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海鸥点点头:“我会去的。”
柳阳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哪怕这只是一句口头上的敷衍,她的心里也很高兴。她知道此刻不能再谈更多,否则好不容易融洽起来的气氛可能又会变得尴尬。她于是与秦海鸥友好地道了别,竭力忍住回头的冲动,径直走出了客栈的大门。
秦海鸥看着柳阳走远,一时也没有心情再喂松狮,转身向楼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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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阳果然如她所保证的那样,没有再来打扰秦海鸥。她甚至连珠珠也没有再找,自从与秦海鸥见过之后,她就再也没出现在龙溪客栈里。这让秦海鸥渐渐放下了心,加上老人们走后客栈又清静了几天,秦海鸥终于打消了搬走的念头,决定在这里继续住下去。
秦海鸥发现尽管旺季将至,上午的游人却依然很少。他于是调整了自己的作息,清晨和上午外出散步或爬山,中午回到客栈吃饭、睡午觉,下午待在房间里看书和杂志,晚饭后待天色暗下来再出去散步或跑步。如今他对古镇的街道已经非常熟悉,知道哪些街巷是游客不常光顾的地方,每日外出便挑这些路线在镇上穿梭,果真自在了不少。但他仍觉得不够保险,左思右想,突然想起经纪人为他准备了夏天用的帽子和墨镜。虽然现下还没到帽子墨镜齐上阵的时候,可如果用来稍微伪装一下,效果应该还是不错的。他这么想着便去翻找墨镜,却发现经纪人不仅为他准备了四副不同款式的墨镜,还准备了一副正常的黑框眼镜,只不过那眼镜的镜片是普通玻璃做的,戴上之后只会改变他的外貌,不会影响他的视线。看来经纪人早已为他考虑到了这样的情况,只怪他自己在这方面不够上心,如果不是需要稍作乔装,他恐怕都不会仔细去看那偌大的行李箱中到底还塞着多少先前不曾留意的东西。
他将眼镜戴起来,往镜子里看了看,觉得很不习惯。但这就意味着也许别人看到他现在的模样也会很不习惯。为了测试效果,他戴着眼镜下楼走了一圈,果然就连珠珠也愣了片刻才认出他来,忙不迭问他这是怎么了。秦海鸥只好回答说自己其实有轻度近视,最近看书比较频繁,所以戴上眼镜更方便一些。
他不擅长撒谎,这么说时便感到很心虚,幸而珠珠对他毫不怀疑,还叮嘱他少看些书,别让眼睛太疲劳云云。秦海鸥对这眼镜的效果非常满意,黑框眼镜加上黑色的棒球帽,如果再将帽檐压低一些,走在街上就更难以辨认了。他于是彻底放宽了心,每天按照既定的作息规律活动,偶尔心血来潮也会突然出现在赵非或曹楠的店中,或是在夜晚和谭硕一起去小黑那里吃夜宵,日子过得越发的悠闲愉快。
这天上午秦海鸥在镇上散步,走过小西桥时照例往那三棵柳树旁的店面望了一眼。这段时间以来他已经明白了柳阳是个言出必行的人,因此他也愿意履行自己的承诺,前往咖啡店拜访她。但是连日以来他每次路过小西桥时都看见那咖啡店关着门,似乎还没有开始正常营业。回来一问谭硕才知道,原来柳阳趁着淡季出门玩了两个多月,现在要再开店,总得先打扫卫生、购进新鲜材料才行,而这些都是要花时间的。秦海鸥倒不着急,他不想在柳阳布置店面时打扰她,因而每天散步时不路过则已,若路过就顺便看看她开店了没有。这时只见那咖啡店的大门半掩着,临街的窗户都已打开,一片薄纱帘从窗中漏出来,随着微风和窗外的柳条一起轻轻摇摆,秦海鸥心中一动,便向那咖啡店走去。
第九章
龙津镇滨水而建,镇上溪多桥多,处处绿树成荫。柳阳的咖啡店坐落在一个较为僻静的区域,店门外便是一条清溪,溪岸多植柳树,尤以她家门口的三棵姿态最美,无论远望还是近观都赏心悦目,为咖啡店更添几分情调。当初柳阳来这镇上开店时,一眼就相中了这个地方,于是颇费了一番周折将店面连同后院一齐租了下来,并为咖啡店取名“柳岸”。虽然这里的地段有些偏僻,但景色和咖啡都无可挑剔,自开业以来一直很受情侣们的青睐。
秦海鸥踏入柳岸的店门时,柳阳正和一个伙计忙着调整沙发上的靠垫。她回来以后对咖啡店部分区域的格局进行了调整,又将沙发套和靠垫全部洗过,今天打开所有的门窗只是为了通风,实际上并未开始营业。虽是在做事,她还是化了精致的淡妆,穿着一条复古的碎花裙子,简约的白皮鞋,手腕上戴着一块咖啡色皮质表带的女士手表。她回头看到秦海鸥,先是愣了一下,恍然笑道:“真是个好办法!”
“我也这么觉得。”秦海鸥知道她说的是自己的眼镜,也笑起来。在柳阳面前他没有必要伪装,说着便将眼镜摘下,挂在衬衣的口袋上。
“请随意坐。”柳阳指了指周围的沙发。她这些天虽在忙着收拾店里,却无时无刻不盼望着能再见到秦海鸥,甚至在脑中反复想象着如果有机会再见到他,自己该如何才能从他那里获得诸多问题的答案。可现在真的见到了,她才发觉自己尚不能完全适应与他进行如此近距离的交流和接触。幸而秦海鸥本人并未察觉到这一点。他就像许多初次光顾咖啡店的客人,打量了一下店里的陈设,然后坐下来看看窗外的柳树道:“你的店位置真好。”
“谢谢。”柳阳很高兴。她曾从无数客人的口中听到过这句夸赞之语,却从没想到有一天竟能从秦海鸥的口中听到。她微笑着问:“你要不要喝点什么?来杯咖啡怎么样?”
“好。”秦海鸥说。
“想喝哪一种?”柳阳问。
秦海鸥想了想:“你推荐就好。”
“请稍坐片刻,”柳阳说着便指了指一旁的书架,“这里有书,”然后又指向远处一个不起眼的墙角,“那里……有钢琴,我这就去为你冲咖啡。”说完她快步向吧台走去,直到走入吧台才又偷偷地望了秦海鸥一眼。秦海鸥的目光果然锁在那钢琴上不动了。
柳阳轻轻呼了口气,刚才那一瞬间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陡然加快,现在也仍怦怦然紧张不已。她自幼喜爱钢琴,虽然没有走上职业钢琴家的道路,却一直将弹琴当作业余爱好坚持了下来。她买了一台钢琴放在店中,闲暇时自娱自乐,偶尔也为咖啡店里的客人们弹上一曲助兴。她不知道秦海鸥进店以后有没有发现这台钢琴,但她希望他能发现。正如秦海鸥的所有乐迷一样,在柳阳眼中,秦海鸥是钢琴王国的王子,他在舞台上的光芒无人能及,而作为一个时常练琴的人,她对秦海鸥的技术与才华也有着更全面的了解和更深入的认识。可是今天,这个人竟然像邻家的大男孩一样出现在她的店中,成为了她的客人。她做梦都没想到自己能有如此宝贵的机会,也许可以请求他在这相对私密的场合演奏一曲,让她得以站在他的身边欣赏他演奏时的每一个细节。打从她在这店里看见秦海鸥的那一刻起,这个念头就压下了其他所有的念头,挤开了她脑中所有的疑问,不断膨胀直至占据她的整个脑海,令她激动难抑。因此,不论他是否会同意,她都想尽力一试。
她一边磨着咖啡一边暗中观察着秦海鸥,却发现秦海鸥只是怔怔地望着那钢琴,好似整个人都放空了,对她话语中的暗示没有产生任何反应,直到她将冲好的咖啡端到他面前,他才如梦初醒一般,在沙发上坐直了一点,抬手将咖啡接了过去。
“你喜欢弹琴?”秦海鸥抿了一口咖啡,突然问道。他的语气有点僵硬,双眼看着手中的咖啡,并没有看柳阳的脸。柳阳感觉到秦海鸥的情绪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她不明白自己哪里做得不妥,导致本来不错的气氛突然凝滞。但她还是笑着点了点头:“是的,小的时候作为业余爱好学过一点,后来由于学业繁忙就荒废了,工作以后断断续续恢复了一些,但也只能弹弹简单的曲子,而且特别不爱弹练习曲。”
“嗯……这样挺好的。”秦海鸥说。
柳阳觉得有点尴尬。秦海鸥说这话时明显有些心不在焉,让人摸不清他究竟是怎样想的。柳阳只好自己找话继续说下去:“学琴的时候总是嫌老师太严格,练琴太辛苦,后来没时间弹琴了,反而越来越觉得弹琴是一种乐趣和放松,反而后悔当初没能练得更好一些……”
秦海鸥又抿了一口咖啡,不说话了。
柳阳顿觉非常懊恼。她的心中涌出许多种猜测,但她毫无头绪,也不知该如何改变现状。谈话一时竟无以为继,柳阳心中焦急万分,偏巧这时咖啡店的伙计从通往后院的小门外面探进半个身子,挠头喊道:“柳姐,那根管子还在漏水!”
柳阳无奈。平时她这店里人来人往,普通顾客自不用说,就算常有朋友过来小坐,也大多是珠珠谭硕那样的熟人,因此她的伙计们但凡有事都会随时向她报告,已经习惯了在她待客时打断她,朋友们自然也不会介意。刚才她把这伙计打发到后院浇花,却忘记了叮嘱他不要过来打扰。那根用来浇花和冲洗石砖的接地水管前些天爆开了,她昨天找人来修过,现在听伙计一说,便知道一定是浇花的时候又爆开了。但她无论如何也不想因为这件事让秦海鸥等在这里。秦海鸥与其他人是不一样的,她不愿让他产生丝毫被慢待的感觉。她皱了皱眉,正打算用手势示意那伙计回院子里去,却听秦海鸥说道:“你快去看看吧。”
柳阳一愣,由于是秦海鸥的提议,所以连思考的过程都省去了,下意识道:“好。”说完后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忙又道,“抱歉。”
秦海鸥望着柳阳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目光不由自主又回到墙角的钢琴上来。这是一台普通的立式钢琴,可能因为不久前刚被人弹过或是擦拭过,琴盖仍开着,裸露着那一排他无比熟悉的黑白琴键。自从他来到这古镇上,他就再没有见过钢琴,更别说练琴,算起来已经有不少日子。自他学琴以来,他从不曾与钢琴分别过如此长的时间。在这段时间里,他一直认为自己对钢琴的厌恶感还没有消失,他只想逃开,也确实做到了。他暂时抛下了与钢琴有关的一切,每天过着轻松愉快的生活。但就在刚才,在他看到这台钢琴的一瞬间,他只觉心头仿佛被狠狠撞击了一下,脑中轰鸣不止,就好像曾经目睹一台废弃的钢琴被人推倒,琴身猛然触地时所有的榔头和琴弦都在颤动,发出一声极其浑浊而沉重的绝响。他看到他所有的努力都付诸东流,那种厌恶感与压迫感又蠢蠢欲动,但此刻他所感觉到的却比这更多。
秦海鸥发现自己竟然极度渴望触摸那些琴键。这种渴望与内心的抵触混杂在一起,让他感到如此自然却又如此不可理解。钢琴于他本来就如空气、食物与睡眠一般,他从没想过会对它产生排斥,更没想过在排斥的同时又如此地渴求。这就犹如同时面对磁石的两极,一边被推挤一边被吸引,这种矛盾而混乱的感受令他的心仿佛被拉扯着,疼痛不已。他不知道该怎样做。他站起来走到钢琴旁,将手指抚上那些琴键,却不敢用力让它们发出声响。可那些声响都在他脑中,每一个音都清清楚楚,就好像他已经弹响了它们。他缓慢地抚摸着,沉默地来回抚摸着,可心头的疼痛却并没有因此减缓。他垂眼凝视着这台琴,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惊觉柳阳不知何时也来到了钢琴旁,正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我……过来看看。”秦海鸥低声解释道,把手缩了回去。
柳阳有些不解地望着他,但她眼中更多的是期待。刚才她在秦海鸥的脸上看到了非常复杂的表情,似痴迷,似抗拒,又似茫然痛苦,她不明白为什么他在面对钢琴的时候会露出这样的表情,但她来不及细想。当她看到秦海鸥放在琴键上的手指,她全部的注意力便被吸引了过去。这是她第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看见他将手放在黑白相间的键盘上,这的确是一幅难以言喻的美好画面。这让她抛开了所有的谨慎和顾虑,鼓起勇气对他说道:“你可不可以……在这里演奏一曲?”
秦海鸥抬眼看向她,柳阳的神色令他不忍拒绝。他缓缓地深吸一口气:“你想听什么?”
柳阳的脸庞立刻被喜悦的神采点亮了,回答的时候连声音都有些发颤:“什么都可以……什么都好。”
秦海鸥又垂下眼,沉默片刻,在钢琴前坐了下来。他望着面前的琴键,在心中默默挑选着曲目,但正当他这么做的时候,那种久违的、熟悉的感觉又自心底悄悄地爬升上来,就像斩不断的藤蔓将他的思绪拖入黑暗之中,逼迫他不受控制地想起上一次坐在钢琴前的情景——他是怎样一遍又一遍地默想那些将要演奏的高难段落,怎样在舞台的灯光下和观众的注视中弹下每一个音,怎样极力压制那种几乎要吞没他的紧张感与手指的颤抖……尽管知道现在他的身边只有柳阳一人,他却仍然无法克服这种反应。这种仿佛身心都被击垮的溃败感他已经经历了一次,正是因为不想再经历第二次,他才来到这古镇上,可是现在他发现它竟然一直如影随形,甚至比原来更加严重。这不仅令他感到恐惧,更让他感到绝望。是不是从今往后他都要活在这样的阴影中?是不是从今往后他都无法再弹琴了?!
柳阳一直充满期待地安静等待着,可秦海鸥却始终没有将手再放在琴键上。他面色青白地坐在那里,浑身犹如僵死了一般,过了很久才突然站起身来,匆匆说了句“对不起”,转身快步走出了咖啡店的大门。
第十章
午后的阳光照得人懒洋洋的。谭硕搬了一把小木凳坐在米粉店门口,点了一根烟。
这时已过饭点,米粉店里没有别人。谭硕的烟瘾不大,有时好几天也想不起来抽一根,但他喜欢在忙完事情之后抽上几口,那种悠闲的感觉能让他彻底放松下来。他叼着烟坐在米粉店门口,偶尔抬头看看蓝天上飘过的云朵,正有些出神,忽然就望见秦海鸥沿着小街慢慢朝这里走来。
谭硕坐着没有动。他以为秦海鸥会看见他,和他打招呼,可秦海鸥竟一直低着头,就这样目不斜视地从米粉店门口走过去,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
谭硕的眼珠子随着秦海鸥的身影转动,很快他就已经看不见秦海鸥的脸,只能看见对方的后脑勺。他想了想,捡起一块石子扔了过去。
石子打在秦海鸥的背上,秦海鸥脚步一滞,转过身来,见是谭硕,露出微微诧异的神色。
“吃了吗?”谭硕问。
秦海鸥迟疑了一下:“吃了。”
谭硕看着他,吐了口烟,重复了一遍:“吃了吗?”
秦海鸥静默了更长时间,终于道:“没有。”
谭硕起身,示意他进店:“珠珠他们已经吃过了,剩饭也被我吃了。你进来,我给你煮碗米粉。”
秦海鸥望着谭硕走向灶台的背影,怔了好一会儿才走进店里坐下。谭硕将做好的米粉放在他面前,自己则叼着烟坐在对面,看着他道:“我刚来镇上那年,碰到一个失恋想不开的傻小子从小南桥上跳下去。那地方的水还不及腰深,我站在桥上想等他自己爬起来,可他扑腾了几下就又跌了下去。我没办法,只好跳下去把他捞起来,这才发现这倒霉孩子因为入水的姿势不正确,被河底的碎玻璃划伤了眼睛,还破了相,弄得满脸都是血。我把他背去卫生站,后来他们送了我一面锦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