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尿一次就得换一个桶,管四儿嘴欠,就问了一下消费,那桶下面的草木灰一层是十五文,要铺三层。
上面一层浸了香料的香草却是三十文,最后再说他那恭桶,老檀木的,不知道多钱,他娘从娘家带来好些年的嫁妆之一,都没地儿买去。
他最起先受不住这样的福分,然而一说不要,他娘李氏就哭成一条运河,没水了还要从俩嫂子支流那边借,这几个婆娘就总能哭成一堆儿。
除了这,更加摧心肝的是,他娘半年做了三十多首《怀儿诗》《念儿娇》《摧心肝》《断魂赋》,听听这个名儿,自己合该早就凉透了才是,不然对不住这些诗词歌赋啊。
每次回家,李氏都要拉着管四儿,拿着诗文充满慈母之情的,边哭边朗诵给他听。
管四儿就觉着日子好苦,竟一首都听不懂!
然后,他就不咋爱回去了。
不是不爱,却是处处格格不入,他才读了几年书啊。
就拿挨打这件事来说,一家有一家的艰难,倒霉都从拙嘴儿上来的祸事,都不是那种花言巧语的性子,可媳妇儿就想听儿顺耳的,这就他妈合该腰上肉吃苦受罪了。
到了家,管四儿才看到二十多辆装饰奢华的马车在宫府门口停着,来来去去不认识只面熟的婢仆,正将一箱一箱的行李往府内送。
人家宫家的亲戚颇实惠,每次来,都带厚礼。
商门,就是有钱儿!又好不容易有了个读书的,举族都爱惯着。
宫家这宅邸,是前朝给有大学问的讲学名儒修建的,是带活水的花园子棋盘院儿,又加之历代有学问的人住在这里,就今儿添个井,明儿摆个花圃,这宅子就格外清贵雅致,只路不如权贵人家宽阔,来往抬箱子的一繁忙,管四儿就只能贴边儿走。
管四儿也自觉,竟主动让开安静的往自己小院子里走。人家是做斥候头儿的,他想安安静静的走,旁人就注意不到他。
等回到屋子,又简单梳洗一番,管四儿便披着头发坐在自己的小书房,提笔给自己未来媳妇儿葛三素写信。
他这书房堆满了好学问书卷,可住了这么久,他是一本没看过的,也不是不想看,就深奥的看他妈不懂。
管四儿深情写道:媳妇儿,又是一年过去了,我对你很是思念,不知道你是不是也想我了?我还跟从前一样好的,吃的好,睡得香,每天都长胖……上衙值更我就住在新爹娘家,若是有假我就回咱亲卫巷的家。
我跟家人相处的还不错,就是新来的,跟父母,哥哥嫂子,侄儿妹妹感情没养起来,颇多客气,也无从计较,我娘有时候看我心累,其实我也累……
我又升官了,任兵部从五品员外郎,月俸十六贯,年禄一百七十五石,各处兼任补贴跟从前一样,每年能给咱弄上四五百石的意思,其实养你是没问题的,你就等着过好日子吧!
你不知道,我爹现在都没有拿的钱儿多,他才一月赚十二贯……
正写的飞扬,门外脚步悉悉索索,管四儿眉头一皱,就有人不问的笑哈哈进来了?
门外进来的,却是母亲李氏身边的管事婆子马嬷嬷,这位因做过大公子宫显的奶娘,又自小跟李氏一起长大,就在宫家有些体面。
这婆子笑嘻嘻的给管四儿行礼,看到管四儿奋笔疾书,顿时有些惊乍的说了句:“哎呦~我的三爷!家里来了这么些客,您怎么在这儿躲闲啊?这可不好!这才什么时辰?咋这个打扮啊?如何就把头发散了?这下面的定不会伺候……定是那起子小蹄子们皮松了,回头要好好教训……”
她走过来,摸摸管四儿面前那盏茶,正要骂小丫头给爷吃冷茶,抬头就看三爷满面冷笑的看着她。
当下~这婆子就又是尴尬,又是畏惧了,她到也不是坏人,就打小卖到李家跟小姐一起长大,又随着陪嫁进了宫府,最后配了宫府管事的宫鑫至今,总侍奉了宫家三代人了。
人家对这个家,要比管四儿亲多了,还有一份儿比管四儿还理直气壮的劲儿。
管四儿冷眼看这婆子,上回跟母亲一起出门茶会,他就听到这婆子跟阿猫说,小姐今日可不敢如家里一般冒失了,咱们去的可是京里的贵门上,您稍微失礼丢的都是老爷太太的脸面……
阿猫是活泼天真,可是也没必要当着自己教训自己妹妹,好彰显她在宫家的地位。
也许马嬷嬷心里不是这般想,可她下意识就这样做了。
管四儿做了几年官,早就有了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官威,再加之年纪不大,人家也是在战场生存下来的,那一瞪眼自然是赫赫官位,就把个马嬷嬷看脚根当下就软了,两只手也恭敬的放在胸前。
她不常来后面,每次在太太身边看到三爷,三爷那也是笑眯眯一脸好脾气的样儿,让做什么便听母亲的话去做什么,从没有半点反抗的。
谁能想到私下竟是这样?
马嬷嬷讪讪的退下两步,又给管四儿施礼道:“三爷,老奴,老奴这是忙的昏了头了。”
这才像话,可算有了规矩的样儿。
别的不说,这种婆子要是放到茜儿嫂那里早就给打发了,若是换到郡王府那边,早就打发到庄子里做苦工醒脑了,更不要说,管四儿躲在宫里呆着,那是天下最有阶级,最有规矩的地方了。
宫家是学问人家,几个主子都是那种温温和和的脾性,那下面就有些松散。
看这婆子老实了,管四儿才低头继续写道:素儿,你在苦修,大毛的衣裳我便不敢送,只给你送了日用家常的棉服,还有咱亲卫巷的几色酱菜……你再坚持一下等等我,我们就能相会了……
也真是年纪不小了,他何尝不想媳妇儿的,人家谁回家不是亲亲密密坐一起有说有笑的,就他孤单影之。
至于他那未成婚的五哥胡有贵,人家有个爬墙叠被,恨不得上马都抱着他上的红颜,说起来还是他最可怜。
总算洋洋洒洒把心理话写完,便是厚厚一叠,一部大作。
管四儿将几张纸铺开,很是爱惜的又读了一遍,反复咀嚼顿觉文采飞扬很是能表达衷肠了。
他将纸上墨迹吹干入封点了蜡印,对门口喊了一声进。
那屋门应声而开,跟在管四儿身边的亲兵进了来,那么大的个子,这位走路都不带声儿的。
这亲兵走到书案前面,抬手行礼的时候触碰到了腰刀,只喀拉一下,马嬷嬷寒毛便立了起来。
把鼓囊囊的信交给亲兵,管四儿嘱咐到:“这信你送到兵部我崔姐夫那边,让他给我走兵部驿站的行马,捎带就成,甭像上次一般给我越规矩走加急,也,也没那么必要。”
亲兵笑笑接住,又一阵风的去了。
等人走了,管四儿这才背着手往卧房走,马嬷嬷不敢说话,就弓背保持五步跟着。
她在这家里久了,就是当家奶奶任氏她都能指点一些老经验,这个三爷,谁能想到是这个样子?
卧房门口,李氏拨给管四儿用的两个大丫头,一个叫虹草,一个叫虹芳的早早就候在门口。
虹草活泼,给管四儿行了礼后方问:“三爷做完学问了?”
管四儿咳嗽一声点点头,借着她们掀开的帘子进屋,坐在正中的椅子上,接了虹芳端来的茶盏吃了一口,这才皱眉问马嬷嬷:“才将你说什么?”
马嬷嬷嘴唇有些哆嗦,想起什么来的抬头小心翼翼回话道:“回,回三爷,是老家的亲戚来了,奶奶说……”
“哪个奶奶说?”管四儿插话迅速。
马嬷嬷顺嘴秃噜道:“二奶奶。”
说完脸色当下就白了,她有些后悔了,后悔那边热热闹闹,二奶奶就说,若是三弟也来热闹就更好了。
她听到便自告奋勇来寻三爷,三爷又升官了,若是到前面去,定然能给太太增光,令老宫家人艳羡。
如此她便来了。
管四儿闻言冷笑,招手喊了虹芳给他束发。
屋内寂静,小半天管四儿才说:“上月我进院子就看到小虹霞在哭,我问了几句,她娘老子病了,却无钱捎出买药,却正要找你,嬷嬷你就来了。”
马嬷嬷不知道虹霞是哪个?就有些呆愣的看三爷。
那个小虹霞就是管恭桶的,管四儿每次看到那姑娘的小脸,就有些内疚窘然。
家下婢仆事宜,问到这里就足够了,再者,涉及了马嬷嬷家的那个宫鑫,人家是做总管事的,给婢仆发月钱,偏就少了这个院子里的?还说是这边主子成日子不在,她们清闲就扣了一半儿月钱?
管四儿也清楚母亲嫂子们必然不知道,马嬷嬷那个男人吧,就很一言难尽,他到也不是坏人,而是太好了,成日子铁公鸡般的想给府上节省,就没少招惹是非。
管四儿进里屋换衣裳,虹草便拉着马嬷嬷到一边笑着说:“嬷嬷别怪,我们爷是外面有自己的宅子的,来这边不多,有时候回来一次,要管上一月的杂事,并不是特意与你生气的。”
马嬷嬷笑道:“不怪,怎么敢怪!哎呦,今儿这是怎么了,就哪哪都是错的。”
她一把拉住虹草的手哀求:“好姑娘,你们一个个小小的进来,我又看着你们长大,我就觉着这段时日,咱们三爷看谁都笑,咋看我就冷着脸,你好歹指点一下我,这是哪儿错了,我回头立刻就改了。”
这便是宫府了,犹如旁个富贵人家,也有各自的圈儿,各自的矛盾。
管四儿走在令行禁止的地方,皇宫军队,斥候衙门,他就觉着宫家这个满是人情的罗嗦地方,就怎么住着也不痛快。
偏他打小在外吃苦受罪,回来之后父母都是小心翼翼的待着,生怕他不舒坦不高兴,这就两头尴尬了。
如此有些事儿,更不能跑到母亲面前说去。
他母亲李氏是一条河,哭到没什么,再来了长赋那就完蛋了啊。
虹草看着马嬷嬷握着的手说:“嬷嬷,我们三爷说,下月起这院里的开销走他的私账,就~甭让府里别管了,反正……也总给不够的。”
她这么一说,马嬷嬷瞬间就懂了,也吓着了。
她嘴唇动了几下,到底一伸手打了自己两巴掌,骂了句:“那个杀千刀的老王八蛋!这是又犯了小家铁公鸡的瘟病,好姑娘,这事儿必是他的主意,跟老爷太太,奶奶们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我,我这就去找他去,定给咱三爷出了这口气!”
她说完,竟跑到门边磕了头,告了罪风一般的就卷走了。
没多久管四儿头戴珠冠,身穿红底仙鹤窄袖袍子,束了璀璨玉带,着了精工的矮腰靴子出来,他母亲最喜欢他这般穿,哪件鲜艳便哪件总是没错的。
他笑眯眯的说:“也不能怪人家,到底是替我们老宫家着想,外面想找一个这样的贴心人还找不到呢。”
他跟前的丫头受气久了,今儿憋不住便说:“他是好的?难不成咱们就活该受气?”
管四儿无奈摇头:“所以啊,爷就讨厌这样的琐碎事儿,前后左右都是错儿,明儿我还是少回来吧,回来个个不高兴的。”
他这话刚说完,门外就传来任氏带着笑的话道:“三弟若是这样?明儿马嬷嬷全家就得以死谢罪了!”
她说完进来,给管四儿认真行礼道:“马嬷嬷怕不妥当,出去就悄悄告诉我了,你屋里的也是憋的住的,这都几个月了,竟个个不提,也是我眼小看不远竟没有发现,这不,我就赶紧来给弟弟赔罪了。”
管四儿看她这样,赶紧上前虚空托了一把道:“嫂子千万别这样,不过小事已。”
任氏笑笑,左右看看管四儿,却吩咐虹草道:“这冠子与衣裳不搭,你去寻了三爷那顶镶玉的小帽来,咱们三爷是做官的爷们,再戴少爷的东西就不像了。”
人这个审美是没有问题的。
管四儿对自己好的人向来百依百顺,就由着她打扮。
任氏依旧给马嬷嬷家求情道:“三弟,这事儿由来已久了,就咱家老爷的样儿,人家随意跟他诉个苦,他就恨不得在京里给人家买房置业了,你知道他是掌不住家的,也看不住财,不但老爷,你哥哥们也是一样的。
这才有了咱太爷临死前托付的那些话,是特意让金管事发了毒誓的。不止你这里,我那边谁做不好差事,咱们老管事也是不依照样扣钱的,母亲也说,家里若有事,定要从本根上计较,这事儿怨老爷,你,你就别气了。”
管四儿正了一下新帽子,觉着戴舒服了才说:“我也没有说他错,我只是烦他替我院子里做主。”
任氏闻言想到什么一般的便愣了。
管四儿却笑眯眯的掀着帘子请她前面走,等任氏迈门槛的时候,管四儿才说:“我府上便是蚂蚁脚儿断了,他们也得告诉我,我不在意是我的事情,他却不能瞒着我,没我的话替我做主,就是欠收拾了。”
说完他笑眯眯的走了。
任氏站在那儿小半天,便猛一拍手道:“好,好,好像也没错啊?”
宫家主屋内,十数个妇人团团围着李氏恭维,说的尽是好话。
李氏嘴上谦虚,却兴奋的脸颊红彤彤的。
她拿出几首得意的新诗文与人分享,几个妇人面色扭曲的堆出恭维夸赞。
又看到几个小丫头抬着屏风进屋,拦在几个未嫁的姑娘面前,如此李氏眼睛便是一亮问到:“可是彦儿来了!”
管四儿在这府上名字叫做宫彦。
听太太问话,门外便有婆子笑着说:“太太,咱们三爷来给您请安了。”
屏风之后,一双妙目闻言一亮,便贴着缝隙,仔仔细细往外看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