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在你心上吗?”顾如许温声问。
静默许久的季望舒,轻轻摇了摇头。
“该是不在了……只是还有些不甘心。”她笑了笑,收紧了拳头,“教主,我已再不是萱谷中那个无忧无虑,受人庇护的阿舒,我的爹娘在天之灵,还等着我为他们雪恨的那日,大仇不报,我实在没有余力再去想别的,就像您当年跟我说的那样,血海深仇,不共戴天,我们若是认了栽,他们如何能瞑目?”
闻言,顾如许莫名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她眼中的恨意而沉了下去。
“所以你对岳将影,并非儿女之情?”
“家仇未报,何谈私情。”她斩钉截铁道。
她说的血海深仇,顾如许一点都想不起来,但她的眼神,仿佛堵住了她所有的劝解之辞。
世上总有一种恨意,是纾解不了的,此非赌气,而是执念。
她晓得自己这会儿说什么季望舒都听不进,她总不能捆着她,不让她动这念头。
“你想做的,兰舟已同本座提过。”顾如许有些心累地揉了揉眉心,“你要如何抉择,本座不想多言,嫁给岳将影若是你想要的,本座会想法子帮你,只是阿舒你记着,这条路不好走,日后若是后悔了,也只能自己咽下这个亏。”
她言尽于此。
季望舒点了点头:“属下明白,若是下了决心,定会告知您。”
“回吧,天色不早了。”顾如许对她笑了笑。
“教主,明日是去琼山寨收粮的日子,属下去准备一番,明日辰时来唤您起身。”
闻言,顾如许倒是一愣。
算一算日子,的确如此。
她清了清嗓子:“嗯,这回多备些药草吧,入秋天寒,寨中没有大夫,多留些药也好。”
“是。”
看着季望舒走远的背影,顾如许总觉得这心里不大舒坦。
不知始末,也就谈不上理解,更不必说什么同情。她这会儿实在摸不着头脑,她知道的,不过是旁枝末节,比起一无所知来说,不见得好到哪去。
从前的顾如许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事,季望舒和林煦身上又发生过什么,她甚至连个能问一问的人都没……哦,她还有只哈士奇系统。
然而这个成天拿权限来搪塞她的臭狗,是打死也不会跟她透露半个字的。
阿舒和岳将影之间的事,讲道理一是个局外人,说多了好像显得她多管闲事,作壁上观吧,又有些看不过去。
万一阿舒她报了仇就后悔了呢?
在大周,女子一生只能穿一次红嫁衣,若是之后合离,女儿家的清誉可就尽毁了。
她虽是魔教教主,在江湖上名声也不大好听,但手下的人若是吃了亏,她也断然不会坐视不理。
况且撺掇出这么个闹心事儿的可是兰舟,她当时还同他争执来着,这下可好,脸给打得啪啪响,一想到阿舒若是真答应了此事,这小子那志得意满的样儿,她就咽不下这口气!
不行,还是得想个法子从银子嘴里套点话,这其中究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可别等到米已成炊她才晓得原委,届时可上哪儿买后悔药去?
她摇摇头,转身去找哈士奇了。
平日里若是找不着狗了,她多半会去后厨或是庭院中找那摇来晃去的大尾巴,然而今日,她寻遍了庭院每一处角落,将后厨的灶台都翻了一通,还是不见哈士奇的踪影。
她百思不得其解地回到院中,望着空荡荡的屋子陷入了沉思。
都这个时辰了,还不晓得滚回来,这是夜遇小母狗,乐不思蜀了还是她平日里太放纵了?
她有些累了,横竖也丢不了,待它回来再好好收拾。
而此时,阎罗殿另一边,刚解决完狗生要事的哈士奇从树后钻了出来,抖了抖毛。
身为一个正经系统,它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要蹲在草丛里做这等见不得人的事,不过话说回来,它这几日好像吃得是有些杂,宿主为了让它乖乖听话,什么红烧肉啊,卤猪蹄儿啊,都是论盆端到它跟前,好吃是好吃,但吃得多了,近日出恭……还真够臭的。
狗对埋屎这件事,简直是活见鬼似的执着,即便它内心是矜持且高尚的,却依旧拦不住这四条刨坑的狗腿!
它低头看着自己沾了不少泥巴,还混着臭味儿的爪子,心累地叹了口气。
不然还是跟壮士商量商量,吃点素的吧……
正欲回去寻顾如许,一回头却忽然撞上一双白面绣云团的靴子,磕得它鼻子都麻了,正纳闷呢,头顶传来一声轻咳。
这一声,熟悉得令它头皮发麻。
它犹豫着缓缓将目光上移,雪白的锦缎直裰,衣摆与开襟处皆以银丝勾绣着清丽的君子兰纹样,外袍下,是红绫镶白玉的腰封,束而不苟,腰肢挺拔,翡翠玉佩若隐若现,它能清楚地瞧见玉佩背面角落中雕刻的两个小字。
再往上看,便是一双修长白净的手,指腹可见薄茧,微微一动,便惊得它抖了抖。
青丝如墨,明眸皓齿,端的是一副清秀少年模样,他站在那,仿佛遮住了天上月,静静看着眼前的狗。
那一瞬间,哈士奇不由得虎躯一震。
……
与此同时,顾如许感到屋里闷热得很,她有些喘不上气来,便提了盏灯到廊下坐着纳凉。
山风舒怡,蝉鸣渐盛,拂尽了白日的热意,倒是有几分惬意。
她半躺在廊下竹椅上,倚着柱子琢磨起了这这大半年来发生的一切。
都说这光阴飞逝,她起初还不信,却好像一晃眼功夫,便到了今日。
诚然她依旧是每日掰着指头数自己还能活多久,诚然她还是没能找到杀顾如许的凶手,诚然烦心事一件接着一件地冒出来,让她时常感到根本无从下手……她也算是在这个叫大周的地方,活了下来。
近来她也不常去翻那本日记了,或许是因为关于从前,她能记得的愈发少了。
纸上写的那些,在她看来,日益陌生的居多。
再这么下去,她恐怕就得变成一个不知过去,也瞧不见将来的人了……
自从失手打开了这个任务包,如今已经过了大半年,她倒是没想到会发展成这样一般局面。
本以为要拼个你死我活的男主角,不仅成了她的大师兄,如今她得亲手把他教得抡天抡地无所不能,想想都觉得她找抽。
不过她最近想起沈虽白的次数竟然越来越频繁了,就像眼下,前脚刚决定不想跟他说话,回到院子里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想到他。
方才听说他给了岳溪明一只信鸽传书的时候,她脑子里第一个念头便是——鸽子怎么做好吃。
他刚才想说什么来着?
这小子真够实诚的,她不让他说,他还真就闭嘴了!搞得她现在满心的好奇,再回头去南院问他?
那是不可能的。
她可没那么心宽。
许是午后被岳将影那厮闹得心烦,折腾到现在,她也确实有些累了,这么靠一会儿,吹吹风,困意便涌了上来。
耷拉了两下眼皮,她还是没撑住,一合眼便睡了过去。
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也不晓得是不是如此,才会让她梦见沈虽白。
他就站在她十步开外的地方,他穿着一身红衣,仿佛要被身后的烈火吞没了,山野与楼阁,在火光与流矢间扭曲,明明处处烈焰灼心,她却感到无尽的冷意。
他在那,却又好像个随时会消失的幻影。
他身后的墙围院落,都成了断壁残垣,被踏裂的门匾上,“犀渠山庄”四个大字生生碎成了数截,血沿着门前石阶淌下来,浸湿了那朵明艳的绢花。
他望着她,似乎想说些什么,然而最终,还是没有说下去。
她错愕地低下头,脚下踏着的,是不计其数的尸体,仿佛要堆砌成山,令人作呕的腥臭翻涌上来,令她一阵难受。
不远处的霞帔比血更艳丽。
那是谁的嫁衣?
瞧着有些眼熟……
她垂眸看了看自己身上被血染透的衣袖,还有这双沾满鲜血的手,手中的红影剑已经崩出了裂口,已然称不上什么“绝世好剑”,可她却依旧紧紧握着,仿佛一旦松了手,便再没有勇气厮杀下去。
左脸好像不太对劲,她伸手摸了摸,只摸到一片血与脓,她感觉不到疼,却清楚地知道,自己此刻的模样,有多丑陋。
左眼逐渐模糊了,她只能用右眼视物,可所见之景,皆是疮痍满目。
她的心很沉,风一吹,又觉得冰冷刺骨,此时就连动一动手指,都觉得分外吃力。
恍惚中,她忽觉眼前的一切都似曾相识。
来到阎罗殿的第一晚,她好像就做过这样的梦。
只是那时的她,身在局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然而这次,却是要亲身历经了。
她觉得很累,从心到身,累得有些绝望。
至于为何会如此,她也说不上来。
只是眼前这座陷落的犀渠山庄,让她不知如何是好。
她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在后悔,诚然这也许是顾如许留下的执念在作祟,可她仍旧不好受。
再强大的武林高手,似乎也总有无能为力的时候,杀了再多的人,还有更多的人涌上来。
而她,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人非铁铸,气力有终。
红影剑落在那堆尸山血海上的刹那,她便晓得,自己无力再挣扎下去了。
比起这副伤痕累累的躯壳,更疲惫的,是她的心。
她望向沈虽白,他握着照霜剑的手都在发抖,待血落于尘土,他们周围已经没有人能再爬起来了,然而不远处,还有成排的弓箭手严正以待。
箭在弦上,蓄势待发,他却静静地望着她,好像这茫茫天地,碧落苍穹,唯有她,占满了他的眼。
她想起自己现在的模样,只想让他别看了。
那样好的沈虽白,她再也配不上了。
这样的念头冒出来后,她就有些想哭,想不顾一切地大哭一场——可她太累了,累到连句话都没法儿好好对他说,便不由自主地倒了下去。
她记得这场景。
从尸山上滚下去的时候,她还能想起那晚梦中模糊的人影。
在她被磕中脑袋之前,有人接住了她。
皂角清香,掺杂着血腥味儿,明丽的红衣,绣着吉祥的团纹,这温暖仿佛早已深深镌刻在她脑子里,抬起头,便看见沈虽白。
那一刻,仿佛纠结多日的谜团终得解,悬着的心也终于如释重负般,她甚至有些欢喜。
原来真的是你啊,沈虽白。
“我带你走。”他收起长剑,将她抱起来,朝前跑去。
她无力地抱着他的脖子,望见身后无数的弓箭,摇了摇头。
“算了,跑不了了……”
连她自己都不信,这样的局面,他们还能活命。
沈虽白却固执地告诉她:“我带你走。”
那双眼睛,一如初见时那般,仿佛交汇着漫天的星辰,会哄她开心,会惹她生气,还会让她深信不疑。
她靠在他肩头,即便身后是火海刀山,即便晓得自己今日难逃一劫,似乎也无所畏惧了。
这种安心的感觉,她从未有过。
她渐渐分不清此时在这的是自己还是顾如许,不过这也无所谓了。
渐渐安静下来的梦境里,她听见自己对他说。
“沈虽白,带我回家。”
“好,我们回家。”他也温声答道。
而后,流失万千,从天而降——
她看不清眼前的一切了,只有血,只有不断交错的画面,恍惚中,紧紧抱着她的那个人似乎开始摇晃。
百里云禾山,东南万丈崖,从前剑宗弟子们时常聚于此处切磋比剑,并肩同看锦绣人间。
往事历历在目,今日却成绝路。
“十一,对不起……”沈虽白轻轻地将她放下,她却不肯松开双手,双目赤红地盯着他背上的数支利箭。
血流如注,早已深入要害。
“对不起……”他抬起手,温柔地轻抚她的头,“我不能带你回家了……”
那一瞬,仿佛连他们身后的山河都陷入了寂静。
“沈虽白!”她嚯地惊醒过来,正是惊魂甫定之时,神识尚且恍惚,梦里的沈虽白仿佛还在眼前,晃了几下之后,竟然不曾消失。
惹眼的白衣,青丝银冠,他手中拿着刚脱下的玄袍,似是想为她盖上。
她几乎想也没想,伸手揪住了他的衣领!
沈虽白吓了一跳:“十,十一……你怎么了?”
她的心都还在颤,突然看见他就在眼前,那口气就这么硬生生卡在了嗓子眼儿里。
她紧紧盯着他的眼睛:“……沈虽白?”
“……嗯。”他点点头。
“我是不是还在做梦?”
沈虽白愣了愣,还未回答,便被她掐了一记。
嘶……
下手怪狠的。
“不疼?……我真在做梦?”她愕然。
“……你掐的是我的胳膊。”沈虽白有些无辜。
“噢,我有点怕疼。”她眨了下眼,“所以你刚才感觉到疼了吗?”
沈虽白迟疑片刻,缓缓撩起袖子,将红了一块的胳膊给她看。
“疼。”
顾如许:“……”
要命,原来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