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海鸥怀着一种复杂的心情,好奇地问:“可要是你不答应,难道她、她还能强迫你?”
赵非转头瞪着他,愤愤地道:“岂止是强迫,我差点被她霸王强上弓你知不知道?”
秦海鸥骇然,缩了缩脖子不再追问。谭硕却乐道:“唉,长得太帅也是一种负担,你看我就从来没有这些烦恼!”
赵非道:“我看你是羡慕嫉妒恨。”
谭硕道:“扯淡。哥来这儿是有正事要办,哪有闲工夫花前月下的。”
这句话提醒了赵非,当即一拍脑门跳了起来。他昨天可谓全副武装,但喝醉之后的事一概不记得了,这时猛然想起昨天带在身上的相机——别的且不说,秦海鸥那套价值几十万的装备可一直是他在用着呢——顿时吓出一通冷汗,床头床尾四下寻找。
所幸他很快就找到了自己的背包和秦海鸥的相机包。这地方民风淳朴,虽然寨民们把他灌醉,却没有碰他的东西,直接连人带包一起送了回来。赵非打开包仔细清点,随身的装备一件也没有少。
三人各自整理了一下,赵非又想起一事,便问:“老谭,你那还有电池没有?”
谭硕道:“没了,昨天晚上全用了。”
赵非道:“我这的也只剩一格电了,还不是因为后半夜没机会拍,不然也早就用完了。”
两人沉默片刻。没有了电,所有的电子设备都不能再用。不过气氛倒没有因此变得悲观,谭硕对此早有心理准备,而赵非则还带着一台纯机械的手动胶片相机,电池耗光以后,他还可以用胶片进行拍摄。不过既然已经到了弹尽粮绝的地步,话题自然而然也就转到了回程的日期上来。
赵非问谭硕打算什么时候回去,他已经拍到了不少精彩的照片,这一趟玩得相当圆满,可谭硕却答得模棱两可,似乎还有别的想法。秦海鸥自然也很关心这个问题,他还没有玩够,一心只想在这里多待些日子。
自从那晚和鼓师交流以后,谭硕的灵感就像开了闸。他本来就已经有了足够多的积累,不论是这些年来积累下的关于创作的思考,还是在采风这段日子积累下的丰富的素材,都已经足以为他接下来的创作提供充足的养分,而节日那一夜的所见所闻和灵感的涌动,则成为了引爆这一切的引线。
灵感一旦开闸,便呈井喷式爆发,无数想法蜂涌而出,既无法停止,也不受控制。谭硕的脑子被这些想法占据,忙于创造和筛选,注意力高度集中,随时随地都惦记着这件事,纸笔更是时刻不离手,无论正在做什么,只要有了新想法,就会立刻停下来旁若无人地在本子上写写记记。这让他看起来十分心不在焉,总是处于一种游离状态,又显得有些疯疯癫癫,时而突然变得很兴奋,沉浸在无限膨胀的愉悦之中,时而又变得阴郁而焦躁,眉头紧锁,似乎遇到了极大的难题。
这势头很快扰乱了他的作息,到了晚上也不睡觉,仍然抱着本子在沼气灯下琢磨,并拒绝切断这唯一的光源。起初赵飞还会抱怨两句,但他即使开着灯也能入睡,见反对无效后,便一边嘟囔着“老谭这是魔障了吗”一边自顾自地睡下了,一沾枕头就打起了呼噜。可对秦海鸥来说,开着灯睡觉却是一件很痛苦的事,但他非常理解谭硕为什么会呈现出这种状态,所以自始至终也没吭一声。
谭硕一方面下意识地排斥外界的干扰,另一方面又渴望与人交流,常把写下的片段拿给秦海鸥看,询问他的意见。秦海鸥对此很欣慰,谭硕进入创作状态的时间比他估计的要早,而且有一个不错的开端。但谭硕对他的毫无保留的信任却让他在欣慰之余又多了一份沉重。一想到十年前谭硕也曾如此地信任肖聪,而肖聪却最终背叛了这种信任,秦海鸥就感到无法释怀。他至今都难以想象谭硕是如何完成了这个痛苦的转变,重新与一名演奏者建立起深厚的信任,尽管他在劝说谭硕时显得那么振振有词,但自己的亲身经历已让他明白,这个过程其实远不如看上去那样顺理成章。正因如此,谭硕在今日今时所表现的信任尤为珍贵,秦海鸥认为这甚至比作品本身更加重要,更需要得到妥善的保护。十年前的那种事绝不能再发生,不论藉何人之手,以何种方式,都不能。
谭硕晚上开着灯不睡觉,秦海鸥便也睡不沉,有时谭硕见他醒着,还会兴致勃勃地把他揪起来讨论。秦海鸥从前哪干过夜猫子的行当,这样折腾了几次就挺不住了,很快挂了两个黑眼圈,倒是谭硕由于恢复了平时昼夜颠倒的作息,加上灵感爆发、心情舒畅,白天也仍然精神百倍。
这天秦海鸥又在沼气灯的灯光下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但很快就醒了过来。令他意外的是,屋里的灯虽然亮着,床头却看不到谭硕的身影。他又躺了一会儿,努力想要入睡,可既睡不着,也不见谭硕回来,索性起身出去找人。他轻轻推开屋门,灯光立刻在门外的黑暗中投射出一块狭长的亮斑,当中嵌着他漆黑的影子,而在亮斑的一侧,门后面的阴影中,一点小小的红光静静地闪烁着,那是谭硕坐在木楼梯的顶层,正用小黑家的旱烟杆子抽烟。
秦海鸥反手掩上门,走过去挨着他坐下。谭硕回头看了一眼,叼着烟杆没有说话。灯光被关在了门里,秦海鸥这才发现子夜的村寨是如此的静谧深沉。远近没有一点灯火,不知何处偶尔传来一声犬吠,此外便是阵阵若有若无的虫鸣。周围的大山都在沉睡,山的影子笼罩着寨子,让寨子的影子变得更加浓黑,与其相反的是天上的星辰,遥远而清晰,向这角落洒下清冷的薄光,只有当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后,才能在树上、屋檐上、地上,或是人的身上分辨出星光的银色。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谭硕突然道:“那年我们作曲系去草原采风,那儿的星空和这里的很像,但当时是夏天,星星更大颗,还离得特别近,好像伸手就能抠下来。”
秦海鸥当然记得谭硕在拒绝委约时说的话——如果他要创作这个新作品,他就会想起《星海》,他每写一个音,都会想起《星海》。这是谭硕第一次在秦海鸥面前提起孕育《星海》的那次采风,秦海鸥不知道他是因为见到眼前的星空触景生情,还是因为被这些天来的创作勾起了旧事而感到不快,他只知道,即使谭硕决定放下过去,继续前行,关于《星海》的一切都仍将是他不可磨灭的记忆。
秦海鸥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来安慰他,可谭硕紧接着就道:“那儿的羊肉也特好吃,一点都不膻!直接用清水煮了捞出来,拿刀割着吃,只蘸一点盐,那滋味,啧啧!”
秦海鸥默默地闭上了嘴巴。谭硕是个顽强的人,这十年来他已经学会了如何收拾和调整自己的情绪,许多时候其实不用替他担心。
谭硕顿了顿,又道:“明天我就去和小黑说说,我想亲手做顿饭给大家吃,答谢他们对咱们的热情款待。等吃了这顿饭,咱们就回去。”
“这么快!”秦海鸥一惊,但他刚说完就意识到,他们其实已经在这里住了近一个月,来时还是秋收的尾巴,现在转眼就要入冬,不是他们停留的时间太短,而是时间过得太快,他在不知不觉间融入了这里的生活,竟完全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这时经谭硕一提,他才发现这对他来说是一次何等奢侈的旅行,他在这里得到了彻底的释放,享受美食和风土人情,每天收集民歌、学唱民歌,和谭硕尽情讨论音乐,讨论那个即将诞生的作品,由此带来的精神上的极度愉悦与丰厚滋养,他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了。这时说到要走,他便十分不舍。
“不能再多玩几天吗?”他问谭硕。
谭硕叹了口气:“我也想再多住一阵子,毕竟还是有点遗憾,但我实在等不及了。”
“等不及什么?”秦海鸥问。
“我需要琴,”谭硕低头敲了敲烟杆,“再不回去,我就要被憋死了。”
他这么一说,秦海鸥就明白了。谭硕灵感爆棚,急需到钢琴上验证自己的想法,现在采风的目的显然已经达到,谭硕的状态很好,继续待在这里反而会给他带来不便。
“那就回去吧!”虽然舍不得走,秦海鸥还是赞成这个提议,“你有什么遗憾?”
“没能听到阿婆唱歌。”谭硕说。
提起这事,秦海鸥也觉得有些遗憾,但阿婆不愿意唱,他们也不能强求,只好说:“下次吧,也许下次我们再来,阿婆就肯唱了呢!”
这话说得十分没有底气,因为就连秦海鸥自己也不知道这次离开以后,他们何时还有机会再来这里,到底还有没有下次。他们望着寂静的寨子,一想到即将回到龙津和接下来要做的事,各自的心事都涌上心头,又变得和山一样沉默。
第六十六章
隔天早上,谭硕把回去的决定告诉了赵非和小黑,赵非表示赞同,小黑极力挽留,但其余三人的意见一致,小黑最后也只得把这消息告诉了寨里人,并帮他们准备返程的马和骡子。
临行前一天,谭硕亲手做了满桌的菜,把在这次采风中和他们成为朋友的寨民们请过来,大家一起吃饭,喝酒,唱歌。
为了做好这顿饭,谭硕把他从阿婆那儿学到的本事全都使了出来。这段日子他除了采集民歌和构思作品之外,投入精力最多的便是在小黑家的厨房跟着阿婆学习做菜。他本想借此增进同阿婆的感情,希望有一天阿婆能唱古歌给他们听,却只成功了一半。不过好在他的手艺已经得了阿婆的真传,有两个菜做得连小黑也自愧不如,一顿饭下来大伙儿都吃得很尽兴,又围在火塘边聊天喝酒,直到很晚才渐渐地散了。
秦海鸥帮着小黑的家人将碗筷收拾起来,回到火塘边时,只见阿婆仍坐在那里,慢慢地啜着一碗米酒,谭硕坐在她对面,正拨弄火塘里的柴火。
“明天就要走了,”谭硕见他回来,拍拍火塘边的矮凳,“再陪阿婆坐会儿吧。”
秦海鸥点点头,重新坐下,边烤火边享受这最后的珍贵时光。今天的阿婆看起来很高兴,小黑曾告诉他们,阿婆高兴时不做别的,就爱喝酒。今晚打从吃饭开始,阿婆的酒碗就空了满,满了空,谁也不知她究竟喝了多少,但她仍然没有停下的意思,眼亮手稳,似乎全无醉意。
谭硕往火塘里添了根柴,低矮的火苗很快又窜起来些,明亮地映入人的眼,将他们的脚背、膝盖和手掌都烤得暖融融的。木柴轻微的噼啪声和隔壁隐约的说话声令火塘边的世界显得格外宁静。秦海鸥的心里也是宁静的,他原以为临行的前夜自己会生出许多的感慨,可是他没有,他只是沉浸在身心的舒适与满足中,没有一个念头来惊扰这宁静,他还有一种确定的感觉,那就是这里的一切所带给他的美好感受并不会因为他的离开而消失。
他望着跳动的火苗和安静燃烧的红通通的木炭,渐渐地有些出了神,但就在这倦懒的,神思涣散的一刻,不知何处传来了一阵低低的絮语,乍听之下他以为是有人在低声地说话,但随着那声音的延续,他猛然清醒,他意识到,那不是说话的声音,那是阿婆在唱歌。
秦海鸥立刻抬头望去,只见谭硕果然也为这突如其来的惊喜呆住了,一时连随身携带的纸笔都忘了掏。但阿婆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们喜悦的神情,她凝视着火堆,肃穆从容地娓娓唱来,既是吟唱歌谣,又似吟诵诗篇,用独特的韵律与抑扬顿挫,将他们带入了一个古老的故事。
相传在很久以前,大山深处有一个寨子,寨子里住着兄弟俩,哥哥叫阿查,弟弟叫阿光。阿查聪明善良,自幼学习医术,寨里人凡生病受伤或遇到困难,都愿意向他讨个主意。阿光勤奋勇敢,射弩、使刀、狩猎样样在行,如果有野兽来袭扰寨子,他总能将它们杀死或赶走。兄弟俩长大成人,颇受寨里人的爱戴。
有一天,寨子外面来了一头吃人的怪兽,勇敢的阿光带领寨里的男人与它博斗,却被它击退,阿光的胸膛被怪兽的爪子抓出一个深深的伤口。寨老只好把女人和孩子集中在吊楼上,收起木楼梯,让男人们守在楼梯口,用□□和火把与怪兽对峙。
怪兽不能被□□杀死,却也吃不到人,它绕着寨子走了三圈,恼羞成怒之下,向寨里布下了可怕的疫病,谁要是得了这种病,就会像骨头里楔入了牛角一样疼。聪明的阿查想尽办法为病人们医治,却无法治好,最后连他自己也染上了这种怪病。
寨老召来寨里的长者商议对策,长者们说,相传在翻过三座大山的地方,有一种能治百病的神药和一把能杀死任何怪兽的神弩,如果能派人找到神药与神弩,就能杀死怪兽,救治寨里人的性命。可是,经过与怪兽的搏斗与疫病,寨里的男人伤的伤,病的病,派谁去才好呢?
这时,阿查与阿光站了出来,自告奋勇去寻找神药与神弩。于是,寨里的人们为他们准备了□□、草药和粮食,兄弟俩趁着深夜怪兽打盹的时候,悄悄地出发了。
他们日夜不停地走了三天,翻过第一座大山,看见一片丰饶的梯田,一个慈祥的老人正在田里耕作。那老人见了兄弟俩,开口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