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势渐小,屋檐下滴滴答答,顾如许看着殿中江湖上传得绘声绘色,凶神恶煞的众魔头齐聚一堂,规规矩矩地排排坐。
她去云禾山的路上,也听说过不少关于他们的传闻,或是说红影教教主麾下魔头众多,皆青木獠牙,杀人茹血,或是说其心肠歹毒,一言不合便大打出手,罪行罄竹难书。
然她看看这帮人,一个赛一个的“乖巧听话”,论容貌,更是不可多得,看看那俊俏的少年,看看这儒雅的毒仙,再看看那边那个谪仙似的小哥哥……
啧啧啧,要不是怕被打,她真想组个红影牛郎团,拉到街上去走一圈,总坛这个月……哦不,保不齐今年的口粮就稳了!
“教主,方才兰公子说您找我们过来,有要事相商。”林煦见她一直欲言又止地望着他们,忍不住出声提醒。
她这才从“牛郎团”的美梦中回过神来,清了清嗓子。
“哦,的确有要事。”她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正经的教主,且在说着十分严重的事,“中秋之后,八成会有一群正道人士要来铲平琼山,为民除害。”
言简意赅,想必十分好懂。
孟思凉皱起了眉:“教主的意思是……阎罗殿保不住了?”
“本座没这个意思啊,这对于我们来说不是个好消息,所以才找你们过来,商量商量如何应对。琼山地势易守难攻,若是我们赢了,自然能将他们赶下山去。”她道。
“教主英明,我等听候教主号令!”卫岑毅然道。
“……你等会儿再吹,老实说本座现在也没什么主意,否则就不会找你们过来了。”顾如许无奈地扶额,看向林煦,“林护法有没有什么好建议?”
“不知有多少门派?”林煦问。
她掰着指头数了数:“剑宗,华山,峨眉,少林,方圆山……眼下本座晓得的就这五个,保不齐之后会不会再多几个门派掺和进来。”
林煦思忖良久,道:“既然是打着为武林除害的名目来的,这些武林人士想必不会屑于偷袭暗算,从前山上来,将阎罗殿围住,才是上策。兰公子觉得呢?”
他转而看向兰舟。
兰舟抿了口茶水,若有所思道:“教主说得其实不错,琼山的确是个易守难攻的险要之地,当初择此地建阎罗殿,防的便是这一日。他们若真从正面攻山,可得吃一番苦头……”
顾如许听得一愣一愣,转头看向脚边的哈士奇,低声问:“这阎罗殿选址的时候考虑得这么周全的吗?……”
这不明摆着看不惯又干不掉吗!
哈士奇幽幽地瞄了她一眼:“这座阎罗殿当初是您……是顾如许和兰舟二人合计着选的地儿,方圆十里内,少有人烟,居高临下可俯瞰八方,若是有仇家寻上门来,可一目了然。”
“怪不得……”她暗暗咕哝。
怪不得这半年下来,来找她寻仇的武林豪杰们还没找到阎罗殿的大门呢,便有人向她禀报了。也就岳将影那个混小子,教中弟子看在她的面子上,她看在沈虽白这个金大腿的份上,才让他到了山门外。
“哎,话说有没有什么好计策,说出来听听?”她捅了捅哈士奇。
哈士奇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智障:“您当我是哆唻a梦吗?”
“你不是手握剧本么?”她冲它挤眉弄眼,“咱们可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你也不希望大结局来临之前,我这个反派boss就因为难敌各大门派的围攻而领了盒饭吧?说说嘛,哆唻士奇……”
狗眼一瞪翻白:“您真当我什么都知道呢?关于剧情老实说我只知道主线,和关于男主的一些事,各大门派围攻琼山这档子事,我只知他们会来,却不知他们如何来,从何来,我晓得的比您还笼统呢,爱莫能助。”
闻言,顾如许不由一阵失望,拍了拍它的狗头,无奈地叹了口气:“要你何用。”
“嘿——?您这可忒忘恩负义了,我好歹能给您发放寿命啊!”哈士奇不服。
顾如许意味深长地瞧了它一会儿,不明所以地摇了摇头:“这年头,反派还得靠一只哈士奇续命,真是世风日下,一代不如一代啊……”
对此,哈士奇一气之下,抖了她一嘴毛。
“您也不必太过担心了。”哈士奇甩了甩尾巴,望向那边白衣红绫的俊俏少年,顿了顿,道,“您还有个表弟呢,他脑子里的应对之策,比我厉害多了。”
“兰舟?”她朝他望了一眼,他正与孟思凉争议着什么,她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该是在商量如何用上萱谷的毒,她倒是看不出他有几分能耐能拦得住那么多武林豪杰,“我还想着之后若是真打起来,先把他送去琼山寨避一避呢。”
哈士奇白了她一眼:“您把他送走作甚?”
“尊老爱幼懂不懂,我这是在帮顾如许护着这小子。”她操心如老母亲,担忧得很,“他才多大啊,这个年纪该是在学堂里念书才对吧,即便他心不在出人头地,我也不能把这种祖国的花朵往刀口上推啊。”
哈士奇眉头一拧:“……您说他是啥?”
“祖国的花朵啊,怎么了,这么俏的花朵可不多见的。”她理所当然道。
哈士奇似乎颇为诧异,看了看她,又看看兰舟,再转回来看她,沉默良久才道:“……您要是乐意这么想,我也不说什么了。”
此后,诸事安排,几乎被兰舟一人包揽了,她坐在殿上,仿佛一个镇场的吉祥物,听着他与林煦等人商议着如何应对中秋之后的各大门派,虽说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但她觉着,就凭他一人的脑子,便已经思虑得十分周全了。
她这个活了两辈子的人都没能想到的边边角角,他早已安排得明明白白,她偶尔插两句嘴,或是被问询意见之时应几声,除此之外,似乎就没什么她能帮得上忙的地方了。
这真是空有盖世武功,却忘了把顾如许的脑子一块儿给她附赠上,就像当初在镜子里看见这张艳绝天下的容颜,同时看到了一对32a是一样的道理。
她郑重其事地将众人召集于此,又颐养天年般地听到了这个话题结束,看看外头的天色,已经是晚上了。
雨刚停,山间到处都是湿漉漉的,林煦等人领命之后,便离开了正殿,只留下兰舟过来唤她这个咸鱼教主回神。
讲道理她有些懵:“都说完了?”
“嗯,已经安排下去了,不必担忧。”兰舟从一旁的架子上取下一件斗篷给她披上,有些笨拙却十分耐心地给她系上结。
她低头看了看胸前的系得十分难看的死结,啼笑皆非:“不是这么系的……”
她将结抠开,给他示范了一下如何打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他有些疑惑:“这是什么系法?”
跟他从前见过的那些八宝结,如意结都不一样。
“这是我独创的,你要是想学,我改日教你。”她信口胡诌道。
兰舟笑了笑:“在这坐了一日,出去走走吧。”
这么一天,她的确坐累了,起身同他出去,忽然想起还有只哈士奇没着落,遂回头俯在它耳边道:“你先回去吧,厨房今日做了红烧肉,你去找卫岑,他会给你弄好吃的。”
闻言,哈士奇悄悄瞄了兰舟一眼,不过对上了眼神,它立刻别开视线,转身跑走了。
顾如许望着它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不由得皱了皱眉。
“怎么了?”兰舟问了句。
“没什么,只是觉得它似乎很怕你,你之前是不是对它做了什么?”她狐疑地看着他。
他目光淡淡,若有所思:“一只狗罢了,我为难它作甚,许是天生不合吧。”
她想了想:“也是,可能你俩八字不对盘,所以相看两相厌。”
“……”他头一回听闻人和狗的八字有对不对盘这一说的。
他们走出殿门,在游廊下慢慢地走着。
顾如许平日里是个急性子,不过难得陪“表弟”出来散散步,她愣是一步拆了三步走。
“胳膊上的伤平日里碍事吗?”她瞧见他可是伤在右手来着。
他信手折了一枝新开的桂花递给她:“不妨事,我惯用左手。”
闻言,她不免有些尴尬:“那还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沉默了片刻,她想起了午后他同林煦他们商量的应对之策,诚然那都是为了红影教不受欺负,但她听到的那些计策,似乎……狠了些。
都说经历过变故的孩子,容易长歪,她觉得兰舟似乎正朝着条不算正直的路上走去了。宁国府的案子她已经晓得了大概,诚然她能罢手,但兰舟能吗?他对那些即将攻山的各派豪杰,从一开始就抱着赶尽杀绝的心思部署下去,她在一旁听着都觉得有些心惊肉跳的,届时尸横遍野的场景,她也能想象到。
可这个不过十几岁的少年,居然连眼皮都不曾眨一下,如家常便饭般谈论着生死攸关的事。
她也不是说这样就错了,对于红影教,对于反派来说或许这才是对的,但这些事,好像都应当是她这个教主来做才对。
“兰舟啊,中秋之后若是咱们能赢,你打算如何处置那些门派的弟子?”
兰舟目不斜视地往前走:“杀了。”
“……”
她默了默,斟酌良久,几度欲言又止,才继续说下去:“那什么……都杀了?”
“他们本就是来杀我们的,何须同情。”
“话是这么说……”她觉得自己在教育青春期少年这方面着实脑阔疼,但她不否认,兰舟说得也没错,她没有以德报怨的兴趣,但也没一言不合就大开杀戒的毛病啊,“这么多人攻山,都杀光多累啊。”
“那依你之见?……”
“不然这样吧,咱们可以挑着杀几个,让他们知难而退就得了。”
“你该不会是想让我放过沈虽白吧?”兰舟一语中的。
她一句话卡在嗓子眼里,半天说不出来。
沈虽白她是不可能杀的,就算他真的带着一群剑宗弟子堵在了山门口,她气归气,也不能真拿他如何。
但兰舟显然不是这么想的。
“你不惜骗我,也要去云禾山见他,闯了祸回来,还想让我对剑宗的人网开一面?”
她抿了抿唇:“你跟沈虽白什么仇什么怨啊,成天你死我活的……”
“那臭小子!——”一提起沈虽白,兰舟便怒上心头,见顾如许神色茫然,却硬是将怒火生生压了下去。
顾如许忐忑地看着他:“你现在算是气他,还是气我去见他?”
他合了合眼:“我说不清……”
他也不知自己究竟是气沈虽白多些,还是气她多些,只是她每见沈虽白一次,他的心便揪紧一分,那种胆战心惊的感觉,早已深深刻在了他的骨血里。
“我也许只是很怕你哪一日,会一去不返……”
他忽然的不安,令顾如许没了辙,只得轻声细语地宽慰:“我哪儿也不去呀,你我是表姐弟,一家人,便是天塌下来,我也不会弃你而去的。”
“真的?”他忽然抬起眼,目光中透出一丝紧张。
顾如许笑了笑:“真不晓得你成天都在担心什么,青春期焦虑症吗?”
“啊?……”他一时没听明白。
“别‘啊’了,我认真同你讲,杀人这种事,你能不做便不做,回头打起来,我会亲自动手的,你也少说什么‘赶尽杀绝’这类话,与其打打杀杀不如好好想想你自己的将来,活得善良一点,总比像我这样成天被人骂作‘妖女’‘魔头’来的好……”
兰舟迟疑片刻,道:“你不希望我杀人?”
“你又不是什么嗜血的魔头,我不希望你受欺负,也愿你留一丝善念,说不定能换点福报。”她认真的与他道。
诚然她活的是个反派的人生,但兰舟不是啊。他还这样年轻,脚下的路千万条,没必要往死胡同里钻。
手上沾了太多人命,对他来说不好,哪怕是为了死去的顾如许,她也希望这小子哪天能堂堂正正地站在人前,无所畏惧亦不会为任何事感到心虚,最好还胸怀大志,活得再精彩一点……
“善念……”兰舟忽而一笑,“从前倒是有个人,同我说过一个关于善念的故事。”
她来了兴致:“什么样的故事?”
“说的是楚京城市井中曾有个无赖,平日里混吃混喝,有时揭不开锅了连脸面都不要,沿街乞讨,活得像个窝囊废。城中百姓都看不起他,一些地头蛇隔三差五总要找他麻烦,或是揍一顿,或是言语辱之,什么难听话都讲过,甚至连他的亲娘,都对他闭门不见,大家都觉得此人活着还不如死了一了百了。
一年冬天,楚京下了一场大雪,正是除夕,他饿了三日,被关在自家门外,快要冻死的时候,一个小姑娘给他递了一个汤婆子,还有一包点心,那个小姑娘自己都没想到,就这么点善意的怜悯,救活了一个人的命。”
“后来呢?”
“后来,那个无赖便一直想再见见这个小姑娘,感谢她的救命之恩。饱暖之恩,就这么被他记在了心里。有一日,他终于在街头瞧见了那个小姑娘,欣喜之余,却发现这个小姑娘是楚京城中达官显贵家的嫡小姐,金枝玉叶,高不可攀,压根不是他这种人能近身的。”
“他放弃了?”
兰舟摇摇头:“没有,从那之后,无赖时常在小姑娘家附近等着,有好几次,都被下人拿笤帚驱赶,那小姑娘也并非一直住在府里,故而他能见到她的次数,实在少得可怜。有一年小姑娘生辰,无赖去瑞芳斋偷了一挑发绳送给她,且不说她今日收到的贺礼中有多少千金难买的好东西,这等赃物也不可能被她留下。
那无赖为了这条发绳,被瑞芳斋的下人打得满脸是伤,一心希望她收下这贺礼,小姑娘却只是给了他一些药,终究还是没有收下他的发绳。”
顾如许觉得他还有下文,便翘首等着。
“此后过去了三年,那小姑娘早已忘了自己随手救过的无赖,而那无赖也再没有出现过。直到有一日,小姑娘家遭逢大难,无人伸出援手,小姑娘的家人都被歹人害死了,只有她一人侥幸逃了出来,可惜还未出城便遇上了麻烦。追杀她的人,已经到了巷口,她连拼死一搏的力气都没有,倘若就此被抓回去,便是死路一条。
千钧一发的时候,忽然从胡同里跌跌撞撞地冲出个醉汉,抡起酒坛便开始撒疯,巷口的追兵与之纠缠起来,不惜拳脚相加,趁着混乱,小姑娘逃出了巷子,躲在围观的人群中看着那几人将那醉汉摁在地上毒打,见了血还不罢休。
小姑娘不敢多留,找地方藏了起来,直到夜深人静,才敢重返旧地。那个醉汉倒在巷口的墙下,已经断了气,蜷缩得像个无助的孩子,她上前看清了他的脸,竟是三年前她救过的无赖……”
故事至此,前因后果已然明了,顾如许不免唏嘘,为之感慨万分。
兰舟微微一笑:“这无赖在楚京城中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人,谁都不在乎他,谁都不曾教他如何才算好好地活着,在他最后的三年里,甚至没人留意过他究竟还在不在喘气,更没人想过,他会记得一段迟迟没能报答的恩情。
他的尸体一直被放在那,过了头七都无人收敛,楚京的百姓不会记得他,他们只记得某一日一个喝醉了的傻子自不量力地送了死,茶余饭后闲谈一二。
但那姑娘知道,她微不足道的善念,救了自己的命。一个连名字都不曾告诉过她的无赖,是那座繁华热闹的楚京城中,唯一对她施以援手的人,他用他的命,报了那年冬天的恩。”
顾如许觉得这个故事有些沉重,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舒了出来,才好了些。
“同你讲这个故事的人,与你很熟吗?”
“算是吧。”他看了她一眼,将笑未笑地勾了勾嘴角,“不过她已经不记得这个故事了,需得我多提醒她一些事。”
她叹了口气:“那无赖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啊……”
“他是否重情重义我不在意,不过这个故事让我明白了,善念,是要留给与之相称之人的,你让我心存善念,你知世人可有对你我报以恩德?”他停下脚步,目光森冷地望着庭院中凋零一地的桂花,“我不愿如那无赖,重情重义,却落得被人乱棍打死,横尸街头的下场,也不愿如那些百姓,冷眼旁观,自以为是,我当记下恩仇,来日加倍奉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