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两句还好,最后一句让林猛一个激灵:“恩公,你真想攻打县城?”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他们还没打算杀官造反啊!
伏波摇了摇头:“咱们的人手太少,硬拼并不划算,得软硬兼施,以谈判为主。不过谈也要有技巧,要知道对方的弱点,自己的长处,也未必要靠嘴来谈。”
最后一句,隐隐有了杀气。三位长辈都是心头一凛,林猛却握紧了双拳,他就知道恩公会有法子的!
孙二郎已经站起身来:“我这就进城探查。”
如今这紧要关头,所有人都没个头绪,唯有这少年不急不乱,行事颇有章法。与其信别人,他还是更愿意信这少年!
伏波却抬手止住了他:“这个等会再说,我还有更重要的事得跟你们谈谈。”
什么?孙二郎一怔,立刻又坐了回来。
目光扫视一周,伏波平静开口:“原本我没打算这么早就谈此事,然而箭在弦上,也不能再拖了。如今这世道,只靠‘船队’是活不下来的,必须要有更严密的组织,更强大的力量,才能保住所有人。”
这是什么意思?年长的三位顿时慌了神,这说法怎么听着有些吓人?若是不做商队,还能做什么?
“伏公子可是说,船帮?”孙二郎也变了神色,小心问道。
“船帮”其实只是个别称,能够在海上拉帮结派的,无不是大豪巨寇,靠着强横的武力来支撑商队,再靠商队来眷养贼匪,就如盘踞南洋的“长鲸帮”,或是驰骋扶桑的“青凤帮”。这些可都是能止小儿夜啼的强人,他们不过是群渔夫,哪有这样的本事?
伏波却摇了摇头:“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吾等结帮只是为了保卫乡里,而非杀人越货。这世道,没个名号,人人都可欺上头来。等到咱们出海,谁来保护家中老弱?拼着命得来的钱财,难不成是为了喂饱那些贪官污吏的?”
一声声诘问,就像重锤敲在了心底。是啊,他们拼死赚钱,是为了让人欺凌,让人抢夺的吗?海贼尚且不能,贪官污吏们就能吗?!
随着那浮躁的心思,伏波的音量也提高了:“若只为利益联手,早晚有一日,吾等会因钱货反目成仇,分道扬镳。唯有齐心合力,如异姓兄弟般把彼此家小性命放在心上,联手拱卫乡里,方能同仇敌忾,坚不可摧!这样的船帮,你们可愿加入?”
运粮是能让船队团结,让三家共同进退,但还不够,在这个宗族、姓氏大于一切的时代,得有一股更强大的力量把众人拧在一起。而李牛被抓,官府介入,让她看清楚了问题所在。
虽说并不同村,亦不同姓,但是他们都是海边渔户,都是靠着大海吃饭的苦命人。他们的敌人是一致的,在乎的东西也一般无二。谁能保住他们的家人族人,谁就是他们的恩人!既然如此,何不试试另一条路呢?
帐中一片安静,似乎所有人都被这话镇住了。林四叔一脸惶恐,这样的事情,光凭个少年人能决定吗?不对,他似乎还不是个少年人,而是个女子啊!
然而下一刻,林猛“唰”的一下站了起来:“小子愿入!”
林四叔大惊,还未来得及阻拦,就见孙二郎也起身抱拳:“这船帮,当由伏公子主持。”
他比林猛还进了一步,不但要加入,还要推举伏波作为船帮之主。孙二伯也面色大变,虽说你小子掌管孙家的船,但是这等大事,也要告知族老、村长才行吧?
李木匠此刻已经目瞪口呆,然而一想到要救的是他们李家的人,顿时也不吭气了。
见此情形,伏波站起身来:“那就请几位聚齐人手,立个高台,我有话要对大家讲。”
第二十二章
李家遭难的消息已经传了出去,原本刚有些凝聚的人心,顿时散做一地。李家所有人都恨不能直接冲回东沟村,林家、孙家的村民则心惊胆战,害怕自己也要被牵连。这可不像是面对海盗,海上飘着死也只死自己一个,若是让官府拿了,父母妻儿都要遭殃啊!
如此骚动下,别说是操练了,就连舂米坊的修建都停了下来,人人茫然失措,不知该如何是好。
正在人心惶惶的时候,林猛、孙二郎,还有李家的李木匠一同站了出来,把人聚在一起。如今三条船上的船员,加上修作坊的三村青壮,还有洗衣做饭的仆妇,二三百人黑压压站在一处,场面也不小了。几个李家人更是两眼血丝,满脸杀气,若不是被李木匠按住了,怕是早就要启航回家,大闹县府。
可是人能拦住,嘴却不能。谩骂、嘶吼、争吵一浪高过一浪,宛若拍打在山岩上的怒涛。然而最刺耳的还是那句。
“都是一同出海的,你们就不管李家死活了吗?!”
咄咄逼人,满含怨愤,甚至还隐含着苦痛和失望。听着那吼声,有人转过了脸,有人握紧了拳,还有人双眼圆睁,恨不得回骂句什么。
就在气氛绷紧,有若悬丝的一刻,鼓声响起了。那是迎战之鼓,一锤一音,声声不绝,步步紧逼。所有上过船的,全都不自主噤了声,腰背挺直,双拳紧握,下意识的寻找敌人。而那些没有操练过的,则被隆隆鼓声震慑,双唇紧闭,不敢再言。
被那雄浑的战鼓冲刷、涤荡,沙滩上彻底没了杂言。把鼓槌一扔,伏波迈步上台,环视一周:“尔等也听说了李家之事,李牛和其他几人,我会去救!”
一句话,如断金玉,掷地有声!
李家众人一瞬间就红了双眼,有人忍不住叫出声来:“多谢伏公子!”“吾等全听伏公子的!”
伏波抬手一压,压下了那些叫声:“非但是李家,林家、孙家若是有人被劫,有人被囚,只要能救,我也会拼尽全力。大家都是乡党,是并肩作战,一同杀贼的兄弟,若连这等过命的交情都不顶用,还有谁人可信?”
这话引得更多人叫了起来:“伏公子说的是!”“吾等也不怕死!为何不救?!”“今日我救人,他日亦有人救我!”
这一声声叫喊,足能令人动容。然而伏波仍是抬手,把声浪压了下来:“人要救,亦该救。然而在此之前,我还有一问。你们出海,为的什么?”
这一问,让不少人都怔住了。他们出海是为了什么?当然是为了赚钱,为了缴纳那逼死人的赋税,为了父母妻儿吃饱穿暖,安稳活命。
似是听到了他们的心声,伏波颔首:“没错,你们拼死出海,是为了挣一条命。为了家人安稳,为了衣食钱粮,为了活的坦荡,面对谁都能挺直腰背,而不是给人当奴仆,被人呼来喝去,如同丧家野犬!”
这句话出口的瞬间,整个沙滩上的呼吸都重了那么一瞬。他们想过吗?也许是想过的,却从未想的如此清楚!若是可以,谁想低三下四,谁想为奴为婢?有了钱,他们就能缴纳那高昂的赋税,不必举债度日。有了刀,他们就能挺起胸膛,连海上恶贼都不怕!
这才是他们出海的目的!不仅仅是为了活着!
这一刻,没人说话,然而每个人眼中都有万语千言。被那一双双充斥着情绪的眼凝视着,伏波轻轻松了口气。她没有选错。这些人并非背朝黄土面朝天的农民,他们生于海上,在狂风中长大,在巨浪中求活。那宽广无垠的大海,教会了他们生而为人的道理,他们本就比其他人更懂得“自由”是什么。而当衣食无忧后,人是需要尊严的,不被欺辱,不被漠视,不被侵犯的尊严。
这些,她愿给他们!
“如果只是船队,只是三个小小村落,没人会在乎!会有恶人在你们登船离家时,欺辱你们的父母妻儿;也会有恶人在你们拿着钱财回家时,想尽法子强取豪夺。想要保住这些,保住你们的家园,需要更加响亮的名号,更有威慑的队伍。我们要组成一个帮派,一个如长鲸帮、青凤帮那般,让人不敢轻犯的船帮!”
这话让台下嗡的一声炸了,有人高声叫道:“我们要当海贼吗?”
伏波高声反问道:“若你持了刀,就要去抢别人的村落,去欺辱别人的妻儿,那跟你痛恨的恶贼有何区别?!”
那人顿时卡壳,满脸羞惭的低下了头。
扫视那些或明悟,或茫然的面孔,伏波笑了:“这是船帮,入帮者皆为手足兄弟。可以在你登船时,与你并肩作战,生死相依。也可以在你出海时,帮你照料家人,守护乡里。这样的船帮,你们可肯入?”
“肯!”这一刻,回答的声音整齐划一,压过了海上波涛。
有人反应的更快一些,紧接着大声问道:“伏公子,吾等的帮名是什么?”
是啊,他们可有名号?如那长鲸帮、青凤帮一般,有个叫着响亮,让人敬畏的称号?
伏波笑了,轻轻一扯,一角艳红扯出了衣袖,在猎猎海风中飘展开来:“帮名‘赤旗’!由颈上血,心头血,掌心血染就,不论是你们的,还是敌人的!赤旗不倒,吾众不灭!”
这是她曾经钟爱的旗帜的颜色,也会成为她将来执掌的旗帜的颜色。都是不愿为奴隶的人,用这面旗为号,岂不恰到好处?
那抹赤红飘在风中,也让所有人胸中的血都烧了起来,欢呼声、大笑声、狂叫声响彻四野,仿佛要撑破这小小港湾。
站在不远处,听着这震耳欲聋的啸叫,李木匠、林四叔和孙二伯齐齐变了脸色。这建帮的想法,并没有经过三村的村长、族老们首肯,可是它还需要首肯吗?三村的青壮尽数在此,而他们是认同这主意的。哪怕它太过张狂,肆意妄为。
而一旦船帮真正成立,三村族老、乃至三位船长都不再能掌控大局,所有人都会听命于台上那人,任他驱驰。这才多长时间?区区两月就能做到如此吗?可是哪怕心底翻腾,这三人也不得不承认,他们比不过那青年。身手胸怀、胆气魄力,样样皆不如。那把三村的命运托付于他,说不定是件好事?
然而此时此刻,没人在乎他们的想法。伏波待欢呼声稍微落下,再次发号施令:“现在,听从你们的船长、船副、族老的命令,该操练的操练,该卖粮的卖粮,该修水碓的去修水碓。我会安排人手,设法营救李牛,汝等不可擅自行事,坏了大局。再有动摇人心,坏了帮内情谊的家伙,我必严惩不赦!”
若是在这场发言前如此说,定然会引来反驳,会有人鼓噪不忿,不愿听命。而现在,他们是一个“船帮”了,而毫无疑问,发令者正是他们的首脑,是操练他们,号令他们的人。众人齐齐应诺,竟然无一怨言。
几位船副赶紧上前,领着手下继续忙碌,而林猛满面通红迎了上来:“恩公……不,头儿,有你在,我们赤旗帮以后必能扬名!”
林猛已匆忙换了称呼,孙二郎却能明白这一腔的压不住急切。就算早有准备,就算心有定念,他也仍被那番话激得热血沸腾,犹如十六七岁的少年。只要有这位帮主在,还有什么能难倒他们?!
然而伏波一摆手:“现在还不行。唯有救出李牛,赤旗帮才能真正成为一体。”
这个帮派是三个村子组成的,少任何一个都不行。如果无法救不出李家人,那些漂亮话都会成为空谈。
林猛、孙二郎心头齐齐一凛,这话没错。不救出李牛,李家人就要离心,这刚刚成立的船帮说不定也要散架。可如何去救呢?
孙二郎低声道:“难不成真要打上门去?”
这是海盗们最擅长的手段,也是沿海官吏惧怕匪帮的原因。可是凭他们的实力,能做到吗?
伏波摇头:“你们家都在这边,还是用些手腕为上。不过威也是要立的,先查清楚那粮商的来历,再做打算。”
孙二郎立刻点头:“我这就去办!”
第二十三章
孙二郎能力不差,又是地道的乡人,很快就查清了那粮商的来历。
此人姓万名铨,乃是东宁县有名的豪富,城中最大的万氏粮铺就是他的产业。家中田亩的数量就不提了,此人还喜欢侵人田产,欺压良善,连今年的粮价都是他一手炒起来的。据说其妻张氏还是张县丞的远房表妹,也正因此,他才能有人照拂,横行一地。
李牛也是不赶巧,卖粮时正撞上了万家的二管事回村祭祖。如今正是晚稻收割的季节,粮价是升是降,要浮动多少,都是万氏最关心的事情。面对这支突然冒出来的粮队,怎能不上心?
“也是李牛心急,没有仔细打探,才出了这种纰漏。”孙二郎叹道,“若只是卖粮也就罢了,赊账才触到了万家的痛处。今年有风灾又有匪患,沿海人家生活艰难,多半是要举债的。万家有两个钱行,利息收的极高,遇到这种时候,正是骗人田产,逼人为奴的好时机,岂能让别人坏了好事?”
听孙二郎这么说,伏波一时都有说不出话来。土豪劣绅在她脑海中只能算是个历史形象,真碰上了,才知道对付起来有多麻烦。
想了想,她问道:“这万铨是住在城里,还是住在乡下?家里可有护院家丁?”
“平日都住在城里,护院应该也是有的。前几年官兵还没扫海的时候,盗匪猖獗,他这样的大粮商哪敢独自出门?而且万氏也有专门护送粮队的人马,想要绑他恐怕有些棘手。”这才是孙二郎最头痛的,单比战力,三村联手兴许能胜,但是想抓万铨做人质,就有些难度了。那可是乡间豪强,毒辣不逊于贼寇。
伏波挑了挑眉:“谁说我要绑他了?”
孙二郎愣住了:“可是若不绑人,如何换阿牛脱身?如今李家人可都关在县衙里,难不成真要劫狱?”
伏波摇了摇头,又问道:“除了那张县丞,县令是何来历?脾性如何?任期还有几年?”
这问的可就细碎了,孙二郎却真能答出:“县令姓曹,有些贪财,据说这次加收盐税,就是他下的令。任期我是不大清楚,但是邱大将军来之前他就在任上了,估计也当了四五年的县令。”
这种穷乡僻壤,一蹲四五年,还能有什么背景?更重要的是他在匪患最厉害的时候上任,若不是能力出众,就是朝中没人。只看那收盐税的架势,八成应该是后者了。这样的官吏,在乎什么,又惧怕什么呢?
沉思片刻,伏波又问道:“万铨可有外宿的习惯?或者那个张县丞,有没有喝花酒,逛青楼的毛病?”
“只要是男子,必然会有啊。城里有座品芳阁,是数一数二的红馆,不少官吏富商都会光顾,饮酒作乐。”孙二郎道。
“那派人打听一下,这两人前往品芳阁可有规律,会不会过夜,还有楼里的布局如何。”伏波立刻道。
“难不成要在品芳阁设伏?”孙二郎眉头紧皱,“就算能捉了人,也不好往外带。这种青楼也有护院,迎来送往的人又多,恐怕……”
伏波抬手打断了他:“你想岔了。绑人并不能救出李牛,反而会让那些官吏、豪商们兴兵讨伐咱们。既然无力硬拼,就要又拉又打,分开应对。要给万铨、张县丞以威慑,也要拉拢其他官吏,乃至城中粮商。”
这可比孙二郎设想的要复杂多了。他犹豫了片刻,又小心道:“可若是让万、张两人受伤残疾,也会引来报复,要如何才能吓住他们?”
在他看来,伏波恐怕是想趁两人逛楼子时,偷偷胁持,加以恐吓。可是青楼人多眼杂,真是喊一嗓子都能叫来人,那就真的逃不脱了。毕竟是要亲自出马的大事,岂能马虎?
谁料伏波微微一笑:“想要吓人,何必当面?未知的恐惧,才最能震慑人心。你只管去查,查的越详细越好。”
看着那依旧自信满满的面庞,孙二郎突然松了口气,也是,海上的险关都能闯过来,这点事又怎能难住他们的当家人呢?
用力点了点头,孙二郎道:“再给我两日,定然查个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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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爷,李家还没人来求饶,不会是不想管这几个了吧?”大管事堆着笑,小心翼翼问道。
不论是发现有人私卖粮食,还是安排官兵前去抓人,都是二管事一手操办的。对于这事儿,万家的大管事心底也是耿耿于怀,觉得自己被抢了风头。这要真是让二管事成了,他还能讨着好了?少不得也要私下上点眼药。
身材肥大,一脸横肉的万铨万老爷不紧不慢用杯盖撇了撇茶沫子,呷了一口,才开口:“那李牛可是李家的船长,连他都不管,船不想开了?等着吧,手头有多少钱粮,迟早会吐出来的。”
听到这话,大管事也不敢挑刺了,赶紧躬身道:“老爷说的是!臭鱼佬的也敢摸米粮,不是自找没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