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大胜立刻摆手:“看您说的,还过瘾呢?瞧这宫里这份乱,小姑娘是一茬一茬的往里挤着,这么说!您急流勇退我是松了一口气,您以后享福就是,你儿子我啊,还有你那儿媳妇,就哪个也不是笨的,再说了,且不等您给子孙后代赚那点家当呢……您是做爹的,往后就只管享受便是……”
佘青岭高兴极了,还亲自给儿子递水果,一朝大臣趋之若鹜的东西,这对父子真心不太稀罕。
他们正说着闲话,马二姑却匆忙进来说,皇爷下令让他们去九思堂呢。
佘青岭闻言嘴角微抽,到底无奈摇头讥讽道:“啧,就天生一副帝王骨,腹内却藏着成群的小女娘,这瞻前顾后柔肠百结样儿,我都替他累的晃,你过去少说话,那孟五郎是个爱做主的,随他,他说什么你笑着附议便是。”
陈大胜笑笑,站起来进屋换了亲卫服小跑着去了。
燕京九思堂,陈大胜到时刚好看到刑部清吏司郎中唐九源。
他们两家是邻居,往日想遛弯儿,后山就能看到人家小唐大人,总带着娇妻提着小花篮,人也不采蘑菇,人家摘野花儿玩。
这两口子毛病不小,你上一回山,爬恁老高,弄点野菜蘑菇回家添个菜碟不好么?
如此倒也惯熟,也亲,这俩人笑眯眯的互相打着招呼,又一起往里走。
唐九源人不错,快进门的时便低低在陈大胜耳边轻声道:“飞廉兄,一会子进去,咱俩就找个旮旯坐着听便是,这是人家九思堂管的江湖事……懂?”
又看左右没人,他就附耳对陈大胜说:“听说谭守义请了十位老隐入京保儿子,咱这燕京城怕是要乱了。”
陈大胜自早知这个消息,看唐九源没把自己当作外人,他便也轻笑低声道:“就想不到那谭家,竟私下供奉了那般多老隐。”
唐九源一扬眉:“谁说不是呢,老谭帅拳拳爱子之心,真真令我辈动容啊。”
去岁皇爷遇险,谭家可没说自己家有这般多的老隐,就连救驾的念头都没有,倒是上了半尺折子问安,如今再看这声势,哼,君臣离心已在眼前了。
也是奇怪了,九思堂今儿没派人迎接,却有牌子引路。
俩八卦的顺着引路牌儿,互相谦让的进了一处院落,甭看这九思堂是险地,却也有个雅致地方。
面前这院名叫万誉堂,进园便看到郁郁葱葱满目杂竹,当中一条鹅卵小径,就曲曲弯弯半露着引他们向内走,走没的几步眼前便豁然开朗,竟是九曲桥中抱着一座四角飞翘,体态玲珑小巧的亭子。
那亭子并无遮掩,远远看去已有不少人早就来了,唐九源便背着手看了一圈轻笑道:“飞廉兄,此地到妙啊,你看,这是外有杂竹覆盖,内里偏大开大合,倒是不怕人偷听的。”
陈大胜万想不到自己这邻居是个口无遮拦的,他举起拳头抵唇轻笑着上了桥,拐来拐去,终于到了中心位置,便有一位老熟人谢五好出来相迎。
“哎呀哎呀,两位大人啊,今日我九思堂着实是差事繁忙,我这刚接了几位兵部的大人来,未及出去相迎,两位竟自己来了,这,着实就对不住了,还望两位大人海涵,海涵啊!”
陈大胜才不海涵,他笑着往里看看,就讥讽道:“呦!谢令主今日不喊公子了?”
谢五好面色一窘,陈大胜已经跟唐九源进了亭子,又与几个相熟的同僚打了招呼,他们便坐到了角落,靠着围栏拿点心,预备喂池子里的鲤鱼。
九思堂的点心一如既往的硬朗,陈大胜不好意思生掰,就将手放在桌子底下慢慢的揉搓,时不时捻下一点点往身后水里一丢,便有一大群鱼儿咕噜咕噜的聚会过来,个个张着大嘴,看上去一点都不好看,还有些渗人。
陈大胜以为做的隐秘,却不想被九思堂的一位分令看到,便吐了一口吐沫骂道:“纨绔子弟!”
谢五好正好听到这抱怨,便无声无息的过去轻声道:“那是老刀,什么眼神儿?比他~你才是个纨绔子弟,可闭嘴吧,没得传出去丢了九思堂的脸。”
这人脸色涨红,扭脸正要再次打量一次陈大胜,那边却喊了总令主到。
孟鼎臣是正儿八经的二品大员,在坐的都没有人家官儿大,便都站起来迎接。
他也是刚从宫内出来,却换了家常道服来这边与同僚议事,他倒是一副哈哈的轻松自在样儿,进来便随意拱手道:“哎呦,诸位大人辛苦,我这破衙门人手不足,虽说榜下硬是捆了俩,翻身又被人家跑了,进士老爷不做人家也不爱来的破地方,如今没得人手用,今儿就失礼怠慢了……”
都是朝中的差事,不管此人如何癫狂,众人却笑的真诚还礼道无事。
待又各自坐好,上了新茶,孟鼎臣才笑着说:“嗨,就是些许小事,哪里就值得惊动各位的衙门?本官不止一次跟陛下说,江湖上的鸡毛蒜皮多了去了,各位大人身上差事本繁忙,就不必惊动了,可皇爷却说,燕京治安缺了哪个衙门那都说不过去,如此才有了今日这个碰头会……”
却原来,那日谭士元在花街被砍之后,情不移又进行了两次刺杀,也非刺杀,就单方面施暴。
如此便废了谭士元一只眼睛,还有另外一只手,她是必要活刮了谭士元的。
皇爷本就不喜谭士元,就想着把这货引出燕京,就随他去死。
谭士元又不是个傻子,他阴毒奸诈,就想着百泉山进不去,他就只能在燕京求一条生路。若在燕京被人活活追砍,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而朝廷又无法干预,便是他死了也会折损朝廷威严。
这人却是不想活了,便预备拉一切人下水,他恨这个国家,更怨恨自己的父亲甚至谭氏满门,早就万念俱灰。
可他再恶心,再被人厌恶,他却是有人管的。
那江湖中一连来了十位老隐,安顿好就照着规矩在九思堂报备了,报备完,人又各自守在谭士元躲避的凝疏琴舍不动了。
这琴舍依旧是个粉楼子,豁出去的谭士元哪次被抓住,大多衣不遮体,算是把情不移的名誉毁的相当彻底。
孟鼎臣是个傲气人,他的意思便是,此事乃江湖纷争,自然是我九思堂的事情,诸位大人到时候只管人到,就远远观战便是。
至于他们,九思堂预备倾巢出动,先围凝疏琴舍看那些人鹤蚌相争,若是情不移赢了那些老隐受伤,就趁机裹了谭士元将他送出燕京随便找百泉山哪块地方藏起来都可以,也对谭家算作交代。
若是情不移输了,便捉拿情不移与秦舍交涉,再不许她入京。
这便是他的计划。
孟鼎臣将计划说出,便有捧臭脚的站起来道:“令主大人既都这样说了,却也罢了,咱们还乐不得清闲呢,这江湖事跟我们学的那些弓矢御,殳矛守,戈戟助,凡五兵五当,长以卫短,短以救长,嘿嘿,那不是一个路数,诸位大人?是不是这样啊……?”
大人们笑的好尴尬。
唐九源就对陈大胜低声道:“这位,是二皇子的人。”
陈大胜正在捏第三块点心,抬脸一看吐沫横飞那人,却道:“想什么呢,墙头儿草罢了,他妻弟在宫里陪着五爷读书呢,我见过几次,这姐夫小舅子路数一样,最爱卖弄书包,你只要比他们高一级,你就是他们亲爹,别说,人家这样却也讨喜,并不招人厌恶。”
说完,他递给唐九源一块点心,两人一起揉捏着继续喂起了鱼。
陛下有旨,便惊动京中一切衙门忙碌,虽孟鼎臣无需旁人帮衬,可旁人也却得有个态度,都得去,去了,便各自远离战圈儿,随意划拉了个地方蹲着就好。
可这些人却不知,那远在燕京五百里处,谭守义作为赴任的封疆大吏,他无旨不敢善归,便只能安营扎寨等候消息。
甚至,这老东西给儿子的棺木都预备好了,大号的三层棺椁,比他次子当初那口可奢华多了。
家里有个处处与自己作对,将情不移诓骗着脱离自己管束,又擅自将情不移逼疯行刺皇帝,又一再得罪秦舍的儿子就死了,谭守义都不预备难过。
他写求救折子,不过是因为他是谭士元的爹,他不能不慈,便得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至于他儿子的生死,他早就去了密函,先请罪,最后重申态度,便是这个混帐死了,也请陛下将他挫骨扬灰。
大家宗长从来都是这样的气魄,只可惜这第三代老谭家人,却被他那个混账爹教育坏了。
夜幕降临,帐内烧着牛油蜡烛,年纪不大的谭唯心却被人拿牛筋捆在长凳上,正被他爷爷提着马鞭子抽。
这孩子倒是个硬骨头,随他爷爷二十几鞭子下去,一鞭子下去就皮开肉绽,他却也不吭气,就自己咬着嘴唇,额头冒汗的生抗。
谭守义年纪大了,就气的浑身摇晃,他又一鞭子下去骂道:“小王八蛋,倒是像你的老子,骨头硬的跟我泽儿一模一样!”
可惜,他孙儿不捧场。
一直没吭气的谭唯心闻言就吐了一口血吐沫喘着还嘴:“我爹?我爹是谭士元,他个贱婢生子,竟,竟敢当我爹?他,他也配!”
这一句话祭出,好没把谭守义气个倒仰,他提着鞭子上去连连抽打十几下,这次下了重手,伤了骨头,谭唯心终于忍耐不住哀嚎了一声:“爹!”
喊完便晕了过去。
看孙子晕了,谭守义却丝毫不心疼的想让人泼醒他,预备继续打。
他家老亲卫实在忍不住,便上来打劝道:“老爷,可不能打了,看在二爷的份上,咱慢慢教着,慢慢教着,这是皇爷给二爷指的血脉,他有个万一,皇爷那边您也不好交代啊……”
便是心中有千万盘精妙棋局,谭守义此刻也万念俱灰,他提着马鞭指着血肉模糊的小孙子骂到:“打死了最好,打死他便给我泽儿换个听话的,我宁愿要个窝囊懦弱的,也不要这样的!
你看他胆子大的,去岁一年我是怎么教育他的,他爹,他爹都没有这待遇,老夫竟是一点儿没防备住,这狼崽子就敢偷了我的宗主令,私下调遣咱家两代心血熬出来保命供奉,就?就去,去救那该千刀~万剐牲口东西!他也配?好,好!”
心中越想越气,万念俱灰他预备上去踢,被老亲兵一拥而上抱开,谭守义就继续骂道:“谭家不是老夫一人的谭家!打死他好歹也是个交待,这真是祖上不积德,一蠢蠢一窝,我原想就带着你们远远去了,先恢复恢复元气,修养一下生息,外人都不找谭家的麻烦,便有错漏皇爷都不计较了,这,这下好了,便什么想头都被这小畜生毁了……毁了!”
谭守义推开亲卫捧来的茶盏,几步上去,用了最大的大力气,终踹倒了那绑着谭唯心的长凳,对着还在昏迷的孙子又是一阵乱抽。
他正癫狂,便听到外面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有人跌跌撞撞下了马,又一路急奔到了帐前。
谭唯同身形狼狈,满面胡茬,双目赤红的进了帐子,他先是嘴唇颤抖的看着弟弟,刚要说话,就听到谭守义大喝:“拖出去!”
有老亲卫七手八脚的上来拦截,他被人抱着腰往后走了十数步,也是急了,谭唯同低头就咬住一老亲卫的耳朵,吃人肉般的给人咬下一块来。
他狰狞着吼:“放开我!!”
便是有人少了半片耳朵,也不敢放开他啊。
实在无法,谭唯同从袖子里抽出一把匕首,对着自己脖子就是一下,接着比着要害地方大喊:“放!!!”
如此,众人到底不敢动了。
举着匕首比着脖子,谭唯同就进了帐子,他一步一步的走到弟弟面前,手里的匕首掉下来后,他跪下,抱住自己弟弟,眼泪刷就流了下来,狰狞道:“哈,死了吧,死了解脱了,啊?爷爷,您,您莫不是在鞭亲孙子的尸?如今我家也算是全了,您看,我来了,您一起鞭了如何?”
谭守义手里的鞭子落地,他呆呆的看着自己的孙子,到底一口鲜血喷出,仰天便倒了。
第97章
燕京城入夜宵禁,街坊并不寂静,有万家灯火,又有嬉笑打闹儿童喧哗,稀稀疏疏由远而近,距凝疏琴舍两街远的张记老汤,却在宵禁之后开了铺面,陈大胜命人白日里花了两贯钱,买了两副羊下水,羊架子,托给老张头烹煮一日,就等着宵禁上岗,一起过来吃。
他们想的到好,可天空不作美,宵禁之后便有雨势落下,待入夜黑云遮月,这雨竟和了不断的雷电泻下,整的整个燕京都惊天动地的。
不过,却不影响吃。
老张头挂起了两盏通透的气死风灯,还在店铺门口撑起了油布棚子,长刀所的弟兄来了就坐在棚下,就着白汤内滚着的喷香下水肉,掰着炭火边上烘烤的胡饼随意吃,还想吃多少便有多少。
这个时辰,在燕京能吃到热乎乎的羊汤,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受,虽汤还是那个汤的,滋味却是不一样。
那是一种,隐约的,可冲破权利禁锢,自由自在的想吃就吃的特权。
雨越下越大,九思堂倾巢出动,穿着蓑衣斗笠的影子从各街巷隐秘窜出,又成群结队从棚边上快速过去,陈大胜他们端着大碗,吸溜着热汤看热闹。
偶尔有人眼神露凶,这几个发欠的还问人家:“来,喝一碗,热乎乎的不要钱儿,来呗?”
就着实贱的很呢。
倒后来有一队人过去,终于有人停下走入棚中,待他摘了斗笠陈大胜才看清楚,却是那谢五好。
陈大胜笑着打招呼:“呦,谢令主忙着呢?”
谢五好把蓑衣斗笠挂在一边,吸吸鼻子,呼出一口湿气叹息:“忙,咱们就是吃苦受罪送命的把式,哪有你们这好舒服的日子过啊,啧,您这是好享受啊。”
他本来自江湖,脾性豪爽,也不等陈大胜招呼,就顺手自拿了一个大碗递给老张头,看看店铺门口写着姓氏的灯笼,就笑着道:“劳烦老张,我好吃个羊肝儿,你多给寻寻。”
陈大胜轻笑,让出一半的板凳,等谢五好端着一大碗羊汤过来坐下,他低头先吸溜一口热汤,便喊一声:“美!”
陈大胜几人笑了起来,余清官还找了烤到功夫两面焦黄的胡饼,亲手掰了给他泡在汤里道:“何止是美,这都炖了一天儿了,不是咱吹,要说喝汤羹,满燕京城里就老张头这里最地道,正统北边滋味儿。”
谢五好道了谢,低头扒拉了几口,半碗热汤灌下去,等热汗催出来,他才抬头道:“过瘾!从前我也稀罕这口,就可惜十文一碗的老汤,那么浅的碗底儿都捞不出几块肝来,偏我恶心羊喉肉他们却最爱放,就害的咱每次都给人家剩半碗,这以后我也学会了,就挑个好日子,凭着下雪下雨,就来这边包上一锅,也叫我手下的兄弟们享受,享受,唔,劳烦老丈再来一碗,都要肝儿。”
老张头笑眯眯的从锅后走出,双手接了他的碗,还真捡了半碗羊肝给他,一边过汤,这老头一边说:“老爷们喜欢吃,也不必到小老儿这边来,都是一样的。如今跟前朝不一样,前朝是百工货物各有区肆,那烹羹的就挤在一起谁也不敢越界,那租铺面钱儿,琐碎消耗就整的营生属实艰难,那谁家敢下好料?本钱都能折进去。而今圣上什么胸襟,那是随咱街市里自由买卖,小老儿这屋子乃是祖业,便没有房租,那折损少了,咱自然是滋味上下多些功夫,小老儿这般,那旁人也是如此的。”
双手将汤奉上,这小老头还打听起来了:“几位爷,这街巷里最近老说,咱老伯爷平叛都平到西边了,待天下安了,咱这街里是不是从此就不宵禁了?”
陈大胜他们常来这边吃羹,一来二去早就惯熟,这老头说话就胆大了些。
谢五好低头继续喝汤,倒是陈大胜认真想了会,方认真的对老张头道:“若天下安,自不会宵禁,这是哪一朝都一样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