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两个人再次谈判,还是上次那家星巴克。
现在是杨巍求着她滚蛋,所以夏渔一点都不急:“师兄,七家校区每一家的财务报表我都有,按照我的持股,还有每家校区的盈利情况,给我安阳路校区并不过分。既然你不同意这个方案,那你再想想,反正我有的是时间。”
是谁急到火烧眉毛,大家心知肚明。
杨巍一声不吭,看着想要喝他血吃他肉的夏渔,镜片后的眼睛阴戾到极致,这会儿连可怜博同情都懒得装了。
夏渔有理由相信,如果不是顾忌法律,杨巍怕是早就扑过来把她生吞活剥了。
“师兄,你我都清楚,安阳路校区一个顶两,你不同意我拿走安阳路,那就给我两个。”她换了个舒服的坐姿,“舍不得金鸡蛋,普通的鸡蛋你总要给我吧。”
杨巍这次沉默的时间有点久。
就在夏渔快要喝完一杯咖啡时,他一脸艰难地提出了第二种方案。
至上教育七家校区,杨巍提出把规模最小且同时也是业绩最差的两家校区,安泽路校区和淮西路校区分割给她。
他的方案在夏渔预料之中。
杨巍这种抠搜的男人,真到不得不割肉的时候,也只会让出一些边角料,美其名曰“不亏待她”。
两家校区的基本情况夏渔门清。
安泽路校区营收持平,虽然没给至上带来过利润,倒也没让公司烧钱运营。面积虽然不大,但位置还可以,附近的高端住宅不少,缺点也很明显,附近没学校,需要很强的销售团队来支撑,目前团队负责人傅强能力很不错,只可惜他是杨巍的老乡。
淮西路校区位置上佳,周边有两所大型公立学校,但是优点产生了缺点,附近两条街有起码七家以上中小型教育机构,竞争达到白热化,同行之间恶性竞争时有发生,淮西校区的团队是所有校区里能力最弱的,目前的杨校只有高中学历,对教培行业一窍不懂不说,还爱折腾,搞得校区乌烟瘴气,离职率奇高,所以淮西路校区自营业后就没有盈利过。
他是杨巍的远方亲戚,夏渔几次三番暗示换人,但是杨巍私心重,一直拖着不炒。
见她斟酌,似乎不怎么认可,杨巍下猛药:“师妹,这是最后也是我认为最优的方案了,你想要两家校区,师兄顶着压力给你,但是要再挑拣,怕是不行了。我最近有轻微抑郁都开始服药了,咱们要实在谈不拢,至上散了也就散了,我太累了,不想努力了。”
杨巍是算准了夏渔会算一笔账。
比起至上破产清算,拿到两家软硬件都成熟的校区自然是最优选择,夏渔不会不要。
夏渔也明白杨巍不会再让步了,他的底线就在这里,而她的最终目的也是两家校区,她基本满意,面上勉勉强强地接受:“那就这样吧。”
她伸手,“师兄,分手愉快。”
杨巍伸手握住,“师妹,前途似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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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拆校区的方案达成,剩下的就是手续的问题了,办手续的流程较长,需要一个月以上,夏渔和杨巍特地去了律所,在专业律师指导下签了退股协议,协议中将各细则事项罗列清楚,确保不会产生财务纠纷后,这事就算成了。
至于杨巍要如何处理夏渔的股份,她不怎么关心,这是他和另一个大股东盛先生要纠结的问题,他们和新的投资人如何分配利益,如何博弈,如何保证自身利益最大化,都已与她无关。
夏渔知道下一个挑战在等待着她,哪怕这一次她的身边没了战友,但她踌躇满志。
她还年轻,无所畏惧。
虽然公司合伙人拆伙的消息对外保密,不过还是小范围流传开了,这天傍晚下大暴雨,夏渔下班时遇到了正在路边苦等公交车的财务总监吴珊,便停车载她一程。
两个女人在路上聊天。
“安泽路校区你拿去不亏,附近三个高端楼盘,家长付费意愿高,麻烦的是,傅强是杨总的心腹,王校性子软,傅强在安泽路拿大惯了,他虽然能力可以,但毛病也不少,大概率不会听你的。”吴珊跟夏渔关系不错,又都是被杨巍pua过的职场女性,私底下站在一条船上,会说交心话。
前方山雨欲来,夏渔对此倒是平静:“看着吧,这两个校区的团队他会一个不拉的弄走,一个都不会给我留。”
“杨总这么狠的吗?”吴珊惊讶于夏渔的洞悉,还有杨巍的赶尽杀绝。
“这几年他越来越像商人了。”夏渔对此早就看淡,“校区给了我,没道理团队也要给我,校区多了,团队就成了稀缺资产,他现在把团队看得比什么都重。”
吴珊听完觉得有道理,杨巍十有八九是要这么干的,同是处境艰难的职场女性,她不免担心起夏渔。
创业需要人和金钱,更需要勇气,夏渔财力不够雄厚,又没有任何人依靠,还是一个那么年轻的女孩子,光是用脑袋想,就直觉她未来的道路一点都不平坦,甚至十分凶险。
“夏渔,你将来会很难。”
吴珊是财务总监,每个校区的工资都要经她手,正常时期两家校区一个月要发掉二十多万多的工资,再加上两家校区的房租都不便宜,光是这两样开支,就够让人喘不过气的。
夏渔当然比吴珊更清楚自己未来的难,黄金暑假就要来了,钱和人都是迫在眉睫需要解决的问题。
创业实在是烧钱费脑的事,有时候收益还不如买房高,山穷水尽的时候,哪里找钱?哪里找人?
她为此已经失眠了好几个晚上。
窗外雨下得很大,有雨滴一路蜿蜒向下,糟糕的天气仿佛没完没了,让人一眼看不到尽头。
夏渔的侧脸线条却糅合着女孩与生俱来的坚毅,她专心开车,目视前方的眼中,甚至隐含一丝兴奋。
“是啊,会很难。”
她转过脸,朝吴珊敞开心扉地笑了,此刻她对放手一搏的渴望,已经战胜了骨血深处的懦弱。
“不过,办法都是人想出来的。”
“不去试试,我永远不知道我的极限在哪里。”
***
夏渔不知道她事业上的极限在哪里,但她完全清楚她生活中的极限在什么地方。
这不,极限来找她了。
一中所在的老街中央,夏渔和江枫坐在这家开了几十年的沙县老店里,两人什么都不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你看看四周,我看看四周,最后一起抬头看向墙上的价目表。
夏渔:“老板娘,你们家什么最便宜?”
老板娘:“青菜肉丝面,8块。”
夏渔:“那就来两碗青菜肉丝面。”
老板娘奇怪地扫了一眼这对年轻男女,穿着长相都是顶光鲜的那种,这男铮亮的奔驰车还停在她门外呢,本来以为这两个不差钱,结果两人加起来在她店里就消费16块,就有点离谱。
年轻人果然不讲武德。
平日吃惯了环境雅致人均消费起码一百的餐厅,夏渔其实也很久没有光顾沙县这样简陋接地气的市井小馆子了,不过她这人不娇贵,肠胃也是能伸能屈,8块钱的青菜肉丝面照样吃得很开心。
她开心就行,才不管对面的男人开不开心。
江枫对8块钱一碗的青菜肉丝面似乎也没什么抵触,眉都不皱一下,只是不动声色打量她,贱兮兮地问:“十天没见,你怎么瘦了点?想我想的?”
不等夏渔回答,他先自作多情地解释上了:“这趟差出得有点久,多谈了好几天,干我这行就跟孵小鸡似的,这帮初创企业嗷嗷待哺,给钱还不行,什么资源都要我搭把手,我就跟奶妈似的。”
夏渔对他的工作还是存着好奇,很快她就要开启自己的新事业了,今天来跟他吃这顿饭,其实也是想跟他取取经,顺便给自己壮胆。
毕竟他现在事业成功是她不能否认的事实。
“每个你看中的企业都能孵化成功吗?”她问。
“当然不能了,巴菲特那样的老狐狸都有看走眼的时候,就更别提咱们这样的凡人了,凡事总有个概率。”江枫言谈之中不见轻狂,一提起工作就是个正常人,全没了平时跟她嬉皮笑脸时的贱样,“事前充分调研,注资后随时随地跟进,累是累了点,但能把失败的几率降到能接受的最小区间。”
夏渔若有所思,想到即将独立运营两个新校区,心态上还是不够自信,面色犹豫地问:“这几年你……事业顺利吗?”
其实她真正想问的是,他受过挫折吗?有过一蹶不振吗?如果有,怎么熬过来的?
“我又不是锦鲤,这行才干了没几年,都说打工人苦逼,其实哪个老板不苦?员工下了班喝奶茶约会,我能吗?天天一堆决策要做,我不是开玩笑,一年我得起码梦到两回我破产跳楼,你见过人在梦里一栋栋挑楼吗,这栋楼太矮,跳下来只能半瘫,不行,那栋太高了,跳下来我脑浆可能得流一地,影响我光辉形象,不行。”
说到这里,江枫垮着脸,用灵魂发问:“顺利是什么玩意儿?鱼丸你体会过没有?你给我说说,反正我就压根没尝过。”
江枫一提起工作也是满腹心酸,倒是没有上一次吃饭时那欠揍的凡尔赛语气,大概是因为他们今天吃的是最接地气的沙县,身边的食客也是这个城市最朴实的劳动阶层,今天的他实在多了,他说的每个字,夏渔感同身受,甚至有点触动。
这几年如果不是坚持健康作息勤运动,她的睡眠估计也会崩,身体也根本扛不住这样的工作强度。
就连他这样的天之骄子都在负重前行,那她眼前的这些困难也是可以克服的。
“你都不敢说自己是锦鲤,那我更不是了,我也没体会过。”她承认心里的不安被他治愈了。
江枫一见她垂眸浅笑,笑起来是那么好看,他眼睛都快看直了,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其实整颗心都被浸入蜂蜜里,就连角角落落都浸透了甜。
本来以为今天这顿饭又要在火-药味中进行,没想到两个人都在这坐了快十分钟了,平心静气,一个字都没吵,别说让他吃8块钱的青菜面了,就是吃一个月青菜面他都心甘情愿。
夏渔终于发现他的眼睛黏糊糊,像是用强力胶黏在她脸上,不自在地瞪他:“你一直看我做什么?我欠你钱了?”
“我倒是想呢,可你不答应啊。”
江枫哪敢实话实说是因为她好看,这时老板娘端来了热腾腾的青菜肉丝面,8块钱的面,除了绿油油的青菜还算可爱,面汤上飘着的肉丝少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江枫不愧是姓“抠”的,筷子搅着汤面,抬头请教老板娘:“老板娘,肉丝呢?我怎么没瞧见。”
老板娘一副爱吃不吃的态度:“都熬进肉汤里了,一分价钱一分货,想吃肉你们可以点15块的大排面。”
江枫该哭穷时绝不含糊:“那算了,吃不起。”
好好一个有手有脚的年轻人,连15块都不舍得给女朋友吃,老板娘给了夏渔同情的一眼,走开了。
夏渔憋了一肚子笑,有意刁难他:“请你吃饭你还挑挑拣拣,你下顿没了。”
“还有下顿这种好事?”江枫双眼猛地一亮,重点完全歪了,“鱼丸咱们下顿吃什么?”
夏渔最受不了他的狡诈:“沙县啊,什么最便宜吃什么,你这样的老板,就应该尝尝打工人的疾苦,下次剥削员工时下手轻点。”
“那就这么说定了。”江枫那张纨绔弟子的脸甚至没有表现出一丝抗拒神色,嘴还抹了蜜,“鱼丸你的脸最下饭了,真的,比老干妈还下饭,什么难吃的东西我都能吃出米其林的味道来。”
为了证明没说谎,他开始热火朝天地闷头吃面,一边吃,一边抬头瞄她,双眼湛亮对她坏笑,还做作的赞叹:“嗯,下饭,太下饭,比那个老太婆下饭多了。”
夏渔工作这么多年跟不少人打过交道,江枫是少数的她完全拿他没办法的男人。
能伸能屈,能嘴甜能耍贱,能哭穷能炫富,能装聋的时候绝不假装听力好,能哑巴的时候他比谁都安静如鸡,她算是看透了,没什么是他不能的。
她又没好气瞪他,读书那会儿他们很容易吵起来,但也有休战的时候,不吵架时他没少灌她迷魂汤,连损带夸,有时候她根本搞不清他是夸她还是损她。
什么“咱俩做同桌不是因为偶然,这其实是个物理问题,因为最好看的人都是互相吸引。”
什么“笨成这样,你以后去社会上混只能靠脸了。”
高中时的夏渔是个审美还没开窍的女孩子,每天只知道闷头读书,她长得好看这件事,还是江枫三不五时的提醒,她才提前认知到的。
已经很久没有人当面夸她好看了,他的突然恭维,让她面上多少有些不自在。
但心里还是很高兴的。
只是高兴不过几秒,理智回炉,她又在心里叹气。
疏远了四年,最近不过才见了几次,这人就已经拿捏得她死死的。
他的道行越来越高了。
她应该警惕起来。
两人各怀心思的安静吃了会面,吃面的动作越来越慢越来越优雅,倒不是因为跟异性吃饭才这样惺惺作态,实在是因为这面味道实在不怎么样。
江枫没话找话,又108次问她跟杨巍拆伙了没有,夏渔不耐烦告诉他自己的私事,顶了句“别人的闲事你少管”,江枫碰了一鼻子灰,悻悻地吃面。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说吧,找我帮什么忙?”夏渔擦了擦嘴,已经想好了待会拒绝的说辞。
接下来她独自运营两个校区,一定会忙得跟脚不沾地,吃饭睡觉可能都顾不上了,哪里有闲工夫帮他的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