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忠恕与庭芳谈马时,周典一在天风和达僧寿陪同下来到寺后朝阳峰,三人缓步登到靠近雪线之处,这里分布着许多一人多高的天然洞穴,就像是在石壁上开凿的佛龛,这些洞其实都是由雪山融水侵蚀而成,朝阳宫上代掌教周君内的法体就封存在朝阳峰顶正下方的山洞中。阿波大寺建寺数百年,前期的高僧大德圆寂后,其法体都按照西域佛家的传统火化,骨灰撒在神山之上。朝阳宫道统的开山祖师宗典半僧半道,仙去之后,其法体也依佛家传统火化,第二代掌教冉风存整理道律,废除了火化这一传统,规定道门之人仙去之后,需保持肉身完整,最好以土掩埋,所以朝阳宫道门之人仙去后,法体多埋在距寺不远的一条山谷中。
周君内住世时,曾带着天风等人巡视后山,看到那些天然石洞,驻足良久,流露出羡慕之意。他仙去之前并没就身后事留下遗嘱,坐化之后,肉身不腐,天风想起巡山那天的情景,与众师弟反复商议,最后由达僧寿拍板,把周君内的法体安放在后山石洞中,洞口树立一座玉碑,上书“真人周君内升仙处”。
周君内在进祁连山之前已有妻室,出家后其妻子李氏与周父一同前来劝他归家,周君内不为所动,李氏无奈,只得回转周塞。周父痛惜儿媳无故受祸,极力劝说她改嫁,但李氏坚信周君内会还俗,坚持在夫家等他回来,这一等就是四十多年。周君内仙逝,朝阳宫派人通知周塞,那时周典一的父亲是周家主事,他瞒着李氏,密令儿子赶来参加弟弟的法事,此后也没提过一个字,他临终前,反复叮嘱周典一好好照顾婶娘,无论她有什么心愿,一定要为她达成。直至去年病逝,李氏一直不知周君内早已仙去,她留下遗愿,尸体火化,保留骨灰,待周君内百年后葬在一处。天风昨天已经命人在周君内法洞右边石壁上雕凿一个小小的石龛,石龛左侧的山壁被削平,上面的“仙真李夫人之位”七字是天风亲自刻写。周典一双手捧着李氏的骨灰坛,恭恭敬敬地放入石龛内,用石板封好,然后点上三炷香,退后五步,跪在地上行孝子礼。天风和达僧寿在后执掌行礼,口诵《度人经》为李氏超度。周典一想起婶娘痴情一片孤苦一世,如今终于与叔叔相依相守,悲从中来,伏在地上痛哭不已。天风立在师父法洞前,回想起这些年的风风雨雨,心中酸楚,忍不住泪流满面。
庭芳一直等着父亲给马配鞍,好教忠恕骑马,等到下午也没见父亲露面,只好和忠恕回到寺里,她径自去后殿,忠恕则回到厨房。史胡子见他回来,笑道:“哈,可回来了,你再不回来,老阿都要去找你了。”忠恕问老阿:“三伯,您找我?”老阿头也不抬:“没事。”他历来话语不多,总受史胡子调侃。老秦道:“那母豹来得奇怪,山里不知还有多少猛兽,你三伯怕小豹子的叫声把大豹子招来。”史胡子不屑道:“贼突杞人忧天,不知道野兽也怕人,不是饿得心慌,哪敢靠近寺庙。”老秦斥责道:“就你懂得多!那山上有豹子你怎么不早说?”史胡子不理他,反问忠恕道:“你和那小仙女讲什么了,这么老半天的?”忠恕道:“我没讲什么,都是听她讲。”史胡子笑问:“周姑娘讲的和二伯讲的,哪个更好听?”
忠恕不知如何回答,他喜欢听二伯讲故事,但心底好像更喜欢听庭芳讲话,庭芳天真烂漫,讲的都是马啊狗啊,绘声绘色,对他更有吸引力。史胡子见他发呆,故意逗他道:“前几天贾道长给了一本《四海寻仙录》,全是讲道人们斗法的,一会我给还了,借一本《女仙真寻亲记》讲给你。”老秦骂道:“死胡子!收起你那肮脏心事,孩子才多大一点,哪懂这些!”史胡子笑道:“好!好!好!我肮脏,你和老阿干净,将来我下山娶十房娇妻,馋死你们。”老秦瞪他一眼,制止他再讲下去,从忠恕懂事时起,他就有意回避父母、妻子、家人这类字眼,此时听史胡子毫无顾忌地讲什么女仙妻妾,恨不得用抹布把他的嘴堵上。
晚饭后,周典一安顿女儿睡下,走出客房来找天风,刚走到静室前,就听天风在里道:“周师弟进来吧。”他推门进去,只见天风端坐在蒲团上,静室里没有其他人,天风示意他在面前的蒲团坐下,周典一盘腿坐好,笑道:“师兄好耳力,清宁生应该练到十重了。”冉风存创立了清宁生内功,周君内将之完善,由易而难自低而高划为十重境界,第一重为筑基,第十重为渡劫,意为登峰造极,逆天抗劫。天风微笑道:“还没,但差之不远亦。”周典一道:“恭喜师兄!”天风笑道:“这又算什么喜事啊!”周典一道:“清宁生乃内丹之首,人得之而生,万众景慕,茫茫天下,练成者屈指可数,师兄将臻至境,小弟衷心祝贺。”
天风谦逊道:“谢谢师弟!贫道加紧修习,不辜负师弟美意。”周典一道:“小弟这次前来,除了完成婶娘遗愿,还有两件俗事想打扰师兄。”天风道:“但说无妨,只要朝阳宫力所能及,绝不推托。”周君内弃家入道,他本人觉得自然而然,并不亏欠任何人,但他的门人没有那么深的修为,总认为师父是为了朝阳宫而抛妻别亲,心里觉得愧对他的家人,天风追随师父最久,这种感觉异常深刻,能为周典一做点事,正可清偿夙愿。
周典一道:“前年唐军开始修筑代州城,今年已经驻守了五千军马,突厥和云州的梁师都已经不能轻易侵扰,周塞的压力稍稍减轻,原来的城墙又低又薄,年代久了,许多弯头开始内陷,我想趁机重新修筑城池。建构修造之学,除了长安宇文氏、独孤氏,就是朝阳宫最精,宇文氏被灭了族,独孤家也人丁星散,仅剩下独孤士极一人,又领兵在外征战,所以只能求助于师兄了。”周君内做掌教时,朝阳宫兼收并蓄,百家争鸣,除了道学,儒法墨兵均有人精研,各种经世济民、土木建构、方士技击之术都有涉及。天风沉吟半晌,状似为难,周典一道:“小弟鲁莽,给师兄添麻烦了。”天风苦笑一声,缓缓道:“贫道无能,辜负师父嘱托。寺里原有梁师都、康续二人精通土木之术,事变后梁师都投了突厥,康续被武显扬击了一掌,回老家养伤,从此失了音讯,自后再无用心于构建之人。”
天风说话时,神情无比地落寞,他修为数十载,上午竟然在石洞前失态,自是心中极苦。周典一知道天风心里不好受,天下声望最隆的朝阳宫在他手中急转而衰,与叔叔住世时作比,如今的阿波大寺人物凋零破败冷落,龟缩深山残喘度日,昔日盛景荡然无存,周典一并不完全清楚寺里为什么会发生火并,又为什么要封山,但天风作为掌教不能服众当是首因,叔叔精于历算,难道没料到会有这一幕吗?周典一虽是周君内亲侄,对叔叔敬如神明,但肉身俗眼,终不及天风懂得周君内用心。
天风长吁一口气,道:“所幸师父当年集存的建构图谱还在,明天让明德挑选一下,希望能对师弟有所助益。”周典一喜出望外,上山之前他就预料朝阳宫不会再有修习土木的人,当年叔叔曾给他展示过寺中收集的修城建池图谱,可说是集天下修建之大成,他自己稍通建构之术,只要那些图谱在,照样能依此建构新城池,他抱一抱拳:“多谢师兄。”
天风微笑道:“不必客气,刚才师弟说有两件事,这第二件是?”周典一道:“小弟冒昧,想让师兄指点内丹之法。”天风笑道:“师弟的内丹之法是师父亲授,贫道怎么敢指点?”周典一苦笑道:“说来惭愧,自得叔叔传授,小弟一直勤加修习,不敢偷懒,但天性愚钝,自五年前起,无论怎样修为,难得寸进,实是苦恼不已。”天风微微一笑:“贫道更是惭愧,师父所传绝技过千,贫道无一能继,唯清宁生稍有心得,如果师弟不嫌贫道啰嗦,咱们可以交流一二。”周典一大喜,天风自承清宁生已经接近十重,那么当世除了达僧寿,唯他境界最高,有他指点,必能克除心魔,功法大进。天风道:“贫道才智不及师父万一,言不简意不赅,啰里啰嗦,恐怕要耽误师弟一月功夫。”周典一连忙致谢:“有劳师兄!”
这天忠恕正在厨房帮着烧水,庭芳来了,这次老秦没有多说,直接让他出去玩耍。二人又来到石围,老远就听见了小豹子的叫声,庭芳道:“它们不会又饿了吧?叫得这么响。”忠恕道:“二伯昨夜又出去下套了,不知捕到兔子没。”庭芳笑道:“咱们去看看二伯下的套好不好?偷偷学学他的本事,以后迷了路,在山里也饿不死。”忠恕摇摇头:“大伯不让进树林子里。”豹子的事把老秦吓坏了,反复叮嘱忠恕不能再进树林,更不能到湖边去。法言等人巡山还没回来,山里不知还有没猛兽,庭芳想到那天的情景,心有余悸,也不再提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