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恕问:“陆道长,我应该做些什么呢?”陆变化道:“近日什么也不做,静静等待。我明天把最后一篇文稿发出去,就不再出手,静候事态发酵。”吉文操对忠恕笑道:“你又不用修道,每天陪着我练两个时辰。”忠恕笑道:“正想向道长请益。”贺兰长出一口气,吉文操最近手痒,逼着他当陪练,他功力差得太远,吉文操虽然未尽全力,他已经吃了不少苦头,忠恕一来,他就算解脱了。陆变化从案头取过一纸文稿递给忠恕,笑道:“你武功大进,让我看看文字有进展没。”忠恕接过来笑道:“半年来就看过三四天书,好多字都忘记了。”文稿用娟秀的小楷写成,题目是:“告梁王书”,正文很长,有些字不识得,但能看懂大意,其概要是说梁王最近的反应说明他已经意识到接纳胡人的危险,胡人在百年前几乎屠尽北方汉人,把汉人当猪狗一样宰杀烹食,现在胡人欲重返旧地建国,民族悲剧将要重演,梁王作为英明之汉人首领,应当振臂一呼,驱除鞑虏,安我汉胄,如果梁王登高一呼,我必起而响应,最后的落款是候君集。
这篇文稿与过去投向云州城里的布告一样,皆在挑拨武显扬与梁师都的关系,好分而破之,梁师都和武显扬也都心里有数,武显扬不屑一顾,梁师都则极力撇清,显得自己毫不介意,更是刻意拉拢巴结武显扬,力证二人亲密依旧。但这事的诡异之处就在于,梁武二人都知道这是个圈套,自己不会主动往里跳,但都对对方是否与自己想法一样没把握,都在暗地里防备对方的算计,一旦一方的准备被另一方觉察,必定生起疑心,然后想办法应对,对来对去,事情就成真了,这就是此计策的高明之处,几乎是个必杀之计。最高明的圈套,就是让你明知是个圈套,却还得忍痛往里跳,陆变化敏锐地看出武显扬与梁师都二人利益矛盾,彼此又不信任,就不断点火,精准挑拨,撩逗二人起冲突。
忠恕读书不多,对历史几乎没甚了解,他看到文稿中写的胡人恶行,不知是真有实情还是陆变化在夸大其事,吉文操也有疑惑,他问道:“陆道长,我一直有疑问,古人用计,不是离强合弱吗?梁师都势力大,为什么不是挑着武显扬去对付他呢?”陆变化有意给忠恕讲解清楚,忠恕现在已经是代州的职事官,也算是当事人,掌握内情有利于更好地执行计策,他问贺兰道:“你们斗了半天,难道不口渴?”贺兰很是精灵,立刻道:“陆道长,我去备茶,你等我回来再讲。这几个月跑来跑去,腿都快断了,也不知是为什么,我也想听听。”陆变化笑道:“应付他们,三两句就够了,你要听,得把我嘴片磨薄了,备点好茶,我要先润润嗓子。”众人都笑了,贺兰好奇心极强,遇事爱追根究底,行事爱冒险,这点非常合陆变化的脾气,虽然因此惹出不少祸事来,但陆变化并没苛责于他。
贺兰准备好茶,陆变化呷了一口,正准备开讲,杜百年道:“你们摆龙门阵,我对这些毫无兴趣,你们就当我不在场,随意讲好了。”说完就盘腿而坐,进入调息状态,陆变化也不以为意,笑了笑,问贺兰:“你在代州混了几个月,又当过梁师都的亲随,你觉得与武显扬相比,两个人谁更难对付?”贺兰道:“我觉得是梁师都吧,他是个耍阴谋的高手,很善于蛊惑人心,云州人都很尊重他,听从他,他手下有两万多精兵,又在云州经营了二十年,根深蒂固。武显扬虽然很厉害,但柘羯只有三四千人,好汉难敌人多,又无根基,真要斗起来,恐怕不是梁师都对手。”陆变化笑道:“看来你师父没给你讲过早年的丑事,也难怪,他不愿提起当年,因为他也是当事人。呵呵,要说斗心机,玩阴谋,梁师都比武显扬差远了。”吉文操点点头:“这家伙确实令人畏惧,现在忆起当年,我还有点发冷。”陆变化苦笑道:“我也有点发虚,说句不敬的话,就是掌教道长和监院师兄心里也不踏实,所以我们才在这里。”吉文操点头,贺兰确实不太清楚武显扬当年的事迹,陆变化严禁他靠近武显扬,他心中曾不以为然,后来见到武显扬与忠恕激斗,才发觉武显扬身手登峰造极,现在听说连掌教、监院和师父都忌惮他,更是惊心。
陆变化道:“武显扬势力并不小。你们知道他为什么离开西域,带着这三万胡人到云州来,这些胡人又为什么愿意不远万里跟他来到东方?”贺兰道:“突厥军中不是有很多胡人吗?”不仅突厥军中有许多胡人,大可汗牙帐中胡人也不少,突厥本就发源于西方,建国后不断对西域用兵,特别是近二十年,西域诸国几乎都臣服于突厥,许多胡人加入突厥骑兵,突厥贵族与西域胡人通婚,颉利的母亲老可敦就有胡人血统,而福拉图看上去就是个典型的胡人,颉利可汗重用胡人,像史新台、康兴也色这些胡人比任何突厥本族人都更受信任,胡人祆教徒竟敢暗杀宝珠这样的萨满教头面人物,甚至意图推翻萨满信仰,可见胡人在突厥势力之大。陆变化道:“此胡人不是彼胡人,武显扬带的胡人,与突厥军中的胡人完全不是一回事。”贺兰问:“他们成建制有部落,不像那些分散的胡人?”陆变化摇头:“这些胡人,祖籍就在本地。”此话一出,吉文操、忠恕等人都是一惊,这确实匪夷所思。陆变化道:“这事得从五百年前说起。”一直闭眼调息的杜百年突然道:“五百年太久,长话短说。”原来他一直在听着,陆变化笑道:“想要快,那就得从六百年前说起,当时还是汉朝。”
在汉朝时,居住在现在突厥领地上的是匈奴人,匈奴人不仅占据着漠南漠北草原,还占据着河套平原和河西走廊,原来居住在走廊上的胡族月氏人被赶跑,匈奴出了走廊不断西进,越过金山,越过云岭,征服了粟特地域内许多胡人国家与部落,这些部落被迫臣服于匈奴,实力弱的须交纳贡赋,人口多势力大的,就频频被匈奴征发,随匈奴打仗,渐渐地,众多西域胡人部落进入了匈奴的东部,也就是现在云州和幽州的北面,他们高鼻子深眼窝,白皮肤大眼睛,与匈奴人迥异,所以汉人称之为白匈奴。四百多年前匈奴被后汉击败,这些胡人随着匈奴人向南迁入关内,就居住在现在的河东道和关内道,最集中的地方是上党郡羯乡,这些胡人因此就被称为羯人,羯人在此一住就是一百多年,上党就成了他们的家乡。西晋八王之乱,王族相互残杀,不断征调南迁的部族当兵打仗,这些胡人部落也在征召之列,最后匈奴人不堪忍受,起兵反晋,羯人在首领石勒的带领下也跟着起兵,和匈奴人一起攻占了洛阳和长安,灭亡了西晋,汉人被迫大量迁入江南。
晋亡后匈奴人在长安建立了赵国,羯人原本是跟随匈奴人打仗,他们的首领石勒不甘心受匈奴人驱使,趁乱在今天的襄国称帝,国号也叫赵,史称后赵,石勒自称大赵天王,大单于,当时的汉人多称其胡皇。羯人在汉地居住一百多年,却并没被同化,其凶残野蛮的性子始终没改过,记载羯人残暴的史书可以说是汗牛充栋,仅正史上记载的石勒屠杀汉人的记录就有数十起,有近百万汉人死于其刀下。
石勒虽然生性残忍,却是个非常有雄略的人,他精通武艺,胆识过人,没上过学,不懂汉字,但志向远大,当上皇帝后很想有番作为,他重视人才,在襄城四门建立了宣文、宣教、崇儒、崇训等十几个学校,还亲自到太学监考,对优秀者加以褒奖,按周礼建宗庙社稷灵台,营造东西官署,历十八年完成了都城的建设,又参照魏、晋王朝的法规,建立制度,提倡经学,阅实户口,劝课农桑,他在位后期,汉地百姓还算得到一定喘息。
石勒死后,北方汉人的末日来到了,他的侄子石虎篡位做了胡皇,石虎比石勒更残暴,但无其叔那样的才略,石勒在位时,汉人已经很悲苦,到了石虎即位,则陷入地狱般的水深火热,石虎脑筋里只有三件事,一是**,二是杀戮,三是享乐,他实行“胡汉分治”,称羯人为国人,禁说“胡”字,纵容羯人欺压汉人,羯人可任意取用汉人的财产,杀了汉人,最多赔偿点财物,而汉人如果伤害了羯人,必须死。他征发汉人男女十六万在邺城修筑华林苑,正赶上暴雨,漳水大涨,死者数万;他已有多处宫殿,还不满足,又驱汉丁四十余万在洛阳、长安营造宫殿,宫殿修成,民夫死了八成,尸积原野…从长安到洛阳再到他定都的邺城,沿途树上挂满上吊自杀的汉人,城墙上挂满汉人人头,尸骨则被做成“尸观”,恐吓世人,汉人稍有反抗就屠城屠族,一人造反往往有数万人被杀,数年之间,北方汉人从三千万锐减至六七百万,赤地千里,田园荒芜,虎狼野兽成群出没。更令人惊骇的是,羯人竟然一直保留着食人的恶习,史书记载他们行军作战不带粮草,每到一地,就掳掠汉族女子作为军粮,称之为“双脚羊”,夜间奸淫,白天则宰杀烹食,战役结束,吃不完的汉女就全部杀死丢到河里,连滔滔汉水都几乎被淤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