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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帅望躺在纳兰身边,一边吃蜜饯干果,一边看着纳兰绣花:“好看好看,就是太费时间。”
纳兰微笑:“时间不费也会过去。”
帅望笑了:“那,教我吧。”
纳兰笑了,伸手摸摸帅望的头:“你同师爷学书法去吧,效果一样,比较适合男孩儿。”
“不想学,再说,他外面玩去了,教我吧。”
纳兰微笑:“你师爷也该回来了,帅望,可不许对师爷刺刺儿的。”
帅望笑:“唔,他是好人他天良未泯,我知道我知道,让我试一下。”
纳兰打他手:“去,这团凤凰我费了好大力气,你去边上拿那没绣过的白缎子去。”
帅望问:“我说呢,象大公鸡尾巴似的,这是给谁的啊?”
纳兰笑道:“芙瑶公主。”
帅望一愣,手里针同线,本来是拿线去认针,这下子变成针认线,结果认到自己手,“哟”一声:“干娘,你不象那么势利的人啊。”
纳兰微笑:“啐,我势利!小公主不一样,等你长大了告诉你。”
帅望瞪大眼睛:“我还不算大吗?我都十四岁了。”
纳兰道:“十三岁的小屁孩儿,老实玩你的泥巴去。”
韦帅望吐血,我?玩泥巴?一边拿起绣花针,一边问:“小公主漂亮吗?”
纳兰道:“国色天香。”
韦帅望无限向往:“唔,好想看。”
帅望先在缎子上画了个圈,再画个圈,再画个圈,还要画下去,纳兰笑问:“这是什么?”
帅望笑道:“毛毛虫!”
纳兰笑,在毛毛虫下面添了个叶子,再添朵兰花。帅望咧嘴:“好复杂……”纳兰笑问:“天底下有简单的事吗?”
韦帅望无语,郑重地想了想,如果绣朵花都这么复杂,要不要干回他的老本行去?
纳兰搂着帅望,手把手:“是你自己要学的,来,左手这样,右手这样,好,轻一点,不能太快不能太慢,针脚要均匀,错了,退回来,绣得不对。”
韦帅望咧嘴:“我的娘啊,我好象给自己找到麻烦了。”不过干娘的怀抱还是很温暖,这可真是奇怪啊,为什么后背在一个温暖柔软的怀抱里,会让人觉得这么舒服呢?用被子紧裹也有一样效果,当然远没有抱着效果好。帅望微微叹息,有妈妈的感觉,一定会比较好。
韦帅望继续学习新技能,外面脚步声响起,门被推开,帅望才惊觉,那轻微的脚步声,是因为来者轻功了得,而不是一个窈窕侍女。
韩青出门十来天,回家后没看到韦帅望,然后桑成结结巴巴地告了状,韦帅望基本上是给自己放了个舒服的长假,成天也不见他影子。今天好象是去干娘那儿了。韩青愤怒地赶到青白山庄,推开门,看到韦帅望在绣花。
韩青看到韦帅望的那一刻,愤怒地想:“够了,就到今天吧。”他伸手把韦帅望从床上拖下来,直拖到院子里,帅望啊啊呀呀地惨叫,还不明白他师父干嘛生那么大气。象这种偷懒的事,他也干多了。
他并不担心挨打,一边哇哇叫一边叫:“干娘干娘!”纳兰起身,诧异地:“韩青!”韩青一手拖着韦帅望,一手指住纳兰,声色俱厉:“闭嘴!你别管!”
纳兰愕然。
直到看见韩青拿起书房里放着的纳兰家的家法,韦帅望终于惊声惨叫:“喂,我只是来看看干娘!”然后“嗷”的一声,跳起来乱蹦。
纳兰追出来,看见乱蹦的韦帅望不禁好笑,猴子真是猴子,谁家孩子没挨过打,象冬晨韩笑都老老实实跪地上忍着,从来没听他们出一声,他们家的家法不过是量布的竹尺,能疼到哪去,纳兰自己的经验是,她累到手酸,两个小男孩儿都不会掉一滴眼泪。
韦帅望象个屁股着火了的猴子似的乱蹦,她只是觉得好笑。
然后看到韩青又给了韦帅望两下,帅望慌乱地躲闪,痛叫声证明他不是闹着玩,是真的痛。
然后,竹尺打断了。
帅望痛叫一声,痛得忍无可忍,慌乱之下,扑过去抱住韩青,痛叫:“不要,别打,痛!”
抱住韩青,帅望脸上惨痛的表情,就愣了一下,然后疼痛让他本能地紧紧抱住韩青,象是哀求,象是阻止,象是忍痛。
四年了,没这么靠近过。
帅望那张充满了疼痛的脸,震惊地看着韩青,刹那儿间,泪盈于睫。内心的委屈与愤怒,刹那间爆发出来:“你!你……”泪如雨下。
眼泪,韩青好久没见过帅望的眼泪了,不咸不淡的表情,平平静静的微笑,从容淡定的回答,象是划下一道线,绝决地对他说:你在那边,我在这边,请保持距离。
韩青平静清晰地:“放手,跪下。”
不,不要保持距离,你是我的孩子,所以,没有什么距离,我一定要你接受,我认为好的那条路。我知道这样不对,可是我没办法眼看着你去走那条我觉得不对的路,如果我明明认为你走的那条路不好,我怎么能做到尊重你的选择,我怎么可能做得到!虽然我不能证明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可是每个人也只能根据自己的判断做事,我认为你走的不对,我没办法就这么旁观下去。
帅望哽咽,泪流满面地松开手,低头跪下。
韩青去拿更结实的藤条。
纳兰呆呆地,呵,她们家的家法身经百战,从未阵亡过,所以小冷绅士与小韩绅士都可以保持尊严,不吭声不哭泣,接受惩罚而非受到羞辱。纳兰哀悼一下倾刻间断为两截的家法,内心愤愤,他妈的,冷秋就没教出好东西来,韩青同韦行一样被他给教坏了,可真下得去手,直当天底下除死无大事。
可是纳兰不会阻止韩青,韩青的样子不象是一时愤怒失了手,在纳兰的经验里,韩青永远是对的,如果她觉得韩青不对,一定是她理解错了,她甚至不需要韩青解释,她相信韩青永远是对的,如果韩青真的错了,那也没关系,她相信韩青已经尽力选择正确的方式了,圣人也会犯错,她会理解与原谅。
在韩青对待韦帅望的方式里,她相信韩青已经尽力。她转身离开,让这师徒二人,自己解决这个问题。
嚎叫声与抽打声,让宁静祥和的青白坊失色。
纳兰用手支着头,下意识地数着,有二十下了,一声比一声凄惨,纳兰一向心如铁石,这次也有点不安了,正常人这样子嚎叫,光是嚎叫就累晕了,这不是惩罚,这是刑讯。
不是惩罚,韩青是不会惩罚韦帅望的,他认为韦帅望犯的错里一大半是他的责任,他怎么会惩罚韦帅望,他这是逼那孩子屈服,同韦行当初逼着韦帅望老老实实学剑法一样。
一个师父教出来的混帐徒弟。
只不过……
只不过韦行从来不觉得这样做有什么不好,韩青可是知道这样做不对的。
纳兰站起来,这么久了,韦帅望嚎叫归嚎叫,没认一句错,也没求过饶。纳兰不安地走出去,迟疑一会儿,又走了回来,来来回回几次,采薇终于轻声:“夫人,我过去看看?”
纳兰点点头。
采薇出去,抽打声忽然停了,顿住了,象是时空冻结,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帅望抬起头,看到韩青没有表情的脸,和悬在半空中的藤条,藤条上已经沾了一点血迹,韩青的目光与他相对,帅望低下头,天哪,他师父竟然咬着牙,那双故意掩饰而没有表情的眼睛,帅望叹息,他了解他师父,就象了解自己一样。当从容的掌门大人脸上忽然没了表情时,那是在忍疼。
帅望忍不住笑了,泪流满面地,低下头笑了。
呵,师父,差好远呢,你这是……你可丢脸了,你比你师兄差远了。
有点滑稽,原来两个人都觉得痛,还以为他师父会觉得很出气呢。不,他师父不是拿他来出气,他在表达他的关心与爱护,可惜,被他关心的人,却不得不承受痛苦与压力。
藤条又一次抽下来,韦帅望没吭声。
一下比一下重,帅望咬着牙,不出声。
很好笑,他疼痛难忍,却不想韩青痛苦犹豫,明知道不出声,会被当成对抗,被人家更用力地打,他还是咬紧牙关。很好笑,还以为我恨他……
韦帅望是怀恨了吧,象受宠的孩子,明知道父母爱惜自己,还是会因为某件事,某句话,某个表情怀恨在心。
恨你,不理你,与你断绝关系。小孩子的脾气最干脆,不过,真的能形同路人吗?
韦帅望咬着牙,他恨那个人啊,可是他宁可自己真真切切地疼痛,也不想那个人心疼。
这种恨这种爱,这种诡异的感情,让他觉得自己可笑。
没声了,纳兰站住,片刻,采薇回来,一脸受惊。天哪,不不不,她拒绝相信一向那样善良和气的韩掌门会毒打一个小孩儿。不,是眼睛错了。
纳兰皱眉。
采薇斟酌良久,才道:“帅望身上,见血了。”
纳兰沉默。
采薇轻声:“夫人不去看看?”
还在打,韦帅望却不出声,昏过去了?不会,韩青还不至于,呵,那孩子的倔脾气犯了。
表现得不象英雄勇士,不等于韦帅望是一个容易屈服的人,那孩子背上有纠结的疤痕,可是你看他的淘气,停止过吗?他恐惧过吗?也许恐惧过,但没被吓住。
纳兰叹息:“我去看看。”
藤条也断了。
帅望等了一会儿,抬头,嗯?你不再换根更结实的?
看到一张疲惫悲哀的脸。
还是韩青先认输了。
他不是韦行,他做不到。他可以下狠心把韦帅望扔给韦行去处理,但是,他自己确实做不到。看到血迹从衣服里浸出来,不是心如刀割,而是意志被消磨。
韩青无言地站了一会儿,这可能是他试过的最后一个办法了,除了把韦帅望交给韦行,他已经试过所有办法,韩青慢慢在椅子里坐下。他的教育,真失败。
宠坏了孩子,伤害了孩子,即没把孩子管教好,也没能同孩子和睦相处。
韩青静静地坐在那儿,悲哀地,我不是个好父亲,对帅望,对韩笑。
一直不是。
帅望慢慢爬起来,痛啊痛。
可是,竟然没有韩青疲惫的表情更难当。
我不服软,你就伤心了?我得痛哭流涕,苦苦哀求,保证自己再也不敢了,才能让你开心?
那太难了,需要一天十二个小时候做我不愿做的事,不!
慢慢走到韩青面前,跪下,痛到冒冷汗,帅望抬头,哀求:“还生气?”
韩青的目光,缓缓划过帅望那张苍白的脸,汗湿的头发,划过帅望背上一道道的血迹,痛心。
帅望握住韩青的手,轻声:“不痛,没事。”笑:“我不是身经百战吗?”别这样,你那叫啥表情啊?至于吗?
韩青气:“什么?”气我?身经百战?
帅望苦笑:“唔,也不是一点不痛,你别生气了,我都流血了,还不解气?”
韩青看着韦帅望,半晌才能明白这孩子不是在气他,他握着他手安慰他,让他别心疼,也别生气。
韩青抬手给韦帅望一记耳光。
他为什么要打他?不知道,他说不清这种感情。
韩青眼圈红了,他保护过许多人,就象一种习惯,日行一善,看见人家淋雨,送上一把伞。只有这个小孩子,纯真地,双手空空,却以全部的信任依赖做回报。
他偏偏伤到了这个孩子,偏偏是对这个孩子无能为力。
他很愤怒,对自己,对捉弄人的命运,结果巴掌落到帅望脸上。然后后悔,悲哀,加倍的气愤。
他的鼻子酸楚。
越描越黑,韦帅望好心劝慰,招得韩青热泪盈眶,别这样啊!
帅望结结巴巴地:“别,别哭。”咬住嘴唇,努力微笑:“别生气,好疼,我下次再不敢偷懒了。”笑:“不过,也没痛到值得你哭的地步。”
笑着笑着,嘴唇颤抖,韦帅望终于愤怒了:“说不痛,你生气,是你打的,你又心疼,我要怎么样才行?非得听你的话!按你说的做才行吗?我是一个人,又不是你的什么东西!那么想要听话的孩子,你去养条狗好了!”
忍无可忍,泪如雨下,扑倒在韩青膝上,埋头痛哭。
韩青呆呆地,良久,把手放到帅望头上,别哭,别哭。
帅望回答以更大声音的痛哭与哽咽。
痛哭,我太委屈了,太委屈了!
韩青心中忽然平和,震耳欲聋的哭嚎声,大量大量的眼泪,愤怒的顶撞,什么都比客气疏远好。
谁家孩子生出来不是植物样连把手放到嘴里都做不到的婴儿?是我把他教育成这样,不论如何,都是我的责任,如果我不能教好他,我就得接受他。
当韩青放弃挣扎时,他心里忽然明白,接受?不,他喜欢韦帅望,他爱这个孩子,接受?不,即使韦帅望最气人时,即使韦帅望让他去养条狗,他爱这个孩子。
他武功盖世还是一事无成,这是他的孩子,他爱这孩子不会有半点不同。
不再疼痛愤怒悲哀,韩青叹气:“我去养条狗,你怎么办?”不用我管?不是吧?
帅望呜呜痛哭中,也忍不住笑了,是,我无赖,要求无条件爱护与支持,拒绝无条件服从,是,我就这样无耻,所有小孩儿都这样无耻,你不知道吗?谁让你当初收养孩子,而不是收养一条狗。
一边痛哭,一边笑,笑出鼻涕来。
韩青恨恨地:“再不听话,我就去养条狗。”
帅望笑:“我给你炖狗肉火锅吃。”
滚刀肉,老牛筋,蒸不熟煮不烂响当当一粒铜豌豆!
韩青无奈,真想给他两记耳光,再一脚踹倒在地,。
韩青叹息,改变韦帅望,超出我的忍受能力,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让韦行去干吧,我承认我懦弱脆弱推脱责任,不是个好父亲好师父。韩青咬着牙:“下次再犯,我打死你。”
帅望嗤一声笑出来,在韩青衣角擦擦鼻涕:“已经很痛了,我已经很怕了,你不能更残忍。”
韩青把帅望拉起来,拥抱。
大孩子了,不该再抱他了,韩青还是忍不住狠狠抱他一下:“臭小子!”怎么你见了你爹老老实实的?欠揍,是不是?
帅望咧咧嘴,我的娘啊,我的后背好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