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翁一大早往祠堂换香,他打着哈欠半眯眼睛取香,今日很热,热气更是蒸出老人的困意,柳翁揉揉眼睛,抬眼一看祭台的位置。
眼前的景象瞬间把他吓清醒,倒不是什么可怖之物,而是供案香断,主家摆放的小人和红线都不见了。
老人跌跌撞撞离开祠堂,他喊门房准备马车,一路疾驰往镐京去。
池方睡得不安,温廷泽离开时他有感觉,但没有醒过来,起床后阵阵犯晕,身后不适感强烈,他看了眼身边空着的位置,掀开被子穿衣。
林纪在大堂用早膳,见池方走出来,他招手道:“池方,这边。”
在外面他们就不称呼职位,池方下楼坐到他对面,林纪给他倒了碗豆浆道:“侯爷一大早就去县衙了,他说我们自己办自己的事,如果办完了想先回就先回。”
池方点头,驿站博士给他上了早膳,池方没什么胃口,他随意吃了两口道:“我们查完籍账就回,既然…侯爷在这,他的事我们不必多心了。”
“那咱还去柳宅吗?”
池方摇头道:“不去了。”
林纪点头称好,他抬头见驿站房梁上也贴着那种符纸,他皱眉道。
“屏溪看着热闹,但太阳晒不到的地方总觉得阴森森,尤其是到处都贴着这些东西。”
池方抬头去看,看来屏溪百姓知道柳家信这些,以为是发家的手段,商户自然效仿。
“这驿站也怪,昨晚听见了吗?”
林纪凑近了道,池方手里一顿,抬眼问道。
“什么?”
“总觉得大半夜有什么声响,但听不真切。”
一说昨晚池方就浑身难受,他放下碗筷道:“走吧。”
“你不吃啦?好,博士,劳烦替我们租两匹马!”
“租马车。”
池方突然补充,又解释道。
“不必这么赶。”
林纪没有多想,改口租马车就与池方一道去县衙。
到了县衙池方像躲避什么一样,径直入内,跟着来接引他们的门子直入库房。
池方只查旧籍,在明确的指示下二人找得很快。
“柳家是柳正与柳夫人,有一子,咦,怎么没有柳娘子?这年还未出生吗?”
“出生了。”
林纪又换了一本年岁往后的籍账,翻看之后道:“这本也没有。”
“会不会是因为柳家户籍已经迁移到镐京?直接记到京中了?”
“不会,迁移也有旧籍,子女籍跟父母,她又不是凭空冒出来的。”
“还有更早的吗?”
“有,这本。”
林纪拍了拍旧籍上的灰,看纸张颜色已经存放了许久,黄纸破破烂烂,许多字迹已经模糊。
他们翻找到柳家那一页,林纪惊喜道:“有啊!看不太清,这写的是玉露两个字吗?”
池方仔细看了看道:“是。”
而柳玉露与柳西窗中间,还隔着一个名字,只能看清中间一个玉字,上首应该也是柳,但最后一个字已经看不清。
可奇怪的是,柳玉露和那个看不清的孩子,下面都写上了一个亡字。
林纪觉得脊背发冷,他抬眼看着池方道:“将军…你和女鬼相亲呀?”
池方无奈地看了他一眼道:“柳娘子大白天能出门。”
“那为何?”
池方思索道:“她说过她不清醒的缘由是小时候摔到了头,在悬崖下面好几日才被找着,或许那个时候籍册正换新,柳家以为他们凶多吉少?”
“那后来怎么没不上呢?难道是为了逃人头税吗?”
池方摇头反问:“柳家还需要逃税?”
林纪却很确定,“柳老爷很抠。”
“不会。”池方摇头道:“抠怎么不让柳娘子寻个富贵夫婿?”
林纪听闻看着池方道:“因为…因为你成婚的话……皇后娘娘会送娘子家许多礼金呀。”
这是什么谣言?池方自己都没听过,他道:“从哪里听来的这种话?娘娘没有说过。”
京中关于池方的闲话一直不少,听他否认,林纪有些失落道:“啊…没有呀?”
“你又为何失望?”
二人又翻看片刻,见找不出其他东西,池方便提议离开。他们出了县衙,温廷泽与县令外出还未回,池方和林纪赶回驿站之后,直接架上马车回京。
他与柳玉露见面之后告知结果,柳玉露面露茫然,似乎完全不知道她还有别的兄弟姐妹这件事,她表示需要回家想想,便与池方匆匆道别。
当晚温廷泽也没有回京,想来是事情没有办完,驿站一事之后池方一直心绪不宁,回了家就打水洗了大半天的澡。
第二日的朝会,皇帝在太极宫面见群臣,池方站于后方,看向一个熟悉的位置,温廷泽已到,他不知是何时回来,他没有回头,站在那与身边的李太傅不知在交谈什么。
五日一次的朝会与寻常一样进行,宰相尚书们每日都面圣,今日他们的话便少了些,都让平时见不到皇帝的官员先奏。
周誉在御座坐得久了,站起来边走边听,他不大打断朝臣议事,鼓励他们各抒己见。走到温廷泽那一边时,他的眼神留在温廷泽身上。
温廷泽听文臣说话听得昏昏欲睡,且他还在想和池方的问题,冷不丁抬头见陛下盯着自己,以为他看出自己在走神,连忙站直了些。
文臣们议了大半个时辰,终于停了,周誉适当点拨,恩威并施了些得寸进尺的提议,他点名道。
“温廷泽。”
“啊?”
突然被喊,温廷泽吓一跳。
“范州有海贼是吗?”
“哦…启禀陛下,是,但傅大帅已经带人围剿,损失不大。”
周誉点头道:“海上事不可疏忽大意,魏闻忠。”
“臣在。”
“你去一次,查清楚如何进犯,损失有多少,一粒米一块瓦都不许漏。”
他点了兵部几个主事随行,此事便过,朝会一直进行到隅中快过,周誉宣布散朝,他手指点温廷泽留下,温廷泽以为自己要挨骂,叹了口气随周誉走。
池方站了一上午的桩,散了朝便与上将军一道出宫,还未走几步,身后万全安跑过来喊住他道。
“池将军,陛下和娘娘请您用午膳。”
池方点头,与上将军拜别,跟着万全安入内宫。
温廷泽正准备好听训,谁知周誉带着他往御园走,边走边问道:“你是怎么了?魂不守舍。”
“听他们念经听得有点困。”
周誉戳穿他。
“吵架了?”
“……”
“打架了…”
周誉恍然大悟。
“烧符纸了?”
“我不需要那……”
温廷泽及时自证,又悔不当初一般征求陛下的意见道。
“我是不是完了?”
周誉往御园中瞧了一眼道:“没砍死你,还不算完。”
温廷泽不太信,周誉站定原地道。
“黄符一事关照过了?”
温廷泽点头,“贴在明面上的都撕了,自己在家拜的也不好干涉,陛下,需要着礼部留意此事吗?”
周誉思索道:“不必,宗教总是层出不穷,如今的情况没必要杯弓蛇影,你说康家班私底下还做皮肉买卖?”
“是,我已派人盯着。”
“他们在京中闹的势头大,骤然查办,恐有风言风语,私底下办吧。”
温廷泽遵旨,伺候的人远远跟着,二人边论事边走到御园,见池方与皇后已经坐在园中,温廷泽脚步一滞,周誉回头挖苦他道:“不该做的事都做了,这会慌什么?”
他大步向前,留温廷泽在原地扭捏,灵今跑过来牵陛下,又回头喊着温廷泽,“兄长,快点。”
她偶尔喊温廷泽兄长,但不会称呼哥哥,因为周誉不乐意。
温廷泽加快步伐过去,灵今见他杵着不动,又道:“坐呀。”
温廷泽看了眼正行礼的池方,挪过去坐下,周誉让池方免礼,坐到温廷泽身边的位置去。
池方也在犹豫,顿了顿坐定,园中石台不大,相临而坐只空着一拳的距离,周誉却觉得二人中间隔着一条河。
他吩咐万全安传膳,一边问道。
“今日那出戏唱第二回,你可有事?”
他问温廷泽,温廷泽摇头道:“臣没有。”
“行,那你二人陪灵今去,朕有政务处理。”他说完又对灵今道:“实在不爱看那些神仙谈情说爱。”
灵今笑道:“好吧,那到了精彩之处,你要陪我去。”
“行。”
温廷泽看他二人说说笑笑,而自己和池方实在尴尬,他为了缓解气氛问道:“什么地方是精彩之处?”
“还能有什么?”周誉接过话头,“自然是天上发现二人相爱,棒打鸳鸯,惩罚二人,把看客看哭。”
灵今在一旁点头,温廷泽平日里不爱看这些,不甚了解,问道:“这究竟是何故事?”
灵今兴致勃勃地解释道:“昨日演的,是相伴相随的天上仙,一同落入人间渡劫,他们会经历几世磨难,最终修成正果,但二人不慎相爱,种下祸根。”
“接下来自然是发生隔阂,吵架,解除误会,和好,发现彼此心意,相爱,自然了,天庭肯定不允许他们相爱。”
午膳一一呈上,周誉接过话头,温廷泽疑惑道:“您怎么知道故事走向?”
“话本不都这样?”
周誉理所当然,温廷泽哦了声,评价道:“似乎有些俗套。”
“可不得俗,才人人都爱看?”
周誉随口说着,灵今听后笑容更盛,不知是在回味剧情,还是觉得她主人说得十分有道理。
她把甜糕推给池方道:“这是给你做的,吃吧。”
池方接过道:“多谢娘娘。”
“你们吵架了吗?”
她冷不丁问了这么一句,温廷泽和池方同时答道。
“没有。”
灵今哦了声,看向周誉,周誉一边给她夹菜,一边给了她一个别管他们的眼神,灵今明了,岔开话题边吃边闲谈。
午膳用得快,因为灵今怕迟到看不着开场,于是温廷泽和池方也迅速跟着她出宫去。
温廷泽临走还绕回来,似乎想请教一些人生大事,但又不知如何开口,他憋了半天问了句。
“为何到精彩之处要你一道去啊。”
“按照灵今的喜好,精彩之处一定催人泪下,想哭时不得有个人顺手给她抱?你当朕真的去看戏?”
温廷泽受教般哦了声,他正欲边走边回味陛下的圣旨,却听见身后周誉补充了一句道。
“安抚完也好回宫睡觉。”
这话只有温廷泽一人能听见,周誉很尊重灵今,不会拿床榻事说给旁人听,见温廷泽回头看着他,皇帝陛下又补充道。
“是真的睡觉。”
他给了温廷泽一个是你龌龊的眼神,温廷泽做了个假笑的表情,回头加快脚步跟上马车。
康家班在镐京租了一大片坊,就在船坞边,就近的船只变成厢房,灵今轻车熟路,上了一条船的二层,这条船的周围都是宫中千牛卫乔装的百姓,池方上船前在四周巡看一遭,确认无异之后才上船。
灵今靠窗坐好,等着开戏,小松陪在她身边,温廷泽坐在对面,池方上来时,一时不知往哪坐。
他踌躇之后,还是走到温廷泽身边坐下。
坐定后外头就开了戏,今日的戏目已至主角二人相识相知,暧昧渐深,但因是否要做法化一冤屈鬼魂之事起了冲突,互闹变扭。
温廷泽这会儿没法把心思放在别处,只能看戏,灵今看得又专注又紧张,片刻之后她道。
“第二回就吵架呀?”
温廷泽打趣道:“怎么啦?不爱看吵架?”
灵今摇头笑道:“爱看!”
娘娘又批评,“只是冲突来得好快,不太顺畅。”
她对戏剧话本都有很深刻的见解,因为周誉的后宫只有她一个,所以灵今做皇后不像历代皇后一样做得苦大仇深,她除了处理必要事物,其余时间都在逗狗玩鸟阅画本,可谓博览群书。
温廷泽道:“一日隔一日演,一共一月,只有十五回,是得紧凑些。”
灵今忍了这点瑕疵,点头道:“也是。”
平日里是温廷泽话多,但他与池方闹僵之后也沉默了,灵今不再说话,厢房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灵今边看戏边看了眼二人,她一直觉得不对劲,但因不知发生了什么,于是也不多问,摇着小扇子吩咐身边太监道:“小来,去做壶解热的茶来,今日好热啊。”
小来应了声,退下做茶,片刻后回来呈上下火的清茶,与水果来,他分了两壶,一壶给小松伺候灵今喝,一壶给了温廷泽二人。
池方看了眼靠近他的茶壶,伸手推到温廷泽手边道。
“侯爷比较燥。”
温廷泽也不反驳,拿上茶壶,倒了一碗递给他。
“我下过火了。”
“是吗?”
池方又把茶碗还给他。
“我看没有。”
温廷泽再推,“喝茶不解火。”
池方侧目道:“解不解不都随你高兴?”
“有两个茶碗。”
灵今见他们推来推去,打断道:“一起喝呗。”
温廷泽听罢把桌上的空茶碗拿来过,倒了一大碗一口干,池方也灌了一口,二人喝了茶看起来更燥。
大概是万物息息相关,台上的主角矛盾更大,彻底吵掰了,随即新的危机出现,变扭的二人又不得不一道应对。
小松在一旁边嗑瓜子边问道。
“娘娘,既然他们不能相爱,为什么一开始还纠缠在一起?”
灵今还没答,温廷泽就插嘴。
“为了你家娘娘次次来看。”
灵今瞪他,和小松解释道:“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拼命挣扎最终却惨败的,最好看!”
“啊?”
小松看样子不太理解自家娘娘的爱好,灵今看着她问道。
“你觉得不好看?”
小松自然看得入迷,虽然没懂,但不妨碍她点头道:“好看好看~”
灵今正满意有个喜好相同的伙伴,不像温廷泽和池方是两个凑数的,她托腮喝茶,继续沉浸到戏里,往远处看时,却咦了声。
“柳娘子也来了。”
温廷泽顺着灵今的视线看去,见柳玉露与柳西窗在不远处的船上,柳西窗不时关心她,柳玉露却面露不适,时常与柳西窗隔开些距离。
池方没有一起看,他像是刻意回避,低下头喝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