平城无缘无故覆灭,她来过这里,处处一片废墟,浣秋园也早已和一片黑坨坨沉沦在一起,完全辨析不出到底哪一处是它。
程安从伞底下走出来,走到那只完好无损秋千前,徒手扫了上面的雪,坐在上面,一双纤细小手冻得通红,眸子却在发亮。
“……”
谢湛缓走在她面前,见她白皙手指冻得通红,却执着握着秋千麻绳,另一只垂于身侧的指尖竟然不自觉微动。
“程安。”
他打破寂静,收了红伞,站在秋千边。
不过顷刻,白雪覆上他肩甲与发梢,同程安发梢一齐覆上白霜。
程安脚抵着地面,见他还不去卸甲,皱着眉瞧他,一双杏眸里满满都是“你怎么还不走”。
垂落身侧的手终究是没有任何动作,谢湛声音极沉,磁性悦耳,许下个莫名承诺:“你安心在此,我不再伤你。”
谢湛知道程安想做什么。
她想同自己和离,再自杀去鬼窟做鬼将。
可是,鬼修阴气过重,极易迷失自我,心智魔化。
上一次,谷平城灭,便是最好的例证。
神君素来公平,既然是他情劫连累无辜……他便不会让程安再入一次魔。
这首先要做的,是先留住这段婚事,让“情劫”继续下去。
“……”
程安从他话里无端听出了愧疚,随即几分茫然瞧着他看。
愧疚?
他愧疚个锤子哦!
上辈子雷劫前不久,加上昨天一夜,她想明白了。
——这桩孽缘追根溯源,真怪不得谢湛。
缘是情劫牵的,名是她想有的,婚是谢母逼的。
在程安眼里,从头到尾,谢湛根本没做错什么。
完全是被人用各种大义,各
种杂七杂八的事情强行推着往前走。
七年里,他是没碰她一次,可自我阉割七年,谁都不曾碰过,给足了她面子。
你说硬要寻点他的不对……
好像唯一的槽点,是将她放在浣秋园不管不顾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