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后忠恕悄悄回到藏经阁,贾明德此时正在伏案疾书,写了几行,突然顿住,投笔在案,又闭上眼睛,还是上午的姿势,再也不动。忠恕蹑手蹑脚回到自己的案前,翻看图书,把第一本翻了两遍,还是一字不识,只好再换一本,这一本也是仙真故事,只是纸面更加黄旧,绘画笔法更为细腻,在图画的右边,往往标注一列小字,忠恕一看就懂其中的故事,但其中的文字还是不识得。他一遍遍翻着,突然心中一动:旁边的标注中有两个字曾经见过,他忙翻开第一本书,果然在一张图的标注中找到了那两个字,第一本书画的是一个乞丐,手捧着饭碗正往嘴里扒饭,讲的是一个仙真扮作乞丐隐于市井的故事,第二本图画中,讲的是一个富贵人家子弟,峨冠博带坐在高楼上,手持筷箸,面前有一只碗。忠恕猜想,这两字是不是就是“吃饭”呢?他翻了几本书,又找到那两个字,都是俗人或仙真在进食,猜想八成就是“吃饭”两个字,于是拿过纸笔,把两个字描了下来。
这时吴真走了进来,见忠恕坐在那里,很是惊讶,忠恕忙持着那两字上前,悄声问道:“吴道长,这两个字是不是吃饭?”吴真点头笑道:“忠恕不简单啊,识字了。”忠恕一听,高兴得恨不得跳起来,吴真见两个字画得别扭,看了一眼还在冥思中的贾明德,走到忠恕的案前,提起笔来,轻声对忠恕道:“你的笔划不对,这两个字应该这样写。”说着在纸上工整地写了一遍,把笔递给忠恕,道:“你写一遍。”他的动作忠恕看得清楚,依样写下,吴真微笑着点头赞许:“就是这样。”说完就去找书了。
忠恕把“吃饭”两个字工整写在一张白纸上,又开始找其它字,有了这个经验,很快就找出了“骑马”、“仙桃”、“大河”、“仙女”等字,一一写了下来。他不敢打扰贾明德,遇到有人来藏经阁,立刻上前请教,十个词中倒有八个是对的,即使像“真人”猜成了“道长”,“肥猪”猜成了“胖猪”,所距也不太远。离开藏经阁,他就拿树枝在地上反复描划,把字记熟,老秦等人见他如此痴迷,也不打扰他,十天之中,竟然认准了二百来字。这些字都是常常出现的,有了这些底子,识字的速度就更快了。
贾明德这些天总在闭目凝思,偶尔提笔写上几行字,很快又陷入沉思,十天内,一页纸竟没写满。第十一天,忠恕一早来到藏经阁,贾明德站在阁中间,笑嘻嘻地看着他,忠恕忙向他点头致意:“贾道长好!”贾明德笑道:“哈哈,你这样行礼可不像我道门之风,应该执掌躬身,就像这样。”说着,他按道家科仪做了个示范,忠恕依着他的样子,执掌躬身:“贾道长好!”贾明德呵呵笑起来:“小娃子很有风范,这样子比吴真还像道士。”吴真是天风的大弟子,也是第三代门人中年龄最大的。
贾明德笑道:“字我看了,有二百零八个,小娃子,不简单啊。”忠恕不好意思地道:“不都是我认的,吴道长他们教了好多个。”贾明德点点头:“难得!难得!走,咱们取书去。”他又带着忠恕到辅殿中取了十本书,最厚实的那本名字有三个字,前面两字忠恕认得是“仙真”,里面的故事是以前看过的,贾明德道:“这本《仙真谱》以前是见过的,今后十天,要再识二百字,那样就能写点东西了。”
有了以前的底子,不出三天,忠恕就认得一百多字,有些标注,竟然每字都识得,每识得一字,他都认真书写下来,阁中纸笔不多,他写两遍后就用树枝在地上划,一笔一划,非常工整。这天他正在习字,一抬头,看见一个道长站在面前,面目慈祥眼带微笑,正是掌教天风,他忙站起身来,天风朝他点点头,示意他坐下,然后走到贾明德案前。贾明德还在冥思,案头放着一页纸,上面写了三行字,天风轻咳一声,贾明德猛地一睁眼,看到天风,马上站起身来,执掌躬身:“掌教师兄!”天风还礼:“贾师弟辛苦!”。
八年来贾明德靠记忆复原了三百多部道家典籍,其过程可用苦思冥想搜肠刮肚来形容,他比天风还年轻十多岁,因过于费思劳神,须发尽白,望之形似老人。天风道:“师弟太过耗神!还得持清修气啊!”贾明德笑道:“身在道中,乐之无极,何言劳神!”天风笑道:“师弟道业又有精进啊。”贾明德笑道:“每天回味前辈高道的语录心得,直感茶饭无味,真言实香,虽形枯体瘦,精神永健。”天风点点头:“我也深有同感。去春以来,修习丹法进展甚微,前些时日和周师弟同修《道德真经》,再细思师父当初讲习时的点化,一月下来,竟然深有感悟。”贾明德道:“《真经》玄奥,我研习不深。周真人乃仙真临凡,他的教化直如春风拂面,于无声处润泽心田。回忆周真人之言语行动,无不蕴意深刻,我最近日思夜想,欲把周真人住世十年的语录,作个结集。”
贾明德入门十年周君内即仙去,所以他本人只有十年相处记忆。天风赞道:“师弟所讲正是我近年所想。虽然我追随真师最久,又身为掌教,但没师弟的心性,力不能及,实在惭愧。如果师弟能把师父真言结集成录,实是本门无量功德。”贾明德叹道:“周真人如气如水,磅礴无息,我苦思经月,难觅纲领,只怕会让师兄失望。”天风道:“师父曾多次说《道德真经》乃典籍之源,内丹乃道法之基,从《真经》入手,必能寻得路径。”贾明德眼睛一亮:“师兄的提醒让明德开悟不少,周真人曾不止一次言及《道德真经》的崇高无上,要给周真人结集,还须追本溯源,从《真经》入手。《真经》宏妙博大,我尚没窥探门径,还望师兄多多点化。”全寺之人都知道天风在《道德真经》上的造诣无人能及,他由《真经》修习内丹,清宁生已臻化境。天风谦逊地笑道:“我们共同研习,师弟博学精深,我一定受益非浅。”
天风与贾明德探讨《道德真经》,忠恕听不明白二人在说什么,只顾自己读书习字。天风走后,贾明德不再枯坐冥想,找出一本老旧的《道德真经》放在案上,却不翻开,眼睛直盯着封面出神,直到忠恕去吃饭也不见他动一下。
自古要给圣贤尊者结集,不仅所费浩繁,还往往数十年不成。佛门子弟给佛祖结集,经历了一百多年,十多万人集合起来,形成了上万套经籍,都说出自佛祖亲传,结果集没结成,佛徒却分裂成无数部派。孔子门人记述他生前言行,也用了几代人的时间,一本《论语》竟然有几十种解法。要想把前贤数十年的言行结成学说,其难度不亚于再造,此事之所以艰难,皆因为后世子弟比之前贤,学识经历都多有不如,难窥其思想全貌。周君内高山仰止,其道学之博之深,天下无不叹服,贾明德说自己只能钩沉索隐,一点也不是谦虚。
这十本书看完,忠恕又识得三百个字,贾明德把他夸奖一番,然后又找了十本书,这次让他新认一百个字,忠恕当天就把十本书翻完,这时他已经识得一些整句,遇到数个过去曾经读过的人物故事,方知无论是史胡子的讲解还是自己的演绎,细节上都有不少偏差。
这天贾明德难得地离开藏经阁,忠恕正伏在案上写字,忽然觉得背后有动静,回头一瞧,只见法言站在身后,正看着自己微笑,不知他是何时到来的。忠恕忙站起身来,法言点点头,道:“字写得很有气势啊。”听到监院道长夸奖,忠恕觉得不好意思,法言道:“识了这么多字,过几天就可以给你大伯他们讲传奇了。”忠恕脸有点发热,他几年前就看着书中图画,给老秦他们讲了不少的故事,现在识字多了,才知当时是胡乱猜度,近乎南辕北辙地信口胡诌。法言见他扭捏不安,笑道:“你继续练,我随便看看,贾道长回来,别给他说我来过。”说完向忠恕点点头,转身就走了。
十天过后,忠恕识了一百五十字,比上次少了一半,贾明德却夸他聪明,识字快,又找了十本书,这次让他识五十个字。忠恕有些纳闷,不知为何字会越识越少,晚饭后他就向二伯请教,史胡子这次破例没开玩笑,想了一会,道:“汉字我不懂,如果是我们族的文字,像你这样学,也会越识越少。像锅碗瓢盆狼虫虎豹这些好认的,你都识得差不多了,后面的越来越难,像想啊、苦啊、难啊这些字,图画中描不出来,你自然就识得少了。”老秦在旁道:“不要急,日子还长呢,早一天晚一天,反正都会识得,别太累了。”老阿拍拍他的头,让他早点回去睡觉。
果如史胡子所言,十天过后,忠恕只识得八十一字,史胡子那天讲的“难”“想”“苦”三个字,这次都认得了,看懂的句子也多了不少。贾明德给他找了五本书,让他识二十字。
这五本书比往日的都要薄一些,其中的图画也不多,看起来已经有些吃力。忠恕看了几遍,把经常出现的几十个字抄了下来,依照书中的情节猜它们的意思。
除了天风和法言常来看望贾明德,谈些修真炼气的法门,年长的道人如范虚、吉文操、杜百年等偶尔也来藏经阁,这些人大多一本正经地板着脸,也不大理会忠恕,忠恕轻易不敢向他们请教,他更喜欢年轻的道士如伊天官、吴真等,他们隔三差五地就会来,多是找典籍,很少与贾明德说话,只要他们来,忠恕总要蹭上前请教,十天倒认了一百来字,这次贾明德反而没夸奖他,看了看他写的字,只说了一句:“修行靠悟。”不再多言,又给他找了五本书,这次还是让他认二十个字。忠恕感觉贾道长好像不喜欢他再向人请教,只好自己看着猜度,识字的速度自然慢了不少,十天下来,只认得十几个字,贾明德也没责备。
自那天天风走后,贾明德就常对着《道德真经》枯坐,偶尔写一行字,很快就又涂抹掉。三个月后,冬天来到,山里常常连续下雪,寺里寺内一片茫茫,藏经阁虽然离雪山最近,但最初的营建者在保暖设计上构思精巧,阁外冰冷刺骨,阁里不生火也不觉得冻手。贾明德只写了半页纸,忠恕已经识得近千字,那些仙道传奇之类的书,对着插图,他几乎能完全读懂。这天,贾明德给忠恕找了本《世说新语》,让他一个月内读完,也没说让他识得多少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