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不平事诸多,但叫她碰上了,又同为天涯沦落人,凤凌泷还是有相帮的想法的。
她与这对夫妇正聊着,两名四十岁上下的蓄须男子从他们身边经过了几次,并发出刻意的清喉咙声。
凤凌泷讶异地朝二人看去一眼。
瞧他们的打扮,像是出门在外的商人。
男子不好意思地对凤凌泷告了个罪,起身走向二人。
两人将他拉着,低声说起话,眼光还不时瞄向凤凌泷。
凤凌泷表面很淡定,内心却有些无语。
那两人自以为说话声音很低,又或者是并不避讳让凤凌泷听见,总之,他们说的话,凤凌泷听懂了:他们告诉男子,自己是朝廷要犯,让这对夫妇离自己远些。
男子冲二人笑了笑,低语一句便回来了。
两名商人摇了摇头,脸色有些无奈,走了开去,坐到离凤凌泷较远的地方。
凤凌泷刚刚没注意,现在仔细看来,自己这边的百姓们虽然坐得较乱,却有一个共同点,除了这对夫妇,他们都离自己很远。
她的唇角抽了一抽。
好吧,其实也能理解的。
她所犯的事与他们所犯的事在性质上确实不同,也更严重些。
反军啊……那是人人避之不及的词语。
男人坐回来后,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看凤凌泷,欲言又止。
最终,见后者神色平淡,并无发问的意思,男人才将想说的话尽数吞回。
时间不大,众人感觉到货轮的速度减缓,随后便是“砰”的一声响动,船体靠岸了。
紧闭的舱门被人从外面拉开,拖长了的声调传将进来:“到岸了,出来!”
一众百姓慌忙爬起来,拿着行李便往外走。
伸头一刀,缩头一刀,躲不掉的。
他们的脸上或是充满恐惧,或是带着畏怯,要不,就是拿出了上断头台的决然气势。
凤凌泷则不紧不慢,待两位夫妇抱好孩子,才牵着严依依的手,随他们一起出舱。
河岸上,一片宁静。
月光如水银般倾泻在河滩之上,散发出淡淡的莹润光芒。
李村长身后的衙役们还是嫌暗淡了些,扎起火把,高高举着。
这一干私渡的人便被带到了火把前方,如犯人般尽数跪了下来。
确切地说,他们现在就是犯人的身份。
凤凌泷只是低着头,思量着处理办法,并没跪下,严依依与风夜亦是如此。
李村长也没有强制要求。
他知道,即便这两名学生得罪了权贵,却也还有父兄在朝中当官。他没必要做恶人。
严依依经过船上这段时间的平缓,心态已经恢复稳定了。
相反,她心里憋着一股气,更是壮了她的胆。
所以,在李村长命人带他们去官府关押时,她上前一步,扬脸说道:“大人,我们并没有与反军勾结,你没有证据,不能这样处置我们。”
李村长眉眼一眯。
到底是富贵人家的小姐,有这胆量与官员叫板。
可是,也要分分情况呐。
李村长笑了笑,说道:“你们这么晚出现在私渡的货轮上,本身就是可疑的事。本官不把你们下狱,如何去调查此事?本官亦知你们是有身份的人,但正因如此,更不能放你们离开。你们若懂事,也该知道,现在离开可是会加深你们的嫌疑的。本官面前好说话,但到了定王面前,到了陛下面前,可是要祸及你们父兄的!”
严依依一怔,一时无言以对。
凤凌泷心里冷笑一声。
这些当官的,平日里练就的嘴上功夫,寻常闺阁女子岂会是对手?何况据这边的分阁长春哥说过,此人乃混混发迹,黑白两道均有涉及,更是难对付。
听他说话这态度,定然是王家提前打点好他了。
在李村长准备开口时,凤凌泷也是上前一步,抬起脸,正视着他,清脆的声音接过刚刚的话:“若说到有嫌疑,恐怕李大人才是嫌疑最大的那个。”
她话音一落,四周响起一片唏嘘声。
李村长的面色却是猛地一变。
这变化,不仅仅是因为凤凌泷说的话。
而是在这如白昼一般的火把之下,他看清楚了凤凌泷的面容,脑海中猛地浮现出她与定王站在一起时的场景。
是她,没错。
这一回,李村长有些傻眼了。
怎的会是那个女学生?
刚刚去甲板上找人时,他当真是老眼昏花了吗?竟然没认出来?
这当然不能全怪他,谁让天色昏暗,凤凌泷又经历了打斗,全身乱糟糟的呢?
凤凌泷并没注意他的不妥,而是含笑继续:“李大人身为永平村的父母官,得知东亭书院的学生要来永平村实践,还是陛下指定的路线,应该早做好城防工作。却偏偏,在我们来时,城里出现反军,大家被反军围剿。这是不是说明,李大人也有与反军勾结的嫌疑呢?”
这话说得可就重了。
李村长没出声,身旁的吏官却是猛地一挥长鞭,喝道:“休得胡言乱语!”
凤凌泷并未被吓到,而是声音更响地回应过去:“大人可莫说我胡言乱语,这是事实。在我面前好说,可若在定王面前,或是在陛下面前,怕就不好说了。大人丢官是小,说不得还要祸及你全家老小啊!”
众人:“……”
严依依与风夜:“……”
厉害着!
这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啊!
李村长嘴角抽了几抽,震怒早已烟消云散了,所剩下的是隐隐的不安。
这丫头说的话不中听,反倒真抓住了理,一样让人无法反驳。
果然,东亭书院那地方,教育出来的学子,也不是都废物。能被定王看上的,更不会是废物。
可是,他要如何下台呢?现在当真是两难了啊!
就在李村长想办法之际,他身旁的吏官可受不了凤凌泷这般充满威胁的话语了,看着村长没反应,以为他是被气傻了,便擅自做主,厉声喝道:“来人,将他们三个带下去关押起来!”
其他百姓闻言,立刻朝凤凌泷的方向跪远了些。
唯有那对抱着孩子的夫妇,满眼忧色地看向几人。
虽是萍水相逢,却有兔死狐悲之感。
李村长一个激灵,还没阻止,一道清淡的声音传了过来来:“且慢。”
从容不迫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独有的悦耳动听,却又暗含气势,让人不得不注意到声音的内容。
李村长浑身一震,转头朝说话处看去。
就见河岸西侧,一行人缓缓走来。
为首的少年人身姿颀长,一袭黑色长衫衬托出他异常俊美的面容。他面无表情,一双凤眸深邃得如一潭幽泉,叫人看不出情绪和想法。
看到他,很容易就会忽视他身边的史院长和一众黑影卫。
一个人的光芒,便足够了。
李村长只感到天旋地转,脑中一片空白。
怎么怕什么就来什么啊!他还没把这边的事解决完呢!
顾不得太多,他慌忙拨开衙役,快步来到祁清绝面前,施了一礼,深深弯下腰去,声音充斥了愧疚:“王爷,下官有罪!永平村今晚发生这么多事,都是下官看守不力造成的,请王爷赐下官的罪!”
严依依看到他的脸变这么快,张大了嘴,满面惊讶。
原来父母官也可以这样啊!
祁清绝居高临下地看了李村长一眼,并未说话,而是将目光投向凤凌泷。
李村长忙又说道:“这两名学生无故出现在私渡的货轮上,下官怕她们有危险,便忙带人去将她们救了回来。不过刚才在说话时,可能产生了误会,她们以为本官把她们当反军同伙来抓了,所以在质问本官。本官正在想着怎么跟她们解释,结果吏官这人心眼太小,脾气也不好,竟然真命人去抓她们,简直太不应该了!”
说完,他转头冲着身后的吏官厉声喝道:“没有本官的允许,你竟然擅自下令,这可是越上!还不向定王认错赔罪!”
吏官懵了。
严依依懵了。
一众人全都懵了。
这是什么套路?变脸吗?
吏官倍感委屈。
他特么的招惹谁了啊,平常不都是这样的吗?
但现在,他只能跪伏在地,承担了所有罪名。
凤凌泷也是很不解,她以为李村长要恶人先告状呢,怎的态度变得如此快?
想到李村长上岸前和上岸后的态度变化,凤凌泷若有所思。难道,他终于想起自己来了?
毕竟,他们曾有过一面之缘的。
祁清绝淡淡“嗯”了一声,并没有追究李村长漏洞百出的话语,而是说道:“本王正是来寻她们的,她们是被人掳过来的,当然不是反军同伙。李大人,这事你可要好好查查,到底是谁敢在太平客栈内掳走人。”
说完,他已抬步朝凤凌泷走去。
凤凌泷也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是他吗?那个寂阁阁主,是他吗?
她在心里问着自己。
祁清绝却已来到她面前,伸出手,似乎想替她理一下凌乱的衣发,但余光瞟到周围那么多人时,终是忍住了。
想说的话太多,最终,到嘴边只化作一句:“没事了。”
凤凌泷微微一笑,“嗯,没事了。”
祁清绝心底一叹。
何时,她能在事发时第一个想到的是自己,而不是亲自去冒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