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都是大惊,原本孙头目说他们能跟普通农户一样,谁都不肯信,之后待的久了,这才略略放松了些,以为只要专心种地就能脱了奴籍。谁料帮主却告诉他们,不但能脱籍,还有田分,还是岸上的好田!
有人不敢置信,有人却直接叫了出来:“小的愿去!”
“啊!我也去!”“多谢帮主……”
感恩戴德的声音响成了一片,伏波笑着对他们道:“这些东西是有大用的,你们只要好生种地,我自不会吝啬。番豆先不说,这些番薯要挑出最甜的做种,何时播种,何时施肥,何时翻收都要记下来,不拘是产量增多,还是甜度增高,都能拿到赏钱。”
这番话更是一群人兴奋无比,放在别处,他们恐怕还不如地里的耕牛金贵,整日辛苦劳作,连肚子都未必能填饱,谁还顾得着旁的。但是现在,有田种,有饭吃,只要精细一点,伺候好了庄稼就行,若是有点心,还能有赏钱拿,这样好的事情,谁不欣喜?
严远却皱了皱眉,低声对伏波道:“番豆能榨油也就罢了,真要拿这么多地来种番薯?这产量也没多少啊,大动干戈怕是不妥。”
虽说收成不差,但是番薯比起芋头真没有太多优势,而且芋头吃了不会涨肚,也不会胃酸,这番薯可就差远了。
“总是一种粮食,能做个添头。而且这玩意听说挺耐旱,在沙地也能种,在南方可能还不显,到了北方就未必了。”伏波想的当然不只是当个添头,红薯这玩意可是灾年能救命的东西,而且窖藏得当的话,还非常耐存。当然,这些优势在南方还没法充分发挥,到了北方就截然不同了。
严远却没被说服:“可这玩意是海外来的,寻常百姓也未必能吃得惯啊。”
一地有一地的习惯,就像南人吃不惯麦,北人吃不惯稻,费这么大力气,就算真捣鼓出一堆番薯,也未必能卖的上价啊。
伏波微微一笑:“番薯要是当粮食拿去卖,肯定卖不上价,但是自家吃就不一样了。咱们可是要养兵的,是粮食就要好好利用。至于口味,我倒是听说过不错的法子。”
挑了几个红薯,伏波走到田边,随意捡了几块石头,搭起了一个土灶,添了几根柴把灶烧热了,再把红薯塞进去,往上盖点炭灰压住了明火。
严远都有些傻了,这番薯不是蒸着吃的吗,或者放在米粥里煮煮也行啊,怎么就开始烤了?然而片刻之后,当那股浓香从土灶里飘出了,这念头立刻被抛在了九霄云外。别说是严远了,就连一旁跟着的兵士都口水泛滥,就差肚里咕咕叫了。
不大会儿,红薯就煨好了,伏波扒开灰土,从里面刨出了黑乎乎,热气腾腾的一团,吹了吹就捡起一个,直接扔给了严远。
严远接倒是接住了,然而这玩意跟个碳球似得,烧手的厉害,真是捧也不是,扔也不是。他只能边吹边翻个,半天都没吃进嘴里,倒是让香气散的更远了。
伏波差点没笑出声,稍微晾了晾才掰开了一个小的,一口咬了上去。热气腾腾,香气扑鼻,虽说不是特别的甜,但是那种记忆中的味道还是直接涌了上来。
带着弯弯笑眼,她问道:“怎么样,吃起来还不错吧?”
红薯这玩意,窖藏的越久,甜度就越高,而它最特别的也是这股子甜味。在古代,甜味就是一种奢侈品,寻常人家吃不到糖,吃一块甜丝丝的红薯不也挺好?也许培育出真正的上好品种还需要时间,但只要有了,她就有信心卖出去,推广开来。
看着那鼻尖上沾着灰土,笑得一派开怀的人,严远愣住了。这一刻,哪怕是穿着男装,他也能清晰的认知到,这是个年轻女子。再怎么心思缜密,胆魄过人,她依旧有着女性化的那一面,会如花朵一样绽放。
心头一突,严远有些狼狈的低下了头,掰开一块红薯,直接塞进了嘴里。是香是甜他没尝出,只觉那一口跟火一样,直接烧到了肚腹之中。
第一百五十六章
大太阳高高悬在天顶,待在外面上,就算有海风也能热的人满身大汗,饶是如此,还有一群人拼了命在沙滩上奔来跑去。
“快快快!别停下!都跑起来!输了的都给老子去扫茅坑去!”
教头这么一吆喝,那群兵崽子跑的更快了。若只是单纯的跑步,兴许还没这么费尽,可是一连串的布置真是让人牙根痒痒。跑上三五百步,就要连续翻过好几个丈余高的舷墙,再踩着半尺宽的木板急冲向前,随后顺着渔网子爬上两丈高的台子,拽着跟绳索一口气滑下来。
这一套下来,真是险之又险,一个不好就要栽进沙堆里。好在附近的沙滩都是松过的,摔下来也死不了,否则都不知要伤多少人了。
如此折腾人的练法,却没一个抱怨的,因为这些人才是真正的“选锋”,是千里挑一,能攻城陷阵的好男儿。帮主之前在林家训练出了这么一支队伍,那可是走到哪儿都能当心腹的亲兵,可让人羡慕了。如今要操练新人,谁肯错过这样的良机?就是严头目最近发了疯,原本就够要命的操练,竟然还能更狠几分,真是让人叫苦不迭。
然而当这群小子敢怒不敢言,跟被狗逐一样遍地跑时,罪魁祸首却一脸肃然的站在边上,皱眉想着心事。
那可是他拼了命也要守护的军门遗孤,也是能让他心愉诚服,可以效死的首领。不论是哪一重身份,都不该让他生出遐思才对,怎么就脑子一抽,想起了这些有的没的?没错,她是个大姑娘了,也到了该嫁人的年纪,但是要嫁也该遵从军门的遗命嫁给徐小将军,哪有监守自盗的道理?!
满心懊恼,一肚子自责,弄得严远浑身都难受。然而想得越多,那弯弯的笑眼就越挥之不去。原本习惯的相处,此刻都别扭了起来,让他有种挥之不去的尴尬。当然,说起正事倒没问题,可是平日里总不能避而不见吧?
天上轰隆一阵雷响,大片雨云飘了过来,过云雨也是海上常见的天象,教头赶紧跑了过来,请示道:“头儿,要不要先避个雨?”
军中是有令行禁止的,他不说停,没人敢解散了躲雨。被打断了思路,严远的脸色更难看了些,冷冷道:“又不是下雹子,继续练。”
教头都是一怔,也不敢反驳,赶紧又跑了回去,对面立刻传来一声整整齐齐的哀嚎,随即被骂声挤兑了回去,又成了苦哈哈的号子声。
大雨倾盆,哗啦啦连绵不绝,跟海浪搅在了一起。严远也没躲雨,就这么直挺挺站在原地,双手背负,一脸严肃的又纠结了起来。
坐在屋中,伏波抬头看向窗外,又下雨了。夏季的海岛就是雨水多,好在还没到雨季,不至于阴雨连绵。这种天气她倒是不讨厌,撑个阳伞,端杯饮料,她能在海边坐上半天,只可惜这里已经看不到一群群穿着艳丽泳衣,嬉笑打闹的游客了。
放下手里的笔,伏波伸了个懒腰,也没叫人,自己倒了杯凉茶,坐在窗边看起来雨景。最近事情都安排了下去,能偷得浮生半日闲也是件好事,只可惜这个时代没法逛街,泡吧,看电影,原本习惯的消遣方式丢了大半,倒叫人有些可惜。
对了,岛上也开始安排说书先生了,要不回头让他们找点传奇话本讲一讲,兴许也能打发时间……
正漫无目的的发散着思绪,外面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也没敲门,就见一个人影闯了进来。
“帮主!”叫出两字,林默就住了嘴,像是话都憋在了嗓子眼,只余下满脸委屈。
伏波一下站起身:“怎么回事?先坐下,慢些说。”
林默却没坐下,深深吸了口气才道:“我娘要我嫁人,听说大哥连人都选好了,就差找媒人了……帮主,我,我还不想嫁人!”
她之前听何灵说不想嫁人,还觉得有些别扭,然而轮到自己头上,才知道这事真不好受。她才学了多长时间的武艺?连阵都没上过,也没完成自己的心愿,怎么就要嫁人了呢?若是结了婚,生了子,她还能像现在一样舞刀弄枪,跟在帮主身边吗?
可是让她嫁人的是娘亲啊,父母之命怎能违背?
看着又委屈又纠结的小姑娘,伏波皱了皱:“这事恐怕还是你哥的主意,等我叫他来问问。”
林猛这人不坏,但是对于妹妹实在是看的太严,又是标准的大男子主义,这样的人,她可见的多了。然而要命的是古代并非现代,逼婚根本不用嘴,直接找个媒人就能指婚,这样的情况要是处理不好,真是会惹出麻烦的。
可是还没等她去找人,外面就传来了通禀声,说是林猛和林母一同求见。
这小子倒是准备充分,伏波冷笑一声:“请他们进来。”
很快,就见林猛扶着母亲走进了门,林母眼眶通红,看到林默就哽咽道:“你这个不孝的丫头,还敢乱跑!这点事儿,怎么好来搅扰帮主……”
她应该是真的动怒,也是真的伤心,可是这种先声夺人的架势,当真让人头痛,伏波赶忙请她坐下,问道:“婶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母抽噎一声:“我也一把年纪了,挂心的只有这双儿女。前几日猛子说想成亲了,也让我给大丫说门亲事,我想也是这个道理,大丫都快及笄了,这要还没有人家,岂不是惹人笑话?谁料今日跟她说起,她竟然不答应,还跑了出来……”
说着说着,林母忍不住举起了袖子抹泪:“大丫跟着帮主,我自是放心的,可是嫁人的事儿也不能耽搁啊,她怎么这么不懂事!”
林默见母亲哭了起来,不由捏紧了拳头,双唇紧抿,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是实打实的家务事,也事关最难处理的伦常风俗问题,伏波沉默片刻,突然道:“婶子为何非要她现在就嫁呢?如今林家也不愁吃喝,阿默更是难得能跟在我身边,学些本事,这都是好事,婶子怎么突然就着急了?”
林母一怔,低声道:“我跟她这么大的时候,都生下猛子了,如何不急?再说了,要是拖成了老姑娘,旁人可是会说三道四的……”
伏波听到这话就是一笑:“那我比阿默还大几岁呢,婶子莫不是也要说三道四?”
林母可是知道伏波是女子的,一听赶忙站起身,连连道:“这话说的,我哪里敢……”
伏波重新扶她坐下,轻叹了一声:“正因为是女子,我才知晓女子的难处。其实身量没长成的时候就嫁人,多半会有碍生产。就像婶子你,是觉得头胎难生,而是二胎难生?”
林母一怔,她还真是生林猛的时候更费力,原本还以为是小子难生,莫不是真因为年龄?更何况她见识也多啊,那些童养媳要是生的太早,少见能顺产的,这话恐怕还真有些道理……
见她迟疑,伏波立刻道:“生子可是鬼门关,既然现在家里不缺什么,就不该这么早让阿默嫁出去。再说了,女子嫁人得看好了人家才行,如今猛子可是帮中大头目,多少人要小心巴结。现在瞧着好的人,未必就会对阿默好,好不如给她找一个可心的。”
这话更是让林母动摇了起来,若只说生子,她还将信将疑,但是谈到嫁个好人家的事情上,作为母亲就不能不上心了。也是,儿子如今可比丈夫能耐多了,也有条件给大丫选个更好的,儿子就算再能干,年纪也太轻了,万一看错人了呢?
林猛可没料到伏波只是两句话,就能让母亲动摇,赶忙道:“帮主,这事也是我的主意。人也是咱们帮中的,老实勤恳,是个能顾家的,绝对没有害阿默的意思。”
伏波却定定看向他:“那你觉得,我该嫁个什么样的人?”
林猛一噎,低声道:“帮主,阿默她跟你不同。”
他哪里敢对帮主的婚事指手画脚,但是同样,他也真心害怕林默心思太野,想处处学帮主。这哪是寻常人能学得来的?还不如早早清醒过来,寻一个可靠的夫婿,也能让他安心把妹妹嫁出去。
伏波却摇了摇头:“女子都一样,谁的终身大事能轻率马虎?阿猛,你想对她好,可是你又有几分才学,几分本事,就能笃定自己比我知道的更多,判断的更准,就一定是对阿默好呢?”
林猛再次张口结舌,他当然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也正因此才对帮主言听计从。可是阿默如今变成了这个样子,他心里是真觉得不对啊。
看着同样茫然的母子俩,伏波叹了口气:“既然猛子想要成亲,不如先安排他的婚事。阿默如今还在长个儿,最好还是等两年再说亲。婶子,你看如何?”
林母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还是轻轻点了点头。她是个没见识的妇人,但是也明白这么个大帮都能建起来,帮主绝非寻常人物。既然她都觉得等两年更好,似乎也不是不行?
林猛是真准备了一肚子的话,但是没想到伏波三言两语就把母亲说动了,此刻再想反驳,就不止是违背帮主的命令,还有不孝之嫌了。他也不由抿紧了嘴唇,最后还是跟着母亲一起行礼,退了出去。
林默也是直到此刻,才大大送了口气。她可没想到,自己说什么都不听的母亲,会这么干脆被帮主劝住,多亏了帮主……
抬起头,林默目中露出了感激的神色,伏波却突然开口:“阿默,你想嫁人吗?”
第一百五十七章
这话来的太突然了,让林默都是一怔,然而很快,她的表情又纠结了起来,许久后才嗫嚅道:“想。只是,只是……不是这样……”
一时间,林默都不知该如何开口。因为不想嫁人,她才跑来求帮主的,现在却又说要嫁,这不是让人耻笑吗?
谁料伏波并没有笑,而是帮她补完了没法说出口的东西:“只是不想盲婚哑嫁?”
林默眼睛一亮,用力点了点头。盲婚哑嫁,这句话简直说到了她心底,被娘亲,兄长随意指一个人嫁过去,连反驳都不成,那不是跟瞎了、哑了一样吗?
伏波微微颔首:“那你想过,要嫁什么样的人吗?”
林默这次又迟疑了,半晌才道:“我不知道,兴许是像爹那样的吧。”
她爹是个能撑起家的汉子,是林家的船长,也是娘的主心骨。爹在的时候,她娘从来都不会哭,哪怕不是特别富足,也能安安心心过日子。
这还真是个标准答案,伏波却没有露出鼓励的神色,而是继续问道:“那等你嫁了人,还要舞刀弄枪,要上战场吗?”
这问题简直让林默都糊涂了起来,她犹豫道:“嫁了人,怎么还能如此?”
“为何不能?”伏波反问。
“这……这……”林默灵光一闪,把何灵拖了出来,“阿灵之前都说了,她们这些做会计的,就不能嫁人。”
“谁说她们不能嫁人了?”伏波挑了挑眉,“我可从未这样说过。”
林默都傻了:“可阿灵说管账的都不能嫁的,嫁了人就外向了,会泄露帮中机密……”
“泄露机密,那是操守和德行的问题,跟是男是女,已婚未婚毫无干系。再说了,不论是岛上的医院,还是岸上的布坊,都有不少已婚的妇人劳作,她们能行,你们为什么不行?”
一连串的问题,让林默应接不暇,她哪想过这些?半晌后,她才结结巴巴道:“可是那些织女和我们不同,我们做得不是女子该做的事情……”
看着慌乱起来的小姑娘,伏波叹了一声:“的确,管账不是女子该做的,上战场也不是,主持大帮派更不是,女子就该老老实实待在家中,相夫教子,若是能做活贴补家用就更好了。”
这番话太寻常,也太耳熟,让林默呼吸都是一滞。她曾听多少人说过这些,可是从没有一次,让她的心口如此憋闷,恨不得喊出声来。
她学武不是为了这个,她就想跟帮主一样,能站在那些男子面前,也高高的抬起头,不用落后一步,低人一等。
眼眶都憋得发红了,林默不知花了多大力气,才说出话来:“那我嫁人了,还能学武吗?”
“学武自然可以,甚至继续当我的丫鬟也没问题,但是想要上阵,现在的你不行。”伏波答道。
林默咬紧了牙关:“为什么?因为我嫁了人,要生儿女育?”
伏波摇了摇头:“因为你没有明确的目标,没有奋斗的方向。如果把相夫教子当成己任,又怎能迈出家门?”
这话说的林默呆住了,急道:“可我想要上阵啊!想要如帮主一般厮杀!”
“只上阵就够了吗?为什么不能跟你哥一样,当个船长,甚至统领一个船队?不想做将军的士兵,又怎么会是好士兵?”平静的看着那小姑娘,伏波说出了自己心底的话,“别的女子没得选,而你选了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那路的尽头就不该是‘相夫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