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虽白茫然地望着她,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顾如许拿着药瓶,用一种颇为直截了当的眼神注视着他。
“让你脱衣裳,我给你上药。”
闻言,沈虽白的脸腾地烧红了:“不,不必了,我自己来吧。”
“可你不是伤在背上吗?”她狐疑地一皱眉。
伤大多都在背上,非得使劲儿伸长了手才能够着一两处,一不小心又得把伤口扯裂了。
气氛着实尴尬,沈虽白抿了抿唇:“不然我去找韩师弟吧,前几日也是劳烦他帮忙上药的。”
“你给我坐下。”顾如许一把将他摁住,“找什么师弟,不就上个药嘛,我又不会弄疼你。”
“男女之别……多有不便。”
“我又不是没见过,扒都扒过了。”她顺口反驳,忽然想起那会儿自己还是顾如许来着,遂又匆忙改口,“咳嗯,我的意思是,事有轻重缓急,这会儿就别在意什么男女有别了。”
“可是……”他在意啊!被小师妹扒衣裳这等事,难道还要来第二回吗!
“你一个男人怎么这么磨叽啊,抓点紧,我都饿了。”顾如许催促道。
沈虽白攥着领口,陷入犹豫。
“其实宗规有言,需得时时留意仪态,不可在旁人面前宽衣。等等,你怎么……且住手!”他话音未落,顾如许已经撸起袖子上手了。
“解你腰带。”她应得着实理直气壮,“你别捂着,不解开怎么把衣裳脱了,我手脚很快的。”
“这不合规矩!”沈虽白涨红了脸,慌忙抓住自己的腰带。
顾如许是什么身手,哪里是他想拦就能拦得住的,眨眼功夫那条镶白玉的腰带便被她抽了出来:“你们剑宗的规矩,跟我有何干系?”
眼见着她要动手扒他的衣领,沈虽白顿时急了眼,连连后退。
“哎呀你跑什么,我又不吃了你。”方才被沈遇一吓,顾如许真觉得饿了,已经耽搁了好一会儿,回头饭菜都该凉了,比起男女之别,此时此刻她更想吃肉。
他一再退让,她徐徐逼近,待将其逼至墙角,退无可退,她便眼疾手快地伸手一咚。
“前,前辈?……”沈虽白错愕地看着一左一右将他咚在墙角的手,不由汗颜。
顾如许眯了眯眼:“别挣扎了,速战速决。”
沈虽白:“!……”
庭院明月东悬,竹影婆娑,哈士奇趴在竹阶上,听着屋中传来的惊呼和挣扎声,老神在在地抖了抖耳朵。
一通折腾下来,顾如许显然是压倒性的胜利,被强行扒了上衣的沈虽白被小师妹勇武过人的一面惊得全然不敢动,只能乖巧地坐在凳子上,等着顾如许过来上药。
此情此景,顾如许不禁有感而发。
这怎么这么像流氓霸王硬上弓,黄花大闺女无力反抗,事后只能嘤嘤嘤的场面呢?
讲道理她的确是一时好心,正儿八经想帮他上个药的来着。
她拿起药罐,舀了点膏药,轻轻抹在他背上。
沈虽白背上的鞭痕一道连一道,交错在一起,教人不忍细看。
剑宗清心鞭,这下手怪狠的啊。
她皱着眉,仔细地给他上药。
也不听他喊疼,但若是下手重了他便会突然僵一下,她便晓得该轻些了。
“这打得也太过分了,你爹不心疼,你娘也不管管吗?……”她咕哝道。
沈虽白道:“宗规在前,我娘便是心疼,也不会阻拦。”
“怎么听起来,你在这爹不疼娘不爱的?”她皱了皱眉。
沈虽白笑了笑,不知是默认还是不想多言。
“想来也是,你还有个妹妹,女儿家总会娇惯些。”
沈新桐的性子,确实是给惯出来的,都说会撒娇的孩子得宠些,原来不假。
而沈虽白,就像韩清说的,他是剑宗掌门座下首席弟子,打记事起便被寄予厚望,文韬武略,哪样都得胜人一筹,他不怨,已是出乎意料了。
她忽然觉得,这样的沈虽白,怪让人心疼的。
上完了药,沈虽白穿上衣衫,收拾齐整,与她坐下吃饭。
他神色如常地将菜从食盒中取出,一一摆开,还给她递了筷子,从始至终,没显露半点病患的虚弱,温雅如水,神安自如,若不是亲眼瞧见他背上那么多伤口,她怕是也瞧不出他与平日有何不同。
他抬眼,朝她笑了下。
啧,突然想把那个对他挥鞭子的人拖出来狠狠揍一顿。
“饭菜不合胃口?”见她吃吃不下筷,他便问了一句。
她沉着脸,往他碗里夹了个鸡腿。
沈虽白愣了愣,在他明白过来之前,她又接连夹了一堆菜往他碗里塞。
“都吃完。”
沈虽白缓不过这个弯儿来:“……我自己来就好。”
话音未落,碗里又多了一筷子青菜。
“多吃些,伤好得快,早点练好那十八本秘笈,就没人能欺负你了。”她一本正经道。
她就不信了,等他做了武林盟主,谁敢拿鞭子往他身上招呼……
沈虽白眨了眨眼,说句实话,他并不觉得领罚算是“受欺负”,他身为剑宗弟子,触犯宗规,这些都是理所当然的,并无任何委屈之处。
不过十一这反应,似乎是在替他鸣不平。
虽说隔着面具看不到她是何表情,但起码他晓得她是在意的。
“傻看什么,快吃啊。”她指了指这些饭菜。
“嗯。”他眼中浮现出温柔的笑意,而后低下头吃饭。
沉默了半响,她忽然问:“我听你师弟说,你是为了进颜玉楼才挨的罚,你去那儿作甚?”
沈虽白迟疑片刻,道:“只是想查一些事。”
“查一个叫兰舟的人?”她没想同他绕弯子,“……你师弟听到了这个名字,你是想查他没错吧?”
沈虽白一顿,点了点头:“没错。”
她有些心虚地扶了扶脸上的面具:“这个‘兰舟’是你的熟人吗,你查他做什么?”
“我与他并不算相熟,不过他与我小师妹十一在一处。”沈虽白也不想戳穿她,便就这么顺势说下去了,“五年前,他从云禾山带走了十一,在此之前,无人知道他从何而来,江湖上也从未有过这号人物。”
“兴许你师妹跟他是旧识呢。”她作为兰舟的表姐,这会儿甚是尴尬。
表弟把表姐拐出了师门什么的,想想都觉得匪夷所思。
若不是他有足以令人信服的理由,顾如许也不会跟他离开云禾山吧。
“我眼下也只是猜测,有些事只有进了颜玉楼,方有可能一探究竟。”岳溪明之前同他说起的宫闱秘辛,虽不定可信,但这巧合着实蹊跷,他无法定论,也难以释怀,几经犹豫才决定进颜玉楼。
颜玉楼在犀渠山庄中,他这个少庄主想入楼其实并非不可,只需同宗主禀报一下,取了令牌便可。
此事难就难在,他要调看的,是宁国府那桩案子。
朝堂与江湖两不相干的道理,他明白,但此案牵扯甚广,若那兰舟的身份真被岳溪明一语成谶,这就就非江湖能了之事了。
他本已拿到了令牌,但其缘由传到宗主耳中之后,便被拦了下来。
身在武林,却妄图涉足朝堂政事,不论有何道理,宗规都不容许。
那些清心鞭,便是让他清心断念的。
“鞭子挨了,宗规抄了,沈宗主明摆着不想让你进颜玉楼,不过你会就此罢休吗?”顾如许笑意狡黠。
沈虽白陷入了沉默。
父亲不愿让他掺和到朝廷的尔虞我诈中,尤其是宁国公的案子,提及必阻。
可越是如此,他越是难以置之不理。
更何况,十一已经牵扯在里头了,他如何能袖手旁观。
顾如许仿佛能看穿他此刻的心思,暗搓搓地勾了勾手。
“想不想刺激一下?”
沈虽白:“……”
……
皓月当空,灯疏阶暗,云禾山主峰后山,人烟稀少,山间唯见一座高阁,檐下明灯,照亮了黑色的匾额,上书“颜玉楼”。
一片昏暗的密林间,刚刚领完罚的真老实人·剑宗大弟子被兴致盎然的小师妹再度拉到了这。
沈虽白望着不远处守在楼前的几个弟子,面露犹豫:“前辈,我们没有令牌,你这是打算……”
“显而易见,带着你夜闯啊。”顾如许丝毫没觉得自己在做什么亏心事,“你都挨了顿揍了,还进不去岂不是亏大发了?”
道理是这么讲的吗?
沈虽白顿觉不妥:“……这样闯进去于理不合。”
“都说是‘闯’了,讲什么道理?”
“……我还是去取令牌吧。”
“你可拉倒吧,去十回你也拿不到令牌的,回头再被你爹揍一顿。”她嗤了一声,“门口那俩不会在这守一夜吧?”
“亥时会有人来接替他们。”
“听我的,一会儿从那儿翻进去!”她指着侧面的墙头。
亥时一至,便有破绽让他们得手。
“真,真要闯?”沈虽白还是头一回明知故犯,且还是在云禾山违逆宗规,以往的敬畏之心这会儿令他踌躇难定。
“别这么小心翼翼的,讲道理这可是你家的山头。”
这小子之前翻阎罗殿院墙的时候倒是麻溜,敢情是因为与宗规无关啊,不过凡事有一才有二三五嘛,教男主角翻个墙什么的,好像也挺有意思的。
她忽然觉得这点坏心眼儿令她甚是愉悦。
且她对兰舟的事也不能置之不理,那小子的来头,她来这大半年了竟然还是只是其一不知其二,不是是他真没什么可说的,还是另有隐瞒。
既然沈虽白也挺好奇,她为何不趁此机会探一探虚实呢?
“都到这了,你到底想不想进去看看?”她捅了他一肘子。
沈虽白咬咬牙,约束了他多年的规矩和礼仪,最终还是败给了心里那丝好奇,促使他点了头。
她会心一笑:“诚实是个可贵的品质。”
系统只说让她把沈虽白养成武林盟主,可没说这过程中不能把他带坏一点点嘛。
夜色渐深,二人一直躲在林间等待时机,眼看亥时将至,更深露重,那两个弟子也禁不住打起了呵欠。
昏昏欲睡的时候,最是容易露出破绽,便是刚来的那两个换下他们的弟子,这大半夜的,也没什么精神,日日守着这颜玉楼,有宗规压在上头,剑宗也没几个弟子真有那么了不得的好奇心,来打探楼中的秘辛,故而此处甚是荒凉。
他们都是外门弟子,时常被当做打杂之人,偶尔有一两个傻子乐意上心听命,多数人还是觉得守楼这件事没多大意义,四人寒暄了几句,在这寂夜中,连山风都凉了几分,令人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这颜玉楼里又没什么宝贝,一堆破书罢了,非让我们夜夜守着,不知作甚……”其中一人忍不住抱怨。
“谁让我们是‘外门的’,好差事和武功秘籍都被‘内门的’占尽了,打发我们来这守夜,至少每月还能拿二两银子,寄回家去,有个剑宗弟子的名头,还能让家里人长长脸。”另一人劝道。
“你们俩别闲聊了,快回去歇一会吧,这里我们会守着的。”来换下他俩的两个弟子脾气还算不错,眼下时辰也不早了,再不回去躺一会儿,天都该亮了。
这四人的武功,只能算个半吊子,皆是庸碌之辈,瞧一眼便晓得怕是没什么作为了,都说剑宗弟子皆是人中翘楚,一眼望去,风姿绰约,教人赞叹——这说的,该都是内门弟子吧。
剑宗挑选弟子的眼光也是毒辣,能入内门的,才算真的在这云禾山拜师学艺了。
至于这几人,犀渠山庄也心怀仁慈,他们自己请辞之前,就这么养着。
只是这等弟子,如何能拦得住顾如许。
当年她可是能避开那位堪称老妖婆的年级教导主任,翻墙溜出去泡网吧,整整三年都没给逮住小辫子的人物,拖着沈虽白越过墙头,眨眼功夫便从侧面的窗子溜进了颜玉楼中。
利落的轻功,让她觉得简直如探囊取物般简单。
“这么容易进来,你还费劲儿拿什么令牌啊?”她低声怼了沈虽白一句。
他合上窗子,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宗规是记在心里的东西,无需旁人时时盯着,也当恪守本心,不可妄自胡为。”
她不以为然:“说得一本正经,你这不是跟我一起翻进来了么?”
“我……”他一时语塞。
“行了行了,赶紧上去找你要查的东西吧,外头那俩傻不愣登的,也难说会不会突然发现有人闯楼。”她在背后轻轻推了他一下,催促他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