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恕等的就是这句话,他回帐找到那本《古今建造》,把书撕开,故意弄得散乱,带着一半散叶去找致单大人。南太主居住的地方离大帐不远,忠恕一进帐,就见南太主坐在当面胡床上,致单大人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李成与汉装女子站在左侧,那两个胡人吐其宏和乌恰则站立在致单大人身后。看到忠恕进来,那两个胡人一愕,乌恰左手一拦,用突厥话问:“你来做什么?”忠恕单手持着半本《古今建造》向致单大人道:“致单大人,特勤殿下让我把这本书带给您,她说您知道如何办。”致单大人一挥手,乌恰退了开去,忠恕上前把书递给致单大人,致单大人接过看了一眼,道:“你去复命吧。”忠恕也不行礼,直接转身出来了,他故意忽略礼节,就是想显得与普通突厥人不同,好引起南太主的注意,在转身时他特别留意看了一眼李成,见李成眼睛望着别处,好像并没听到他说话。
忠恕一离开,致单大人看南太主有些错愕,轻声解释道:“这人是混入中原商队的奸细,本领很高,特勤殿下称之为恶魔。”南太主微笑道:“人不可貌相,还真看不出来。”乌恰问:“特勤殿下为什么不把他一刀砍了,还放任他四处走动呢?”致单大人举着手里的书晃了晃,吐其宏道:“福特勤对汉人的东西太过着迷,其实汉家都是些奴才学说,玩弄文字游戏,故作高深,实属无病呻吟。”南太主笑道:“麻葛,我看这些诗歌会不会被传染上啊?”吐其宏尴尬地道:“太主光明使者转世,定力雄浑,翻阅这些东西,无非是想看看汉人有多么沉沦而已。”南太主笑道:“偏你有这么多的高论。术有高低,道无高下,汉人的著述中多有奇异之道,不能小看了。”吐其宏还没答复,致单大人点头道:“正是此理。”吐其宏把刚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忠恕在帐中等了一天,李成没来找他,南太主那边也没动静,他正在思虑怎么找个理由再去南太主的帐中,福拉图又派人找他来了。大帐中,福拉图正对着一张纸发呆,忠恕走近一看,是一张城池的平面图,旁边标注着汉字,看来是从汉地得来的。福拉图抬头道:“这些图看着真累眼啊。”忠恕看标注上有马邑二字,道:“这还不算什么,像这样的城池中原有上千座,比它复杂坚固的也有三四十座。”福拉图道:“听说长安城里面居住了上百万人,街道笔直宽阔,很是热闹,真地好想去看一看啊。”忠恕心里一惊:这个恶魔想图谋中原?城池是汉人对付突厥的最有力依托,自己可得小心,不要光顾着逞能,信口开河,如果突厥人因为自己的无心之言而找到对付中原城池的办法,那自己就是万古罪人。
有了这个想法,忠恕就准备夸大其辞,尽早熄灭福拉图的念头,于是道:“中原建城已经有几千年的历史,大城都依据山川地形,用坚石或硬砖围裹,不怕水淹火攻,用多高的梯子也登不上去,城中人多兵众,又有充足的水源和粮食,不围个三年五载的,很难攻破。”福拉图点点头:“攻城非突厥的长项,要想攻破长安这样的城池,只有突然袭击,或者派人潜入其中放火杀人,制造混乱里应外合,或者在城中挑动内哄,迫使一部分人投诚,多管齐下才能破城。”忠恕心道:她还真设想过攻打长安。
福拉图道:“如果我军强行攻城,损失必定巨大,很可能城没攻下,自己反被围困,大可汗两次兵临长安城下,都不战而退,确实是高人一筹。”颉利在五年前刚继位时就差点打到长安,去年又打到渭水,忠恕亲眼目睹天子李世民出马谈判,大唐被迫签订城下之盟,突厥兵这才退走。现在想来,李世民早就看破颉利不想打长安,一来突厥兵一时半刻攻不破城池,而增援的唐军已经接近,突厥军队可能在城下被围,再则攻城必然有相当大的伤亡,如果最后攻不下来,被迫退回草原,那么倾注全国之力的劳师远征将一无所获,大可汗无以犒赏随同出兵的部落,那就赔大了,所以李世民摸准了颉利的心思,许以布帛,颉利很干脆就退兵了。
但如果突厥能轻易攻破长安城,绝不会轻易放过,那就是另一种结果了。如何打破长安这样的坚城呢?忠恕想起在周塞时,候君集判断突厥人要建木塔攻城时那灰心丧气的模样,心道这个方法可绝不能告诉突厥人。福拉图仿佛看穿他的心事,道:“你尽可放心,大可汗不会让我去当南厢察的,我就想做一世北厢察,不会与汉人直接对敌,你尽可知无不言。”忠恕道:“我是汉人,对我邦国不利的事是不会做的,再说我年青识浅,对精深学问也知晓不多。”福拉图点头:“这一点你不说我也知道。突厥有现成的建城大师,就是定杨可汗,他建造的云州城扼制着南朝的咽喉,汉人打了二十年也无奈它何,比你们的长安洛阳不差的。”定杨可汗就是梁师都,法言说他和康续是朝阳宫门人中最精通建造之术的,当年与武显扬一起叛离下山,投靠突厥后替代武显扬做了定杨可汗,二十年来一直与大唐为敌。忠恕已经见识过梁师都设计的木桥,其构思之巧,建造之精,实是上上之作,此人熟知中原山川地貌风物人情,助纣为虐,屡次为突厥充当南下先锋,如果突厥想攻城,少不得咨询他,如能除掉此人,实是为大唐消除一大祸患。
福拉图问:“你到过长安吧?”忠恕点点头,福拉图问:“我如果要在同罗修一座长安那样形制的城池,你觉得最难的是什么?”忠恕想了想:“这不能比,如果同罗是一片大草原,没有石料,没有砖瓦,没有水井,建一段围墙都很困难,别提建造长安那样的大城了。”福拉图点头:“所以这城不能太大,但要足够坚固。”忠恕道:“坚不坚固倒在其次,最难是建成之后,说服突厥人驻进城里。突厥人习惯了游牧,不愿意住进城里,如果城池中没有多少常住的居民,又不懂守城的法子,不能发挥城池的功效。”
福拉图也想到了这点:“让我的部众放弃游牧居住在城里,确实大违他们的本性,突厥人不会耕种和贸易,只能靠当地人纳贡养活,不仅增加同罗人的负担,让他们离心离德,而且突厥人将变得跟汉人一样,居住于庙堂,耽于享乐,腐败不堪。”忠恕心道这女人想得真远,突厥人到了长安,都变成了酿酒贩运开店放贷的商贩,比汉人还恭顺,已经没有一点野性了,她的担心并非多虑。
忠恕看着福拉图苦苦思索的样子,觉得可怕又可敬,还夹杂着一丝怜惜,福拉图一抬头,他忙把眼光挪开,福拉图叹了口气,道:“你说自己年青识浅,那个和尚说自己不通世事,但你们的见识与思虑,远远胜于达洛。达洛也算是突厥的年轻俊才,唉,看来还是汉家人才多啊。”忠恕道:“我说自己年青识浅绝不是自谦,汉家才智高绝之士如夜空的星星,如大漠的沙粒一般不可胜数。”福拉图笑了:“像你这样的狠士也是比肩接踵,挥汗成雨?那我突厥不早就被灭了吗?”忠恕对狠士这称呼很反感,摇头道:“我不是狠士,我不喜欢杀人。”福拉图道:“我早看出来了,你骨子里有着汉人的迂腐,认为我残忍好杀,心里瞧我不起。”忠恕道:“确实有许多人不应该杀,有许多事是杀人解决不了的。”福拉图轻蔑地看他一眼:“你知道那天杀掉的闪电有多珍贵吗?”忠恕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提到那两只狼,福拉图因它们被杀,气得要活剐了自己,此后又几次要杀了自己祭奠它们。那两只狼速度极快,体型也大,看着很凶恶,但与武林高手对阵,也只如婴儿一般脆弱,比猎犬强不了多少,实想不出它们有何稀奇。
福拉图道:“百年来突厥人一直都想把狼驯服,像狗一样跟着我们打猎征战,但即便是从小养起,每天投之以活肉,这些狼长大后都宁可饿死也不遵从于人,那两只狼是突厥驯犬高手花了三十年功夫,驯养了十多代狼仔才得到的,它们只吃羊的心,你想长这么大,要杀多少只羊?”忠恕真没想到自己大手一挥,刀光闪过,这些珍贵的异种就被斩为四段了。福拉图道:“我们突厥人是狼的子孙,骨子里有狼的狠劲,绝不可能像和尚乞求的那样吃草念佛,敌人像对待狼那样对付我们,我们如何能手软呢?”忠恕道:“我看柔然和草原上很多部族都举狼头大旗,他们是否也说自己是狼的子孙?”福拉图道:“他们都伪称是狼的后代,所以与他们交往,我们不能不更加凶狠。你那天为柔然人出手,杀了我几十个勇士,但你知道过去柔然人是如何对待我们的吗?”忠恕读书不多,汉家的历史犹知道不了几段,遑论突厥的。福拉图道:“突厥弱小之时,是为柔然人牧马打铁的奴隶,因一个小错,柔然人竟然要杀绝我族人,幸好有个男孩被一只母狼救到金山洞中,我突厥才没绝灭。此后几百年,不知有多少突厥好汉丧命在柔然的刀下,有多少马牛被柔然掳走,后来柔然可汗自己作孽,惹怒了众多部族,大家群起而攻之,这才让突厥取而代之,不然那天被追杀的就是我们,还得烦劳你为我们出手,你说我能对他们心生怜悯,优而待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