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战还远没有结束,一旦大营真传来噩耗,亦或者王翎再次受挫,无力对敌,他就有继续领兵的机会,这已经不是洗脱身上罪名的问题了,而是成千上万将士的性命,得把他们带回去才行!
这阴暗角落里的决心,并没有人放在心上。雨停之后,海上飘起了薄雾,大军行驶的愈发小心,防止触礁还是其次,这种天气,可是偷袭、埋伏的绝佳时机。
如此提心吊胆又走了半个多时辰,眼看乌猿岛近在咫尺,前方雾中突然传来了隆隆炮声。
“戒备!前方有人交战,防备敌袭!”不知多少大小将领高声呼和,连王翎都站在了船头,紧张的看向前方。
那的确是交战的声响,然而是谁在交战?难不成有援兵到了?
正想着,一队船只冲破了薄雾,朝着大军而来。那是官船!十来条浑身硝烟,残破不堪的官船!
“别让他们靠近!开炮拦阻,派人打旗语问问!”王翎大喝道。
这种时候,就算是自己人,也不能让他直冲本阵,坏了大军的阵型。谁料还没等他们动作,发现自家人马的残兵先激动了起来,为首的船上旗语翻飞,立刻表明了身份。
是之前派出去剿匪的队伍,骤然遇袭了,背后还有追兵!
原来贼人消失不见,是去清理那些散兵了,也是机缘巧合才一头撞到了跟前。很快,又有大股的贼船冲出了迷雾,一看对方的规模,王翎立刻下令:“让残部绕行右翼,远远呆着,咱们要吃下这股贼兵!”
面前的敌船当真不多,恐怕真是偶遇,这送到嘴边的肥肉可不能放过了,必须吞下才行!
如此明显的优势,让所有将兵都兴奋了起来,大功捞不到,小功岂能放过?对面敌军也发现了他们,明显犹豫起来,眼见着想跑,官军们更是鼓足了劲儿,冲锋的鼓声再次隆隆响起。
第一百九十六章
本就有雾,又迎头撞上强敌,恐怕是最糟的情况了,可惜海上的遭遇战,想要调头逃跑可没那么容易,况且官军还有火炮。
那支贼兵再怎么拼命,也只来得及半转过船头,就被官军圈进了炮击范围。几十门炮轰轰作响,炸的水花四溅,硝烟都压过了雾气,眼看没法彻底掉头,他们只得斜斜的往前冲去。
“别让贼人逃了!”王翎站在围栏前,高声喝道。
敌军只有三四十条船,是无论如何也敌不过官军的。这可是他出征以来遇上的最好的猎物,若是连这都抓不住,那才是颜面扫地。
跟王翎同样想法的将官应当不少,都不用大帅催促,已经有船冲了上去。左右不过是几个船身的距离,只要能稍加拦阻,拖上一刻,敌人自然无处可逃。
这一动,整个船队也动了起来,被那活蹦乱跳的猎物带偏了方向,船阵随势而动也是应有之义,然而王翎还是心下警觉,这可是快到乌猿岛了,谁知敌人的主力在哪儿?哪怕是围剿,也不能追的太过,以免跳进了别人的陷阱。
“派些小船四处查看,若是有敌军设伏,尽快示警。”王翎是加了小心的,就算占尽优势也不愿松懈半分。好在,想要拦住这队敌军,真不用费多大功夫。
只是转眼之间,前锋就追上了敌军。这种追逐战里,火炮的用处可太大了,竟然有两三艘船冒出了黑烟,停了下来,眼看就是被击中了要害无法动弹。
“先追前面的船!”这种失去了航行能力的船只,根本构不成威胁,只消派两艘船围上去,慢慢接舷,打下甲板即可,关键还是前面的敌船,包围网尚未合拢,不抓紧追上去可是会让猎物跑掉的。
这样的安排当然没错,然而下一刻,突然有人惊呼:“将军,那两艘贼船上似乎没人!”
没人?是躲到船舱里了吗?领兵的参将心中念头刚一升起,就见其中一艘桅杆折断的船只轰然炸了开来。
这可不是简简单单起火燃烧,而是整个船身被炸药撕了粉碎,漫天都是飞溅的火苗和碎木,因为靠的太近,不少冲在最前的战船都被这异变波及。下一刻,另一艘船也炸开了,海水就如沸腾了一般,把所有前锋都卷了进来。
“快闪开!是陷阱!”不知有多少人大喊出声,别说是船帆了,就连数艘船甲板上的炮药都被火星引燃,这下乱子更大了,自顾尚且不暇,还有谁会去追击敌人?
船上怎么会有如此多的火药?难不成他们早就做好断尾求生的打算了?还是说,这一切都是个阴谋……
这么多将官,的确有人查觉到了不妥,可惜,为时已晚。大军的侧后方突然响起了炮声,那队乖乖缩在一旁,似乎还没缓过劲的残兵对着面前的官军开火了,因为方才的变阵,他们不知不觉已经进入了最佳射程,而倾泻的炮火,就成了此刻唯一的回答。
“保护帅舰!”船上有人大喊了起来,也不怪他紧张,那伙残兵的位置卡的太刁钻了,正好在右翼和中军的衔接处,只要顺势切入,就能威胁到王翎所在的旗舰。
而被这迎头痛击打懵了,右翼几乎是反射性的进行了闪躲,进一步破坏了大军的阵型。
“躲什么躲?给我围住敌人!”王翎的手都颤抖了起来,他是真没想到,这支残兵竟然会临阵反水。明明熟知大军的旗号,明明连旗帜都准确无误,怎么就突然叛变了呢?
他满腹的疑问,并没人回答,那支残兵只是打了几轮的炮,见到官军反应了过来,立刻掉头撤退。而这次,官军没能追上。
似乎只是眨眼的功夫,前后的敌人都重新隐没在了薄雾之中。虽然受了一番惊吓,但是敌人毕竟没有真刀真枪的进攻,官军的损伤也不算大,然而方才燃起的斗志,却一丝都没能剩下。
王翎双眼圆睁,看着乱成一团,正在努力恢复秩序的船队,许久之后才转过身,一步一挪的走回了屋内。
颓然坐在椅子上,他扶住了头,只觉脑袋里嗡嗡作响。连求救的残兵都是假的,那些传递消息的信使是真的吗?青凤帮当真去攻打大营了,还是一切都是敌人的阴谋诡计?他是该打,还是该撤?打要怎么打,撤又要如何才能平安撤走?
窗外的迷雾像是飘进了屋中,灌进了他的脑海里,让人头脑昏沉,呼吸困难,王翎第一次后悔自己的决定,若是不抢这功劳,不淌这浑水,会不会更好一些?
没人能替他作答。
于此同时,赤旗帮的确在清扫在附近岛屿游走的官兵。且不说这些岛上大多都有臣服于赤旗帮的海商驻扎,只是在背后放这么多散兵,就不是个事儿。
而一旦清扫干净了后方,整个通讯信道也就能掌握在赤旗帮手里,何时传递消息,以及传递什么消息都可以被他们一手掌握,而这一点,也能成为挫伤敌军的手段之一。
至于官军主力,就变成了袭扰和攻心战交织的打法,一支军队的人心士气,可是需要很大精力来呵护维持的,而一旦从畏战变成厌战,那才是神仙都救不回了。
“帮主,咱们的法子成了!嘿,这次怕是搞掉了七八条船,怎么看都不亏。”没过晌午,李福就兴冲冲的率兵回返。这次是他带队,装作残兵的十来条船,都是上次缴获的,还配了官兵的衣裳、旗帜,再让严头目带着操练一番,那真是瞒天过海,谁都瞧不出破绽。
伏波微微一笑:“有用就好。”
他们的船为了承载炸药,也毁了两三艘,而除了交换比外,更重要的是能让敌人愈发坐立难安,加上之前的“四面楚歌”,恐怕敌人距离崩溃也不远了。
“下来怎么办,再设点陷阱吗?”轻轻松松完成了任务,李福还有些意犹未尽,毕竟他往日掌管的都是放炮、抛弹之类的活计,比较少接触这样的奇袭陷阱。
“法子用过一次,之后就不灵了。”伏波可是相当清楚心理战的打法,下一步也早就想好了,“等到雾散了,咱们远远跟着敌军就行。”
因此等到第二天雾彻底消失不见,原地滞留了一日的官军,才发现目所能及的远方,停着敌军的主力,百十条船列阵排开,威风自不用多言。
这是真要大军对决了吗?若是两天前,王翎说不定喜不自胜,然而现在看到虎视眈眈的敌军,却只觉得心底冰冷,如芒在背。
若是敌军一拥而上,他们当真能打赢吗?若是这伙贼子还有诡计,他能防的住吗?越是害怕,王翎就越不敢轻举妄动,而这份谨慎,敌军竟然一模一样的学了过去。
于是就成了两军对峙,谁也不先起战端的尴尬局面,就这么耗了许久,在王翎心神憔悴,打算硬拼一把时,新的传讯船穿过重重阻隔,来到了王翎面前。
“大帅,斗门炮台被破,番禺告急啊!”
看到那几乎声泪俱下的信使,王翎一阵头晕目眩,扶住了桌案。这跟他想的可不一样,哪怕是最糟糕的推断中,也没有炮台被人攻下这个选项,他可是留了守军的,这群蠢货难道是吃白饭的?!
半晌,他才干巴巴开口:“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来犯的是哪路贼兵?”
“已经是三天前的事了,是青凤帮的人马,他们带兵不少,还打算继续攻打其他卫所。大帅,还请速速带兵回返!”信使也是千辛万苦才冲破了包围网,现在急得两眼都泛红了。
王翎只觉胸口愈发的憋闷,三天了,怎么消息现在才传到他耳中?这里面要是没有赤旗帮捣鬼,他的名字都能倒着写!可是就算知道了,他又能怎么办?那队敌军还近在咫尺,等着他们的动作呢。这要是慌慌张张撤军,还不知能不能顺利返航,要是被那恶狼衔尾追上,不说咬下来多少肉,直接闹个大军溃散也不是不可能啊!
拳头紧紧攥住,扣得掌心都发起痛来,也不知是痛楚让他的神智清醒了些,还是突如其来的灵光一闪,王翎猛地抬起头来:“赤旗帮可是说过,要为邱大将军报仇雪恨?”
下面那些参将、千户一个个都是面面相觑,这不是早就知道的事情吗?要不人家怎么会打出镇海大将军的旗号,甚至把邱大将军的女儿供在帮中?
“既然如此,何不派人劝降招安?就说可以上禀朝廷,为邱晟……邱大将军洗脱罪名,赦免邱氏孤女?”王翎的眼睛都亮了起来,他怎么就糊涂了,这群贼匪可不是真正的海盗,而是由邱晟残部组建的船帮,他们这么长时间都没有袭扰岸上,没有兴兵造反,未尝不是抱着些难于外人道的心思。
现在都做出这样的大事了,也亮出了拳头,让朝廷大军吃尽了苦头,既然如此,顺水推舟来个招安不就行了?
此话一出,屋中一片哗然,谁都没想到一军统帅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话。然而这事可行吗?别说,还真有那么点意思。毕竟邱晟是冤死的,此事世人皆知,天子只要找个由头,降罪几人,给他平反不就行了?而赤旗帮造成了如此大的祸患,沿海皆受其害,连朝廷大军都拿他无可奈何,这时候给个招安了,不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如果真能成事,此次出兵也不算白费力气,说不定还能捞些功劳。一想到此处,王翎整个人都精神了起来,一拍桌案:“快去把徐显荣带来!”
第一百九十七章
徐显荣没想到王翎这么快就把他放了出来,毕竟这两天只有一场小战,又匆匆结束,损失应当也没多少。难不成番禺那边传来了坏消息,还是军中出了什么变故?
结果他得到的,是一个让人瞠目结舌的答案。
“招安?大帅怎能替朝廷招安?”徐显荣在这一刻都怀疑起了自己的耳朵,这得是多疯才能想出来的办法?区区一个总兵官,也能替朝廷决断?就算有招安的打算,也得回到番禺,上禀巡抚吧?
王翎哼了一声:“如今南北皆有贼兵作乱,朝廷大军尽出,哪还有兵力对付南海的匪患。既然如此,本官不如先跟赤旗帮谈妥了,再禀报朝廷,也能省些气力。”
一听这话,徐显荣就捏紧了拳头,朝廷的确再难调配兵力,可是你手头不还有二百多艘船吗?若不是你贪功揽权,无能怯战,哪会无力应付一群贼匪?
见他不答,王翎的面色就沉了下来:“如今青凤帮已经上岸肆虐数日,连斗门的炮台都打下来,若是再被赤旗帮拖延,大军不得回返,出了事谁来担待?!”
徐显荣立刻明白了王翎为何会出这样的昏招,原来是青凤帮战力超乎寻常,沿岸卫所的兵力又被王翎抽调一空,真要是闹出大乱,他怕是连命都保不住的。
然而徐显荣还是摇了摇头:“赤贼中有朝廷叛将,未必肯信大帅之言。”
这才是最关键的一点,赤旗帮里是有邱将军旧部的,他们会不知道招安的流程?对峙的战场上,空口白牙扔出这么一句,哪能作数?
王翎立刻道:“既然他们打着邱大将军的旗号,又约束手下不袭扰地方,多半还是心存念想的,只要天子为邱晟平反,还怕他们不欣然归降?”
徐显荣脑中嗡的一声,差点没压住心头怒火,深吸了两口气,他道:“天子当真会为一支叛军,就大将军昭雪平反?”
多少奏本,多少直谏都没能让天子回心转意,区区一支匪兵就能了吗?若真如此,当年军门所为,岂不是笑话?
王翎呵呵一笑,眼见左右无人,才低声道:“若是平日,恐怕极难,然则今上年岁已高,来年待到新君继位,自然能施恩大赦。只是此事旁人说了怕他们不信,唯有徐参将你这样的人去,才能取信于人啊。”
朝中立太子之事,的确折腾了许久,也是最近才安稳下来,其中内情徐显荣并不愿猜,可是话到对方嘴里实在是让人如鲠在喉。今上诛族,新君赦免,这是下面人的猜度,还是原本就如此,是军门重兵在手,又得人爱戴,才引来这杀身之祸?
这一瞬,连徐显荣都有些恍惚了,只觉心头剧痛。见他神色,王翎赶紧补充了一句:“此次我也没料到青凤帮能跟赤旗帮勾结,但是想想沈三刀的为人,其中怕是有些蹊跷。要是邱小姐因此失身贼人,岂不委屈?还不如早早招抚,接回邱小姐,也好全了邱大将军在天之灵……”
他的话没说完,徐显荣已经猛然抬头,怒目而视,那双虎目中几乎闪出火来,让人心底发寒。王翎吓的一缩脖子,又觉得不对,抬手猛地拍向桌案:“徐显荣,你屡次大败而归,损兵无数,如今有将功赎罪的机会,却推三阻四,难不成真与贼人有什么瓜葛吗?!”
这污蔑实在太过恶毒,然而徐显荣已经不在乎了,看了王翎良久,他缓缓道:“既然是大帅吩咐,末将愿往。”
见他服了软,王翎也松了口气,抚掌道:“好!事不宜迟,你这就带人前往敌营,务必要劝降对方,接回邱小姐。”
这也是关键所在,说实话,王翎并不信任那群贼人,但若是能用邱小姐作人质,事情就不一样了。赤旗帮终归还是打的邱晟的旗号,邱小姐在或不在,意义截然不同。只要拿住了邱小姐,对方多半就不敢违约了,他回了岸上也好交代。
当然,王翎也不怎么相信徐显荣,可惜与一群海盗交涉,根本没有“不斩来使”的说法,他也是想尽了办法,才让一个亲信跟在徐显荣身边,名为正使,实为监视。
没耽搁工夫,一艘小船挂上了免战的白旗,谨慎无比的向着敌营驶去。
两军遥遥对峙,这么一条船自然逃不过哨探的眼睛,很快就有消息传到了旗舰。
“打着白旗的船,莫不是阵前来使?”伏波是真的颇为惊讶,这种情况还能派人过来交涉,还真是难以想象。
严远却皱眉道:“兴许是劝降的,青凤帮动静太大,他们急着要撤。若真有此意,来的可能会是熟人……”
这话里的意思可就深了,伏波不由看了严远一眼,两人心中出现了同一个名字。还真是无心栽柳柳成荫,伏波轻轻叹了口气,站起身来:“那就见见吧。”
孤身闯入敌阵,需要的并不仅仅只有胆量,眼看小船驶向敌阵,陪同前来的王千户腿肚子都打起颤,后悔自己怎么应的如此之快。这一船船的可都是悍匪,血红旗帜四面飘荡,有若一片赤海,让人喘不过气来,万一说错了话,他的脑袋恐怕都要被悬在船头了。
徐显荣也在观察这些敌船,虽说交过两次手,但是距离这么近可是第一回 。而越是看的清楚,就越能发现船上人的神态迥异贼寇,那种精气甚至都不是寻常官兵该有的,军纪严明,却又不木讷呆滞,许多人眼里甚至都能瞧出好奇。能练出这样的兵,为将者还真不容小觑,这次他肯前来,除了为了邱小姐外,也是想看看赤旗帮首领究竟是谁。
只是不知那幕后之人肯不肯露脸了。
不多时,小船就被哨探拦了下来,询问他们的来历身份。徐显荣也没掩饰,直接报上名讳,说出来历,此刻那位王千总好歹也算冷静了下来,至少不哆嗦了,勉强算是保住了朝廷颜面。
然而哨探前去通报后,事情就发生了变化。
“只许我一人登船?”徐显荣皱起了眉,“王千户才是此行正使,贵帮是不是弄错了?”
王千户是王翎派来的亲信,自然不该被拒之门外,况且他跟邱大将军本就有旧,没个外人在场见证,到时候还真难说清楚。
那兵士只冷冷道:“帮主吩咐,尊驾若是不愿,就请回吧。”
王千户一把就扯住了徐显荣的衣袖:“徐老弟,既然人家都说了,你就上去看看,总好过无功而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