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上午,中军帐里,公子卬正与陈轸谈笑,御史走进。
公子卬看向他:“战书拟好了?”
御史双手呈上战书:“请主将厘定!”
公子卬接过,匆匆阅一下,递给陈轸:“请上卿雅正!”
陈轸接过,看完,眯眼沉思一时,递还给他,竖起拇指道:“啧啧啧,好檄文哪,行文酣畅犀利,所列八罪,宗宗不虚,嬴渠梁、公孙鞅阳奉阴违,出尔反尔,以下作手段取我河西,真就是不仁不义、鲜廉寡耻之徒!”
御史向陈轸拱手:“谢上卿褒奖!”
陈轸看向公子卬:“尊夫人之事,可否也提示一下?”
公子卬略一思忖,转对御史:“末尾加上一段:秦公虽说寡情鲜义,为人无品,所养紫云公主却是可人,甚得本将欢心,即使出征本将也难割舍,随从帐中奉茶,是以生擒之日,本将念及夫人,定不慢待,仍旧奉以翁婿之礼。至于公孙鞅,本为欺世盗名、无信无义之徒,今又为祸秦室,戕毒天下,人神共怒之,虽凌迟之刑不足以报其恶,然则,本将念其保媒之功,生擒之时,特改凌迟为腰斩!大魏三军征秦主将魏卬!”
陈轸再次竖起拇指:“好辞令啊!”
许是认为如此轻佻之辞有损大魏威严,御史略作迟疑,皱眉道:“主将,是照原话写呢,还是??”
公子卬厉声道:“原话!”
一辆接一辆战车从不同方向驰向葫芦谷的最顶端—中军大帐。
其实不是大帐,而是位于山顶上的一个巨大岩洞,洞门外就是那棵名动河西的大松树。洞口有守卫站岗,进洞的石阶上,每隔几阶就立一个持戟勇士,气场肃杀。
公子疾一身戎装,与司马错肩并肩走向洞口,其他十几员战将也都陆续走过来。守洞军尉逐个验过将牌,挥手放进。
众将目不斜视,看得出,大伙的表情仍然沮丧,彼此见面,不打招呼,不停步,显然是上次那位老将妄言被斩的后遗症。
进入中军大帐后,诸将齐刷刷地立于主位前面,站作一排。
端坐主位的是公孙鞅,嬴驷居左,车希贤居右,皆是一脸严肃。
公孙鞅扫视众将一眼,缓缓拿出公子卬的战书,扬起来,轻轻咳嗽一声,声音低沉:“诸位将军,魏人下战书了!”
没有人应腔,也没有任何激动,众将面面相觑一阵,又恢复原状,好像这封战书与他们无关,也好像他们早已猜出魏人会下这封战书。
嬴驷依旧端坐,面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见众将皆不积极,公孙鞅略略皱眉,继续说道:“战书是魏军主将写的,诸位将军,难道你们不想知道他都写了些什么吗?”
众将依旧不作声,头皆微低,大帐中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
“好吧,”公孙鞅又扫众将一眼,“战书本将就不读了。不过,本将以为,战书最后几句,诸位或感兴趣!”
这句话显然有吸引力,众将抬头,齐齐盯向公孙鞅。
公孙鞅轻咳一下,清清嗓子:“??秦公虽说寡情鲜义,为人无品,所养紫云公主却是可人,甚得本将欢心,即使出征本将也难割舍,随侍帐中奉茶,是以生擒之日,本将念及夫人,定不慢待,仍旧奉以翁婿之礼。至于公孙鞅,本为欺世盗名、无信无义之徒,今又为祸秦室,戕毒天下,人神共怒之,虽凌迟之刑不足以报其恶,然则,本将念其保媒之功,生擒之时,特改凌迟为腰斩!大魏三军征秦主将魏卬!”
公孙鞅的声音极其平缓,就像平日里吟咏诗书一般,但字字如锤、如刀,扎在众将心中。
嬴驷显然并未知悉这个,先是愕然,而后呼吸急促,脸色难堪,面孔扭曲。
中军帐里静得出奇,几乎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公孙鞅眼中噙泪,声音更为低沉:“诸位将军,对紫云公主,我公孙鞅无话可说,只有一跪!”缓缓起身,退后一步,跪下。因着戎装,跪得又实,一身重甲发出“咚”一声响。
众将无不惊怔。
公孙鞅声音哽咽,字字如泣:“今日之战,紫云公主才是勇士,是率先冲锋陷阵的真正勇士,我公孙鞅向大秦第一勇士致敬!”说毕重重叩首,头盔却碰在主将的几案上,再次发出“咚”的一声。
众将仍旧愣怔,似乎还没有醒过魂来,但显然,激情已被完全调动。
车希贤率先起身跪下,排在众将之首的司马错跟着跪下。紧接着,所有将军尽皆跪下,无不眼中噙泪。
中军帐中,只有嬴驷一人静静地坐在那儿,面无表情地看着所有的人。
公孙鞅起身,扬手:“诸位将军,请平身!”
众将平身。
“诸位将军,此时此刻,紫云公主就在魏人的中军大帐里。身为主将,我公孙鞅要求你们,我公孙鞅命令你们,拿起手中的枪,拔出腰上的剑,击败魏人,夺回河西,为勇士流下的每一滴泪,为勇士受过的每一个委屈,”公孙鞅说着握拳刺空,“复仇!”
众将齐吼:“为公主复仇!为公主复仇!为公主复仇??”
公孙鞅摆手止住:“诸位将军!”
众将屏气凝听。
公孙鞅语气重新恢复平静:“如何复仇,请看战图!”扬手。
身后“唰”的一声,布帘徐徐拉开,现出一幅巨大的由麻布制作的河西形势图。形势图上标着魏军与秦军形势,甚至每一处屯营也清晰可见。三条黑线显出秦国三军的“败退”路线图,三条藏红线显示魏国三军的“追击”路线图。
众将眼前一亮,但又旋即无光。
公孙鞅扫一眼众将:“本将晓得,诸位都想知道,我们为什么一直败退,我们为什么不朝秦境退,而是退到河西腹地,退到这道葫芦谷里,被魏人四面堵住退路。”
众将皆是一振,所有目光盯向公孙鞅。
“车将军,”公孙鞅转向车希贤,“军事上的事,还是由你来说!”
车希贤冲他略拱下手,转对众将:“诸位将军,前面的战事,我就不多说了,只说一句,诸位的每一次溃退,都是主将刻意安排的。主将刻意安排溃退,不为别的,正是为了今日的决战!”
众将一振。
车希贤手指战图上秦境位置:“诸位请看,这儿是八百里秦川,居住着我父老乡民,我们能向这里退吗?我们能将战场放在家门口打吗?”再指梁山一脉:“这里山林茂密,道路崎岖,利于轻兵,不利于重甲,我们一再溃败,就是要将魏卒引到这里决战!”
众将无不吸一口长气,眼前皆是一亮,所有颓废一扫而光,精气神全出。
车希贤再指葫芦山,语气激昂:“十六年前,此山是我先君薨天之处,十六年后,主将特选此地与魏决战,就是想让先君的在天之灵看看他的勇士们是如何斩杀魏人、夺回河西的!”
一听到“先君”二字,众将更是群情激奋,齐呼道:“斩杀魏寇,夺回河西,为先君报仇!”
“我说完了,至于如何杀敌,如何收复河西,”车希贤转对公孙鞅,拱手,“请主将颁令!”
众将齐齐站定,直盯公孙鞅,尽皆拱手:“请主将颁令!”
公孙鞅字字如锤,掷地有声:“诸位将军,听令!”
众将齐声道:“末将听令!”
“本将决定,背依长城,用一字长蛇阵缚牢魏人!”
众将重复道:“背依长城,用一字长蛇阵缚牢魏人!”
“知道如何缚牢魏人吗?”
“请主将昭示!”
“本将给你们十六个字—避而藏之,游而击之,分而围之,聚而歼之!”
众将重复命令:“避而藏之,游而击之,分而围之,聚而歼之!”
“至于这如何避藏,如何游击,如何分围,如何聚歼,众将听令!”
“末将听令!”
公孙鞅转对司马错:“司马将军!”
司马错跨向前,拱手:“末将在!”
“你引锤卒两万,步卒两万,伏于葫芦谷底的林中,守候魏人前锋的重甲车马!”
“末将得令!”
公孙鞅转对另一将军:“李将军!”
李将军跨向前,拱手:“末将在!”
“你引步卒一万,截断谷底水流,控制谷中所有水源,能守则守之,守不住则毁之!”
“末将得令!”
公孙鞅转对车希贤:“车将军!”
车希贤跨向前,拱手:“末将在!”
“你引战车两百乘,锐卒一万,绕道徵城,待魏人全部攻入葫芦谷里,从屁股后面堵住葫芦口,断去魏人退路!”
“末将得令!”
公孙鞅转对车希贤旁边一将军:“竺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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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公孙鞅一一向众将颁令,众将得令,陆续离去。
公孙鞅与嬴驷最后离开中军帐,并肩走向监军大帐。
公孙鞅边走边向嬴驷致歉:“诈败之事,臣未事先禀报殿下,还望殿下宽谅!”
嬴驷不无郁闷道:“是放心不下驷吗?”
公孙鞅诚惶诚恐:“臣不敢!”
嬴驷冷冷说道:“那就是驷不配知情喽?”
“殿下此言,臣唯有以死谢罪耳!”
“既然都不是,好歹驷也是监军,主将为何事事绕着驷?”
“此事关此战成败。魏人在军中布有耳目,殿下身边又多忠义、直爽之士,臣是以不敢存丝毫侥幸,对上只奏报君上,对下也只有车希贤一人知情,余皆不知,是以军中多怨,士气多泄,而这也正是臣所期望的!”
嬴驷见已走近自己帐门,驻足,转身,抱拳道:“主将高谋,驷敬服!主将还有吩咐没?”
公孙鞅欲言又止,略略抱拳:“臣??告退!”扭转身,脚步沉重地缓缓走开。
走进帐门,嬴驷见一黑衣人跪地,是他派往联系公子华的心腹黑雕。
嬴驷问道:“人救出否?”
黑雕脱下靴子,用剑尖剜掉一物,取出,双手呈上:“殿下请看!”
嬴驷拿过,拆看,震惊,耳畔传来公子华的声音:“驷哥,情势有变,魏卬昨接妹至徵城。妹强颜欢笑,以药酒蒙翻魏卬,从其衣囊取出一物,弟窃以为密,伪制供兄掌握!大战在即,弟未能冲锋陷阵,手刃魏贼,引以为憾!至于云妹安危,弟必舍生以守!遥祝大捷!弟华顿首。”
嬴驷凝眉有顷,起身出帐。
中军帐里,公孙鞅、车希贤对坐,几案上摆着两封战书,一封是公子卬的,一封是他们拟好的回书。见嬴驷折返,公孙鞅站起,拱手道:“殿下,您来得正好。”走过去,双手奉上战书:“这是臣写给魏卬的回书,请殿下审阅!”
嬴驷没有接,只从袖中摸出密件:“请主将先看看这个!”说完“啪”地扔在几案上,转身走了。
公孙鞅拆看,傻了,久久怔在那儿。
见他表情古怪,车希贤小声问道:“主将?”
公孙鞅似从噩梦中醒来,急切叫道:“快,叫司马错速来!”
公子卬在紫云的温柔乡里度过一个销魂之夜,兴致勃勃地赶到主将府,与陈轸谋划起行将到来的决战。没谈几句,公子卬发现陈轸是真的不通军务,就把他叫到形势图前,不厌其烦地就图讲解,指出魏军将如何进攻,秦人将如何反应等,听得陈轸大开眼界,越发坚定公子卬必胜。
二人聊得正来劲,中军左御史疾步走来,禀道:“禀报主将,秦人战书来了!”
公子卬眼睛仍盯着战图,摆手:“念!”
左御史拆开,朗声道:“上将军战书收悉,鞅再三读之,不胜惶恐。将军于书中历数秦公及鞅之罪状,鞅有口莫辩。今借回书一角,容鞅解释一二。河西本为秦土,六十年前为魏将吴起强借。今秦魏结亲,即为一家。既为一家,秦公自然认定魏王陛下会归还河西。秦公派鞅前来接收,当是分内之事。鞅受君命,不敢懈怠,是以恳请将军将鞅之苦衷诉于大魏陛下,只要陛下归还河西,秦公保证世代听凭驱驰。如果将军执意厮杀,鞅虽不敌将军虎威,也只能操戈相见。鞅不通武学,仅在幼年时读过一字长蛇阵法,明晨日出之时,鞅于葫芦谷口辕门外布阵,恭候将军!秦三军主将公孙鞅顿首。”
公子卬仰天爆出一声长笑:“哈哈哈哈—”转对中军左御史:“回复秦使,明晨日出,本将应约破阵!”
左御史退出。
公子卬转对陈轸:“一字长蛇阵也敢叫板,看本将不砸烂他的蛇头!”转对右御史:“召众将中军帐听令!”
右御史走出。
陈轸问道:“敢问主将,可召龙将军否?”
“龙贾?”公子卬面现不悦,“召他做什么?郃阳那儿,他的屎屁股还没擦呢!司马错的一万五千秦卒,看他能拖多久。”
“在下之意是,决战方略,最好也晓示龙将军。无论如何,他是副将!”
“上卿有所不知,此前本将不知虚实,觉得龙贾知晓河西,知晓秦人,是个将才。近日战事,却让本将大失所望。本将甚至怀疑,龙贾的过往战绩是他粉饰出来的!”
“即使如此,在下还是请求主将召龙贾议事,”陈轸压低声,阴阴一笑,“否则,他或以此为由,密报王上,为将军添堵!”
公子卬眉头微皱:“也好,免得他在背后聒噪!”见左御史送秦使回来,冲他道:“使快马至郃阳,有请龙将军中军帐谋议大事!”
龙贾接到议战命令,即对公孙衍道:“主将向秦人下战书,秦人回书来了,约定明晨日出决战,摆长蛇阵于葫芦谷口!”
公孙衍放下手中竹简,疾步走到图前,观看。
龙贾一把扯起他:“不要看了,这就随我求见主将,陈明利害!”
公孙衍肩膀一耸,两手摊开:“在下无职无爵,连中军大帐也进不去,如何求见,如何陈明利害?”
“我带你去呀!”
公孙衍缓缓闭目,昔日在魏宫与公孙鞅对峙时的受辱场景闪过脑海,惨然一笑:“你带着我,我算什么人呢?是相府家奴,还是右军幕僚?”
龙贾急了:“犀首呀,这都火烧屁股了,你还在计较名分?”
公孙衍苦笑一声:“不是在下计较,是主将计较!主将知会谋议的是将军,在下若去,能插上话吗?再说,在下想说的,将军全都知道了,在下若去,非但不能成事,反倒坏事!”
龙贾略略点头:“也好!”便匆匆离去。
龙贾一路疾驰,于迎黑时分赶到中军,见魏营里灯火通明,秩序井然,一片大战前的忙碌景象。
龙贾急入中军大帐,见帐中除他之外,并无其他将军,忖出战已议过,召他来不过是知会一声而已。
果然,望到龙贾,公子卬就走过来,虚礼一番,拉他来到军情图前,向他讲解决战部署,刻意隐瞒了裴英的奇兵。
“龙将军,”公子卬讲毕,拱手道,“您久经沙场,又是副将,魏卬请您来,是想听听您的意见!”
“回禀主将,”龙贾语气急切,“末将以为,此时决战,正中秦人之计啊!”
“龙将军,”公子卬嘴角扯出一笑,“你且说说,本将中了秦人的什么计?”
“诱敌之计!”
“秦人的这个计,前几天你已讲过了,能不能换个新的说辞?”
“唉,”龙贾长叹一声,“主将呀,您随便想想,车希贤数万大军,如果真是败退,为什么没有直接退入秦境,反倒沿我长城向北退却?”
公子卬冷笑:“龙老将军自诩历战无数,是真不知呢,还是假作不知?车希贤向北撤退,只有一个目的,靠拢公孙鞅的中军,形成合力,避免被我军各个击破!”
“若为形成合力,司马错一军为何死守郃阳不撤?”
“哼,这个本将还要问问老将军呢!”
“司马错死守郃阳,只有一个目标,拖住我右军!”
“你且说说,秦人为何要拖我右军?”
龙贾手指图中魏军中军的位置:“好以全力对付我中军。”再指向葫芦谷:“诱我主力入葫芦谷与其决战!”
“老将军是说,我与秦人决战不得吗?”
龙贾看向他,语气坚决:“决战不得!”复指图:“将军请看,葫芦谷三面皆山,中间深谷,林木茂密,不利于我重车、重甲施展,是以我军不宜在山地与其决战。”
“老将军是说,我大魏武卒不敢在山地决战吗?如果本将把老将军的话原样晓谕三军将士,老将军介意吗?”
见他故意找碴,龙贾气结:“主将,您??”
公子卬摆手:“好了好了,战书已下,三军已动,老将军若是没有别的,本将这儿正忙着呢!”
龙贾见木已成舟,不禁长叹一声,沉默半响,沉声道:“如果一定要决战,本将请命参战!”
公子卬哈哈笑道:“老将军绕来绕去,原来是为争功啊!”
龙贾气极:“主将,你??”
公子卬略一沉思:“这样吧,待明日日出,老将军就向郃阳之敌发起总攻。只要龙将军全歼郃阳之敌,本将将表奏父王,记您大功!”
龙贾再次长叹:“唉,主将啊,末将征战无数,何时计较过军功?”
公子卬佯装不解:“既然不计较军功,老将军何以要来参战呢?难道老将军在郃阳不是参战吗?”
龙贾急了:“末将请求参战,是为万一??”欲言又止。
“什么万一?”
“万一主场失利,末将也好有个接应啊!”
这下捅了马蜂窝,公子卬一拍几案:“好你个龙贾!”呼呼喘几声,强压火气:“本将念你老迈,就作没有听到,也不与你计较长短。若是再无新鲜建言,就回郃阳显示本领去,明日日出,将那司马错擒来!若是老将军畏惧那个后生,也罢,待本将收拾完公孙鞅,自去活擒那厮!”又转对左参将,“裴将军到没?”
左参将拱手:“守候多时了!”
“快,叫他过来!”
龙贾脸色黑青,猛一跺脚,头也不回地大步出帐。
深夜,魏国左军大营,一辆辆重甲战车整装待发,裴英站在排头战车前。公子卬紧紧握住裴英的手:“裴将军,明日胜负,本将就看你这儿了!”
裴英眼中噙泪:“末将赴汤蹈火,绝不辜负主将信任!”
“记住,一入秦境,格杀勿论!”
“末将领命!”
公子卬松手:“起程!”
裴英转身,跳上战车,朝公子卬拱下手,战车启动。
与此同时,洛水岸边,黑压压站着无数秦兵。一只小船靠岸,一人跳下船。司马错看向那人:“君上到了?”
那人点头:“到了!”又转身朝对岸发出一声呼哨。
无数只船与木筏应哨声划过来。
司马错朗声道:“会水的,下河,不会水的,候船!”说毕率先下水,向对岸泅去。
众多秦卒纷纷下河。
回到右军大帐时已是后半夜。
龙贾了无睡意,闷头坐于案前。
公孙衍听到声响,走出来,斜他一眼,在自己的几案前坐下。
帐中一片死寂。
“唉,”龙贾悲叹一声,“有此竖子,魏国气数当是尽了!”
“唉,”公孙衍亦出一声长叹,“可怜数百里山水,十几万甲士,数十万百姓,就此葬送于这对父子之手,着实让人心疼啊!”
“犀首,”龙贾猛地抬头,“龙贾求你离开此地,能走多远,就走多远!”
“将军难道介意这儿再多一具腐尸吗?”
“唉,犀首呀,不是龙贾介意,是??河西不缺腐尸,魏国却缺犀首。龙贾老矣,死就死了,犀首却死不得啊!”
“好吧,”公孙衍沉思半晌,起身,“既然龙将军嫌弃,在下这就离开!”说毕几步走到帐边,从帐壁上取下子胥剑挂在身上,转身径出帐篷。
大半夜的,公孙衍这说走就走,龙贾倒是怔了,呆了一小会儿,起身跟出。
公孙衍套上他的辎车,一步一步地走向辕门。
龙贾紧紧跟上,二人并肩走出辕门。
离开辕门老远了,龙贾仍旧跟着。
这是个月夜,道路被天光照得通明。
公孙衍驻步,拱手:“将军,该留步了!”
龙贾长叹一声,拱手:“兄弟,保重!”
公孙衍跳上车,再拱。
“犀首兄弟,”龙贾迟疑一下,“龙贾敢问,你这??欲往何地?”
“阴晋。”
龙贾震惊:“阴晋?”
公孙衍苦笑一下:“将军赶客,犀首只能去投奔张猛了!”
“犀首,”龙贾瞬间明白了公孙衍的苦心,一阵感动,“龙贾晓得了,你这是??去保住阴晋哪!”
公孙衍再度拱手:“将军保重!”说毕打个响鞭,车马驱动。
龙贾扬手:“犀首兄弟,您更要保重啊??”
公孙衍想到什么,车子没停,只回头大叫:“对了,龙将军,给你推荐个人才,犀首旗下有个叫吴青的堪当大用!”
送走公孙衍,龙贾匆匆返回大帐,凝住眉头,在帐中来回踱步,耳边回响起公子卬的声音:“??老将军绕来绕去,原来是为争功啊??本将念你老迈,就作没有听到,也不与你计较长短。若是再无新鲜建言,就回郃阳显示本领去,明日日出,将那司马错擒来!”
接着是公孙衍的声音:“可怜数百里河西,十几万甲士,数十万百姓,就此葬送于这对父子之手,着实让人心疼啊!”
龙贾猛地顿住步子,叫道:“来人!”
副将走进,拱手。
龙贾看向他:“看来,我们得走一步险棋了!”
副将目光征询:“什么险棋?”
“主将今日与秦决战,如果不出所料,负多胜少,我们须去接应,以防不测。”
“这??”副将担心道,“若是郃阳之敌得知,在后追击,该当如何?”
“你说得是,”龙贾转对参将,“传公孙将军麾下一个叫吴青的到大帐听令!”
参将应一声,不一会儿,带吴青进帐。
吴青跪叩:“报,千夫长吴青听令!”
龙贾看向他:“吴青将军!”
吴青怔了下:“我?将军?”
“正是。自今日起,本将任命你为右军左司马!”
吴青叩首:“左司马吴青谢龙将军提携!”
“主将明日与秦人在葫芦谷展开决战,本将率右军前往助阵,留给你三千人,牵住郃阳之敌!”
吴青朗声道:“末将得令!”
“我们起程后,你可多布疑兵,造出声势,使郃阳之敌不敢妄动!”
“末将得令!”
“如果秦人看出破绽,强行出击,你就使出本领,想尽办法拖住秦人,万不可死战!”
“末将得令!”
龙贾转对副将:“传令诸将,不许造炊,不许弄出声响,带足三日干粮,黎明前出征!”
副将拱手:“末将得令!”遂转身疾步走出。
黎明前,东方微亮,月亮西沉,星光隐没在碎云里,大地更黑了。
大荔关关门“吱呀”一声洞开,裴英一车当先,冲了出去。
紧接着,铁甲战车一辆接一辆,风驰电掣般驰出,扬起的尘土淹没在黑暗里,轰隆隆的奔驰声响彻黎明前的夜空。
天色微亮,葫芦谷的谷口就排满了黑压压的秦兵。魏兵各路人马也陆续赶至,各自运行到位。
魏军主将公子卬坐进吊车,被吊到一个移动的高塔上,居高临下,俯视秦阵。
秦兵一队一行,正在缓慢有序地移动,谷口外围渐渐现出一字长蛇阵的模样。再往远处,不见异常。
审视一番,公子卬摆手,吊车摇下。
陈轸凑近,急切问道:“秦阵如何?”
公子卬淡淡一笑,应道:“如约,一字长蛇阵。”
“这阵??厉害吗?”
说到兵法战阵,公子卬的两眼炯炯有神:“此阵看似无奇,其实厉害。若击其首,其尾应,是谓‘卷’;若击其尾,其首动,是谓‘咬’;若击其腰,其首尾皆应,是谓‘绞’!”
“乖乖!”陈轸咂舌,“敢问主将如何破之?”
公子卬手指天空,雄姿英发:“降蛇者,鹰也,通常当以鹰爪阵破之!”
“鹰爪阵?攫其七寸?”
“鹰爪是这样,”公子卬伸出三个手指,前伸,“可分三爪,一爪击首,使其不能咬,一爪击尾,使其不能卷,另一爪冲断其腰!”
“既为通常之法,主将想必另有奇招了?”
“上卿睁大眼睛,待会儿自有分晓!”
天色大亮,雄鸡啼晓。
秦境一处露天粮仓中,巨大的粮囤隐约可见。几十辆魏军战车直冲过去,眼看就要撞到粮囤,前面突然现出一排铁蒺藜。最前面的战车由于巨大的惯性而停不下来,战马撞在铁蒺藜上,长嘶一声,马倒车翻。
后面战车急急停住。车上魏人未及弄明状况,道路一侧猛然蹿出一排黑影,个个犹如鬼魅,就地滚到战马前面,只听“咚咚”声响,辕马惨叫倒地。未受击的战马惊恐扬蹄,战车剧烈晃动,歪倒,车上魏卒站立不稳,或跌下车,或扶车帮,毫无还手之力。
更多的黑影冒出来,手拿铁钩,朝车上站立不稳的魏卒下半身又捅又钩,魏卒多被钩下,遭乱刀斩死。部分魏卒跳下车与秦卒搏杀,但寡不敌众,亦被捅死。
与此同时,在秦境袭击秦军其他草料场的每一队魏卒多在半途遭到痛击,猝不及防中,战马被敲晕,武卒被钩下战车斩杀。各处粮仓,各处兵营,秦卒无不痛下杀手,屠杀场面惨不忍睹。
而所有这些,左军主将裴英并不知情。
裴英亲率主力甲士七千人,铁甲战车一百乘,冲向此番攻击的最大目标—在栎阳城外屯扎的约十万秦卒预备队及辎重人员的营帐。
四周静寂,没有任何异样。
眼见敌营尽在眼前,裴英长枪一指,一车当先,直冲过去。众将士见主将上前,无不奋勇,数百辆战车就如数百支利箭,轰隆隆驰入营区,分散冲向各个帐篷。
争功心切的魏卒或枪挑营帐,或用战车挂撞营帐。
营区却无任何反应。裴英连挑数帐,发现里面是空的,架满薪柴,空气中弥散着一股怪味,不觉连声惊呼:“是硫黄、桐油,快,快撤!”
已是迟了。不知何处响起战鼓,随着鼓点,“嗖嗖嗖”,无数支带火的箭矢飞向帐中,大火先从营区四周着起,随风势燃烧。顷刻间,一百辆魏军战车及无数大魏武卒皆淹没在火海里。战马、火人在火海中扑腾、乱撞,马的悲鸣声、人的惨叫声不绝于耳。
裴英的战车在火海中横冲直撞,待冲出火海时,连人带车已是烈火焚身。裴英发出“啊啊啊”的声声狂叫,舞动长枪乱搠。
一番扑腾之后,战马倒地,裴英从车上栽倒,在地上翻滚几下,不再动了。
不远处一座土坡上,秦孝公静静地站着,身边站着司马错。
远处是火光熊熊的兵营,大屠杀仍在进行,惨叫声不绝于耳。一名秦将奔至,跪叩:“报,魏军战车九十八辆悉数被烧毁,余下两辆被我俘获,裴英并所有魏卒无一逃出!”
“唉,”长期以来一直拿粮换马的秦孝公长长叹出一声,“可惜了那些好马呀!”言毕缓缓闭目。
与此同时,葫芦谷的谷口外面,秦、魏双方的阵势均已摆好。
秦军如约摆出一字长蛇阵,且是沙漠之蛇,南北长约六七里,弯曲有度,将宽大的葫芦谷口堵个严实。左翼为阵首,一百辆战车,右翼为阵尾,一百辆战车,中间为蛇腰,一百五十辆战车。战车后面才是步卒。
魏阵摆出的则是鹰爪阵,两端利爪各一百辆重车,中间长爪是二百辆重车,分别指向蛇头、蛇尾和蛇身。
秦军蛇腰部分,公孙鞅一车居中。
魏阵中爪尖端的战车上,公子卬昂然屹立。
双方擂鼓,蛇有序卷行,鹰爪前伸。
蛇鹰相距约两箭之地,鼓声各住,阵势凝固。
魏阵后面转出二车,一车是紫云公主,另一车是陈轸。两车一左一右,排在公子卬身边。紫云一身红装,站在一辆战车上,左右侍立着两个武卒。
紫云气定神闲。
见到公主,秦阵中一阵躁动,时不时有士卒交头接耳。
秦人擂鼓,公孙鞅一车前冲,在阵列的最前端停住。
魏人亦擂鼓,公子卬驱车相迎,亦在对方一箭之外停住。
公孙鞅甲衣裹身,但手中没持戈矛,空着两手站在车上,只有一剑挂在腰间。公子卬则长枪在手,威风凛凛。
双方互以犀利的目光对视,仿佛要将对方穿透。
公孙鞅率先打破沉寂,爆出一声长笑:“哈哈哈哈—”抱拳:“卫鞅见过上将军!”
见他果然未逢战阵,显得沉不住气,公子卬心中暗喜,左手提枪,右手指着公孙鞅:“公孙鞅,提起你的长枪来,本将不杀束手之人!”
公孙鞅再抱拳,假作惊恐状:“在上将军跟前,公孙鞅不敢提枪!”
“背信弃义,做贼心虚,是以不敢提枪,是否?”
“不是!”
“那是何故?”
公孙鞅阴阴一笑,反唇相讥道:“沙场之上,本将不愿枪指妇孺!”
“无信之人一派胡言!大魏铁军,人人虎将,何来妇孺之说?”
公孙鞅指向公子卬身后:“将军身后,左妇右孺,难道是卫鞅眼花了吗?”
“哈哈哈哈,”公子卬长笑几声,“你不是眼花,是眼瞎!左边一员,是本将夫人。右边一员,是大魏上卿。夫人喜食蛇肉,上卿乐观蛇舞,听闻本将今日戏蛇,皆来凑趣!”
公孙鞅故作尴尬之色,拱手:“若是此说,是卫鞅误会了!卫鞅长蛇已成,请上将军戏之!”说毕掉转车头,径回本阵。
公子卬也转回车头,回归原处。
两军阵上,军旗猎猎,戈戟闪耀,剑拔弩张。
空气压抑,凝重。
紫云凝视着秦军的阵列,紧张不已。
公子卬枪头一指,大喝:“何人愿夺头功?”
一将驱车至前,朗声道:“末将愿往!”
公子卬视之,乃龙贾之子龙豹。
公子卬大喝:“擂鼓!”
一通鼓响,龙豹驱车冲到阵前,挺枪冲秦阵大叫:“大魏虎将龙豹在此,何人前来受死!”
话音未落,秦军阵上,一车冲出,秦鼓响起。
车中一将枪指龙豹,大喝道:“大秦虎将杜宪前来斩你!”
双方鼓声大作,战车交错冲过,只一回合,秦将杜宪倒在车下。
龙豹转到阵中,扬起枪,大叫:“还有何人前来受死!”
话音未落,秦阵冲出一将,又是一回合,被龙豹刺下战车。
秦将面面相觑。
公子疾驱车冲出。
连斩两名敌将,龙豹豪气冲天,挺枪驱车相迎。二车绞在一处,龙豹将一杆银枪舞得上下飞转,公子疾只有招架之功,全无还手之力。
秦阵静默,魏阵喝彩。
双方战有十余合,公子疾的长枪被龙豹挑掉,斜刺里退往本阵。龙豹哪里肯放,枪指公子疾大喝:“哪里逃?”遂驱车紧追不舍。
魏阵的喝彩声响彻云霄。
眼见士气大振,公子卬振臂大呼:“擂鼓,鹰击长空!”
战鼓齐鸣,旗手挥动令旗,无数战车犹如三只利爪,分别刺向秦阵的两端及中腰。中间利爪在将近中腰时,突然分出一支,径直冲向蛇头下面的一段,七寸。
秦阵惊惧,蛇的七寸后缩。
公孙鞅急令:“快,鸣金!”
秦阵鸣金,后阵作前阵,争先恐后地逃进谷中。
谷口完全敞开,秦军战车纷纷掉头,退往谷里。
眼见敌军溃退,公子卬挺枪舞向空中:“擂鼓,进击!”驱车率先追去。
战鼓齐鸣。
见主将奋勇,众将无不争先恐后。葫芦谷中,车马奔驰,金戈撞击,扬尘滚滚。
秦人如蚁般溃逃,途中分作两部,步卒逃进树林,淹没在林海里,战车遇路即分流,目标也是山谷两侧的山岭。
魏卒也自动分开,步卒追入林中,重车分流追赶。走在最后的秦卒扭头截住魏人厮杀,杀不过时又逃。战车亦是如此。
远远望去,偌大的战场呈现出一面倒的态势,前面在逃,后面在追,几乎没有玩命的搏杀。秦兵中跑得慢的,或被魏卒刺死,或聚作一堆死拼。
东山林中,二十几个重甲武卒手持长枪,腰挂利剑,肩背硬弓,负重数十斤,但动作依然敏捷,将十几名秦卒困在一块空地上。
秦卒皆是轻装,左躲右闪,死命还击。几名秦卒倒下,余下秦卒合力突向一个方向,刺死一名魏卒,突围而出。
众魏卒紧追不舍。
秦卒逃至一棵合抱粗的大树下,又被魏卒追上。秦卒背依树干,布成圆阵。魏卒四面冲击,与秦卒肉搏。
双方正在酣战,只听“嗖嗖”声响,几支冷箭从树冠里射下,贯穿三名魏武卒的头盔。三名武卒应声倒下。
一名武卒大惊,抬头往上看,刚好一支冷箭射下,扎在他暴露出来的脖颈上,倒地立死。余下武卒惊惧后退,秦卒反追上去。
更多武卒跑过来,秦卒再度被围。更多秦卒亦跑过来助战,双方绞作一团。树上不时有冷箭射下,魏武卒亦向树上回射,有箭手中箭,一人从浓密的树冠里摔到地上,另一人挂在树枝上,扑腾几下,不再动了。
在另一片树林里,两名秦卒与两名武卒捉对厮杀。武卒长枪舞动,秦卒左右腾挪。一名魏卒的长枪被树枝挂住,收不回来。秦卒欺前,持刀刺他。武卒扔掉枪,拔出剑,格开。
双方陷入僵斗。
另一处山坡林中,一大群秦卒在前狂逃,成倍的魏武卒在后追赶。追进树林深处,秦卒忽然不见,魏卒纳闷,四散寻找。
谷底道路上,几辆秦车在山道上狂奔,几辆魏车紧追不舍。路越走越窄,前路没了,尽是树丛。车上秦卒弃车入林。魏车追至,见敌方弃车,魏卒望林迟疑。
环视一番后,魏卒下车,将弃下的秦车聚拢来,掉转车头,往回驱赶。
葫芦谷是个绝谷,谷底有两个山峰,一左一右将山谷锁住,形成一段闭弧。一条高约丈余的城墙由西边山峰蜿蜒前伸,越过一道险峻山垭,伸向东侧山峰。
谷底是一片开阔地,站在谷底往上望,西山峰顶上一棵老松树清晰可见。
公孙鞅引领十余战车并近千秦卒一路逃至此处,下令道:“布阵,一字长蛇阵!”
秦车选好有利地势,掉转车头,再次摆下一字长蛇阵,车头迎向魏车。
公孙鞅稳居中央。两侧伏好弓弩手。
魏车并魏卒陆续追到,公子卬的主将车亦赶了过来。
公子卬扬枪指向公孙鞅:“公孙鞅,看你还往哪儿逃?”
“有死而已!”公孙鞅伸手,“拿枪来!”
一名侍卫递给他一杆长枪。
“哈哈哈哈,”公子卬仰天爆出一声长笑,竖起拇指,“有种!”又朝左右命令:“擂鼓!”
魏鼓擂响。
公子卬晃动长枪,一车前冲。
公孙鞅的战车一动不动,公孙鞅持枪挺立车中,静静地望着公子卬的战车直驰过来。
公子卬冲到半途,箭矢如蝗。
公子卬舞枪拨箭,震怒:“公孙鞅,怎么成狗熊了?”
“哈哈哈哈,”公孙鞅仰天长笑,“狗熊怎么能与狗打架呢?”将枪一扔:“鸣金!”
秦阵鸣金,公孙鞅及秦卒弃车上山。
公子卬扬枪大喝:“进攻,拿住公孙鞅!”
魏卒争先恐后,弃车追上。
栎阳城外兵营中,到处是烧焦的魏军车马与武卒。
不少秦人在清理战场。
一排几十辆战车列好阵势,司马错站在第一辆战车前。
秦孝公由队首走向队尾,又转回来,对司马错道:“司马将军,你可以走了!”
“末将领旨!”司马错拱手致礼,跃上战车,疾驰而去。
通往徵城的衢道上,从郃阳出发的两万七千魏卒无不满头是汗,拖不动步子了。
副将走到龙贾的战车边,拱手禀报道:“将军,再有三十里就到徵城了!”
龙贾看向他:“斥候回来没?”
“回来一批,说是我大军在追击秦人,全都进谷了!”
“主将何在?”
“也进谷了!”
“传令,加快行军速度!”
副将面露难色:“将士们急行近二百里,实在??走不动了!”
长途急行乃兵家大忌,故兵法有云:“百里而争利,则擒上将军。”百里尚且如此,何况是二百里,更何况这些军士不是大魏武卒,而是刚刚招募不久的新兵蛋子!
“唉!”龙贾长叹一声,看看将士们,意识到自己急昏头了,“传令,就地休整半个时辰!”
就在龙贾右军就地休整之时,徵城西方,尘土飞扬,战车在前,大队秦卒跑步跟后,直插葫芦谷口。
尘烟滚滚中,一面黑色旗帜扬在最前列,现出一个大大的“车”字。
葫芦谷一处山坡上,经历了几个时辰的殊死搏斗后,一群魏武卒汗水淋漓。其中一个武卒从腰中掏出干瘪的水囊,解开囊口,口朝下,嘴接上,却无一滴水滴下,便气恼地将水囊狠狠摔在地上。
不远处传来叫声:“这儿有水!”
众武卒不顾一切,朝声音处奔去。
林深处果然有个小水池。众武卒奔至池边,纷纷舀水喝,有人拿水囊装水。众人如获重生,笑逐颜开,方才战斗的紧张感于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突然,一个武卒捂肚子蹲下,接着滚在地上,另一武卒急叫:“别再喝了,别再喝了,水里有毒!”
话音刚落,一名武卒用枪杆擂向另一名正在喝水的战友的肚子,那战友瞬间将毒水吐出。已经喝下的武卒纷纷用手抠嗓子,竭力将水吐出。
魏国长城从少梁始,沿西梁山的主峰南下,经葫芦谷两侧的山岭再向南,随山势直通大荔关,过洛水后又向南,直达阴晋,构成一道直逼秦境的防线。经过苦战,魏军主力逐渐攻上葫芦谷底部的一段长城,秦卒沿山道及长城且战且退。
公子卬、陈轸在贴身短兵的护卫下意气风发地登上城垛。
一登上城垛,公子卬就急不可耐地放眼南望,但见南方天际冒出无数道烟柱,在蓝天上形成一朵朵黑云。
公子卬候的就是这个,指着那些黑烟不无兴奋地对陈轸道:“上卿请看!”
陈轸顺着他的手势望过去:“咦,怎么那么多烟呀?”
“哈哈哈哈,”公子卬放声大笑,“如果不出意外,那些浓烟当是裴将军放的!”
“裴将军?”陈轸大为吃惊,“怪道今日没见他的面呢。”
“不瞒上卿,”公子卬不无得意道,“昨晚人定时分,本将密令裴英引锐卒两万,重车三百乘,星夜驰奔大荔关,于黎明时分直捣秦境。看来裴将军这是得手了,那些烟云当是秦人的粮草基地,若是运气足够好,裴将军还能捉到秦公呢!”
“啧啧啧,”陈轸咂舌,“将军真乃用兵如神哪!”
“报,”左参将疾走上来,拱手道,“公孙鞅一伙沿长城逃向了那个山头!”说着指向斜对面的老松树。
“哼,”公子卬鼻孔里哼出一声,“我就晓得他要逃往那儿去!传令,全力进攻,记住,要活的,不要死的!”
“末将得令!”左参将快步离去。
“呵呵呵,”公子卬指向远处的老松树,对陈轸道,“陈上卿,看到那棵大树了吗?”
陈轸看向大树:“怎么了?”
“十六年前,老秦公就是在那棵树下薨天的!”公子卬长笑数声,“哈哈哈哈,老秦公死也不会料到,十六年后,他的相国公孙鞅,还有他的八万大军,包括他的孙子,竟在他的眼皮底下被我追杀呢!”
陈轸跟着笑几声,猛又想起什么,敛住笑:“哦,对了,尊夫人何在?”
“哦,我让她候在谷口听捷报呢。”
“呵呵呵,这么好的景致,将军何不请夫人也来赏看呢?一来缅怀一下她的先祖公,二来观赏将军如何活捉公孙鞅,替她一家出口怨气!”
“嗯,是了!”公子卬转对右参将,“接夫人来此!”
右参将拱手:“末将得令!”
秦、魏两军皆在葫芦谷两侧的山梁子里搏杀,谷底倒是人少,只有清理道路及运输辎重的魏人车辆。右参将带着十几个短兵避避让让,一路赶去,转过一个葫芦肚,就要接近谷口时,忽见远处扬尘遮天,魏卒都在向谷里奔逃,谷底开阔地带,清一色全是溃退的魏卒,谷底道路全被堵死。
右参将大吃一惊,逮到一个溃兵厉声质问:“怎么回事?”
军尉急道:“报,大批秦人袭击谷口,将谷口封了!”
“看到旗号没?”
“看到了,是个‘车’字!”
“夫人何在?”
“我??我也不晓得!”
望着尘烟滚滚的谷口,右参将惊怔片刻,匆匆掉转车头,朝葫芦谷底疾驰。
葫芦谷口,烟尘翻滚处,一名魏将及一群魏卒保护着紫云公主沿谷道飞驰,三辆秦车紧追不舍,追在最前面的是太子嬴驷。几十名黑衣卫士守护在三辆战车两侧。
紫云战车后面的魏卒追赶不上,为躲避秦车碾轧,纷纷蹿向路边。秦卒也不追赶,直追紫云的战车。
魏将站在车上,转身,拉弓,引箭,欲射嬴驷。一直坐在紫云身边的公子华突然发力,从侧后一膀子撞向魏将,魏将猝不及防,翻下战车。公子华一步跳到御手后面,用短刀刺中御手后心,将他掀翻车下。
公子华控制住战车,放缓速度。
秦车逼近,将公子华的战车围护起来。
嬴驷跳下车,飞步上前,激动地叫道:“云妹??”
紫云纵身跳下,一头扑入嬴驷怀里,嘤嘤哭泣。
嬴驷将她抱起,纵身跃上秦国战车,在众短兵的护卫下,掉头回驰。
车希贤率领一万秦卒突然袭占谷口,击溃魏人后也不追赶,只将战车沿谷口呈一字横向摆开,战马卸套,使这些战车构成一道防御工事,再将铁蒺藜等阻挡物安放于战车阵前。
车希贤正在忙活布阵,远远望见嬴驷的战车回来,车上载着紫云公主,他急迎上去,脱下头盔,朝紫云鞠躬。所有将士纷纷脱下头盔,朝紫云行鞠躬大礼。
紫云喜极而泣。
“殿下,”车希贤道,“您带公主速走,这儿交给臣就是!”
“好!”嬴驷恨道,“狠狠打,不要放走一个魏人!”
车希贤拱手:“臣遵旨!”
嬴驷朝黑衣人扬手,引三辆战车驰去。
老松树所在的山脊处,峰虽不高,但却是葫芦谷中最险的一段。魏卒沿山脊长城如蚁般进攻。秦卒前赴后继,死战不退。
在正对老松树的一块巨石上,公子卬、陈轸对坐于一处缓坡上悠然喝茶。右参将跌跌撞撞地跑上来,声音因急切、慌张而哆嗦:“主??主将??”
公子卬看向他,悠然问道:“怎么了?”
右参将大口喘气:“不??不好了,秦人??封??封住谷??谷口了!”
公子卬忽地起身:“你说什么?”
“秦??秦人??”右参将喘几下气,“大量战??战车从??从背后杀来,封??封死谷口,打的是‘车’字旗,当是车希贤!”
公子卬目瞪口呆。
陈轸脸色苍白:“这??这??这??”
见主将发呆,一旁的左参将急道:“主将,快,鸣金,夺回谷口!”
公子卬这也醒悟过来,朗声道:“传令,鸣金,夺回谷口!”说完捡起长枪,不顾一切地冲下山坡。
听到魏人的鸣金声,公子疾急进城堡,向公孙鞅禀报道:“报主将,魏人鸣金!”
“传令,击鼓进击!”公孙鞅站起来,精神抖擞地走出城堡。
魏人的鸣金声与秦人的击鼓声在葫芦谷中交相回响。魏人闻听后路被断,无心恋战,心急如焚地从两侧的山梁上纷纷退向山谷,秦人则将这些日来憋的所有气尽皆释放,如猛虎出山,四处截杀、屠戕。
陈轸坐在公子卬的战车上,紧跟十几辆战车向谷口冲击。公子卬挺枪指向前方,大叫:“传令,稳住阵脚,稳住队伍,冲出此谷!”
看到主将的大旗,魏卒稳定下来,开始聚拢,形成队伍,退向谷口。
谷底里站满嘴巴干渴、又疲又累的魏卒,越来越多的魏卒仍在向谷口涌来。
魏卒开始向谷口冲击,但秦人箭矢如雨,地下布满障碍物。
秦卒纷纷从山上压下来,组织严整,士气高昂,杀声震天,魏卒则失去建制,完全乱套,将寻不到兵,兵找不到将,军心涣散,或垂死抵抗,或掉头逃命,但四面都是秦人,又无处可逃。
十几名魏卒被几十名秦卒围住,一个魏卒跪下来,缴枪投降,秦卒过来照他胸部就是一枪,顺手割下他的左耳。其他魏卒看得真切,没有人再降,拼死力战。
双方在开阔地带互相拼杀,死伤加剧。
徵城东郊,右军将士东倒西歪,各呈睡相。
道边一块空场上,龙贾与几个将军蹲在地上,正在指图谋议,一马疾驰过来,一名斥候翻身下马,急道:“报,葫芦谷口被秦人封死,谷中鼓声震天,我军危矣!”
龙贾忽地站起:“秦将何人?”
“打着‘车’字旗!”
“诸位将军,”龙贾朗声道,“不必再议了,开赴战场!”又转对副将,“汤将军,你引军一万,控制徵城,严密布防,密切监视秦军动向,即使雷霆万钧,也须守住阵脚,直至本将归来!”转对众将:“其他诸将,随本将葫芦谷救人!”言毕拿起长枪,跳上战车,率先驰去。
右军二万余卒揉着睡眼爬起来,跟从龙贾朝葫芦口狂奔。
葫芦口处,公子卬亲自擂鼓,魏卒前赴后继,向谷口拼死突破。车希贤身先士卒,率秦人死战不退。
陈轸万念俱灰,长叹一声:“天丧吾矣!”
就在此时,谷口外面,一路尘土越扬越近。
紧跟着,杀声震天。
车希贤部背后受敌,防御不及,不少秦卒被斩杀。魏卒看到有人接应,纷纷冲出。两面夹击之下,秦阵被撕开一道缺口。
缺口逐渐加大,魏卒开始搬移路障。
谷中被困魏卒如潮水般涌出。
烟尘滚滚中,左参将看到旗号,又惊又喜:“报,是龙将军!”
公子卬松下一口气,吩咐他道:“快去,务必请龙将军稳住阵脚,营救谷中将士,能救多少就救多少!”
左参将拱手:“末将得令!”便朝龙将军奔去。
公子卬转对陈轸拱手,语气悲壮:“陈上卿,请下车!”
陈轸不知所以,下车。
“请转告父王,就说卬儿不能尽孝了!”公子卬说完,转对御手:“掉头,回驰!”掂起枪,昂首伫立。
战车掉头,回驰。
然而,谷中是越来越多的溃退魏卒,公子卬的战车根本走不动。
陈轸这才明白了公子卬的用意,急切叫道:“公子??”飞步追上,跃上战车。
“公子,”陈轸使出浑身力气拉住公子卬的长枪,带着哭腔道,“使不得呀,万万使不得呀!”又转对御手,厉声:“愣着干什么,赶快掉头,带主将突围!”
御手掉转车头,战车跟随潮涌的魏卒涌向谷外。
阴晋守将张猛站在北城门的门楼上,极目远眺。遥远的西北方,几团浓烟滚滚升腾,在高空形成一大团黑云。
张猛正自诧异,城下的驰道上,一骑一车由远而近,驰向城门。
骑快于车。城门守尉见是刺探消息的斥候,急令放下吊桥,打开城门。
斥候进门,得知张猛就在城门楼上,快步上来,跪叩于地,语气悲壮:“报,我左军主将裴英将军率车三百乘、武卒两万,于今日凌晨奔袭秦境兵营与粮库,中敌埋伏,全员殉国!”
“什么?”张猛震惊,“你再说一遍!”
“我左军两万锐卒于今晨奔袭秦境,全部殉国!”
张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可是亲眼所见?”
斥候摇头:“秦人奔走相告,皆在庆贺,说是今朝大捷,在栎阳城外斩杀裴将军并两万魏卒,焚毁战车三百辆!”
“栎阳城外?”张猛难以置信,“不可能!裴将军在徵城,今朝与秦人??”
“听秦人说,裴将军引大军于凌晨之前出大荔关,分散袭击秦国的粮库与兵营,结果被秦公识破天机,设下埋伏,我两万将士全部战死,没有走脱一人!”
张猛长吸一口气,眉头拧作一团,正纳闷间,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军士听着,我是公孙衍,有要事求见张将军,请开门!”听声音是在城楼下面。
张猛听个真切,急站起来,走到一处城垛,朝下俯视,见城门楼下,果然是公孙衍一人一车。
张猛大喜,摇手大叫:“犀首兄,张猛在此!”又对军尉,“快,开城门!”说完匆匆走向楼梯,朝城门下面奔去。
张猛迎上公孙衍,紧紧握住他的手。
公孙衍挣脱开,做个滑稽的苦脸:“张猛将军,快弄水来,渴死我矣!”
张猛朝军尉扬手:“快,拿水来!”扯住他,并肩走上楼梯。
一名军尉赶上来,递过来一碗凉开水。
公孙衍接过碗,“咕咕咕”一气饮下,抿下嘴道:“过瘾!”
二人走到楼台上,在几案前坐下。
张猛急切道:“犀首,事情不妙了!”
公孙衍淡淡应道:“怎么了?”
“裴英两万人袭击秦境,中了埋伏,全部阵亡!”
公孙衍依旧淡淡道:“我早知道了。”
“咦,”张猛愕然,“你怎么知道?”
公孙衍指指楼下城门:“将军把城门守得这么牢,当然不会知道了!”
张猛一脸尴尬:“这这这??”
“这还不是最糟的!”
“哦?”
公孙衍指向更遥远的北方,一脸忧愤道:“如果不出在下所料,就这辰光,秦人恐怕正在葫芦谷里大肆屠杀呢!”
“这这这??”张猛倒吸一口气,“犀首兄,我们该做些什么?”
“将军想做什么?”
“我??我们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我们的将士任人屠戕吧!”
“唉!”公孙衍应道,“有什么办法呢?屠戕魏卒的不是秦人,而是我们的王上和他的宝贝公子啊!”
张猛打个寒噤:“将军此来,只是想让末将保住阴晋吗?”
“眼下秦人还顾不上阴晋!”
“那??公孙兄不辞劳苦,一路赶来,总该图个什么吧?”
“欲借将军之力,走步险棋!”
“什么险棋?”
“请将军挑选五千精壮,再调一员虎将,全体轻装,皆着黑衣,带上弓箭与短兵器!”公孙衍摸出龙贾的令箭,“这是龙将军的令箭!”
张猛朗声应道:“末将麾下,没有不精壮的!至于虎将??”拍拍胸脯:“末将如何?”
公孙衍盯住他,重重点头:“要的就是你!让将士们吃饱喝足,日落前待命!”
张猛拱手:“末将得令!”
“还有,每人备白巾一条,带一日干粮!”
“末将得令!”
向晚时分,夜幕降临。
因葫芦谷中戾气太重,公孙鞅命令三军屯扎于谷口之外。
经过一日苦战,将士们全都累了,顾不上庆功,早早歇息。
中军大帐里,火烛燃起。车希贤兴冲冲地走进来,将一个账册呈给公孙鞅:“禀报主将,战果统计出来了!”
公孙鞅没有接,淡淡道:“说吧。”
车希贤看向账册,朗声禀道:“就眼前统计,葫芦谷内,计左耳45213,俘4120,葫芦谷外,计左耳3433,俘3519,司马错处尚未报来,约计耳二万,合计,左耳68646,俘7639,所获辎重尚难计数,彻底清扫战场要到明日。我方阵亡17980,伤逾两万,司马将军那儿尚未报来,估计阵亡数字逾两万!”
“说是紫云公主已被救出,人呢?”
“殿下亲自护送她走了,估计已到秦境,当与君上骨肉团聚呢!”
“这就好!”公孙鞅嘘出一口气,略略一顿,“魏人动向如何?”
“龙贾救出公子卬残部,退往临晋关方向,我郃阳右军得知龙贾西进,已南移截击!”
“令他们不要截了,休息一宿,明晨北进少梁,拔下这颗钉子!”
“好咧!”
“穷寇莫追,先让将士们就地屯扎,明日晨起打扫战场,掩埋尸体。待休整几日,养足精神,再慢慢收拾河西各邑!”
“好咧!”
天色黑定,嬴驷载着紫云回到了栎阳别宫。打扫完战场的孝公听闻消息,跌跌撞撞地走进宫门:“云儿,云儿??”
紫云公主飞迎出来:“公父??”大叫一声,扑入他怀里,放声大哭。
孝公抱起她,就地坐下,不停地抚摸她的脸,两行老泪“吧嗒吧嗒”地滴在她的脸上。
“公父,”紫云紧紧偎在他怀里,“云儿??云儿总算见到您了!”
“云儿,秦国委屈你了!”
“云儿愿意!”
“云儿,”孝公强忍住嗓子里的奇痒,轻轻拍着她,“是你救了秦国,是你击败了魏国,公父??咳咳??为你??记功!”
紫云哽咽:“公父??”
三更时分,葫芦谷外的秦国中军营区里,军帐一个挨一个,连成一片。四周没有任何防护栅栏,胜利使秦军过于大意了,疲劳又使秦卒睡得太熟了。
整个营区死一般寂静。
一个秦军帐篷里,小秦村的秦大川、二川、三川等十几个同村秦卒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呼呼大睡。夜光中,隐约可见帐篷四周挂着一串又一串的魏卒耳朵。
二川腿脚乱踹,睡他身边的大川被他踹醒。大川一看,原来是几条腿压在二川身上,遂将它们一一挪开。
二川梦呓,声音兴奋:“哥,哥,我又割了三只耳朵,快看??”
大川轻叹一声,侧过身去。
瞭望塔上,秦军的守值军卒无不睡成死猪。
星光朗照,野虫啁啾。
附近葫芦山的密林中,夜风吹拂树叶,发出沙沙声响。五千魏卒严阵以待,潜伏于密林中,将这片安逸恬静的氛围平添了不少肃杀之气。
从这儿望下去,是一大片连绵不绝的秦军营帐。
公孙衍拿出白布,绑上左臂。
张猛亦绑上白布。众军士纷纷效仿,在左臂绑上白布。
公孙衍吐掉衔在口中的草叶,对身边军尉附耳低语:“你带鼓手守在林里,东方一亮就击鼓,直至将士们完全归来!”
四名鼓手不约而同地取下口中衔着的草叶,拱手道:“得令!”
公孙衍低吼:“出击!”便率先冲出林子。
众魏卒个个如离弦之箭,尾随公孙衍射向秦营。
一条条黑影深入秦军营区,冲进帐篷。紧接着,杀声贯耳,惨叫声声,秦营一片大乱,到处都是人影在晃。那些从帐里受惊逃出的秦卒皆无甲衣保护,纷纷成为魏国弓弩手的目标。
黑暗中,魏卒全是黑衣,看起来与穿黑衣的秦卒差不多,秦卒分不清敌我,即使拿起兵器,也是见人就砍。魏卒则分得清楚,只拣没有白巾的杀。
秦大川的帐篷里,三个魏卒摸进来,一手摸头,一剑抹脖子。秦卒挣扎呼叫,帐内大乱,复仇心切的魏卒乱砍起来。
二川惊醒,正要弹起,胸口被一剑贯胸,倒地而死。睡在他身边的秦大川陡然醒来,见一道白光朝他脖子上横来,顺手一挡,咔,整条胳膊被切断。大川顾不得疼,本能地顺势滚向帐篷角落,朝外猛撞。帐篷一角被他拉倒,反而将他裹起。
三名魏卒顾不上追杀他,转身冲出,杀向另外的帐篷。
中军大帐里,公孙鞅睡梦正酣,远处喊杀声起。公孙鞅打个激灵,翻身坐起,正自迷糊,车希贤匆匆跑进,急切说道:“快,魏人偷袭!”
公孙鞅顺手抄起榻旁的宝剑,与车希贤冲出营帐。
此时的营区,到处都是喊杀声,到处都是晃动的黑影和闪耀的白刃,乍看上去,简直像极了那从地狱中跑来凡间索命的黑白无常。
公孙鞅、车希贤根本不知朝哪个方向逃,只能胡冲乱撞。慌乱之间,车希贤脚下一滑,跌进一条深沟。
车希贤大喜,低声叫道:“快,快跳下!”
公孙鞅忙跳下去。
二人沿沟急奔。
跑有一段,车希贤寻到隐蔽处,拉公孙鞅伏下。二人屏气凝神,眼睁睁地看着秦军在屠戕中四处溃逃。
不远处传来张猛的声音:“犀首,中军帐在此!”
公孙衍的声音接续而来:“将士们,公孙鞅在这儿!”
话音落处,附近魏卒皆奔过去,闯进帐中,却空无一人。
附近秦兵听到叫声,纷纷赶来营救。一时间,中军帐四周人影晃动,杀声、惨叫声不绝于耳。
双方搏杀约有一个时辰,东方现出鱼肚白,葫芦山上突然响起战鼓声。由于四个战鼓分布在四个地方,加之鼓点密集,在这黎明前的夜空里,听起来就如千百个战鼓在响。
这是大举攻击的鼓声,秦卒愈加慌乱。魏卒也不恋战,从秦营的各个角落朝鼓声方向一路杀去。
不消一刻,鼓声停息,四周陡然安静。
公孙鞅、车希贤从沟里爬出,但见尸横遍野,惨状满目。
公孙鞅双手捂脸,不无痛苦地蹲下。
天色大亮,公孙鞅、车希贤与众秦卒赶到山林察看,只见一地白巾,不少白巾还被用来包扎伤口了,上面满是血迹。
众人正自懊恼,远处尘土遮天,不一会儿,公子疾引司马错疾步赶到。
司马错跪叩:“主将,末将来迟了!”
公孙鞅朝他苦笑一下,再次看向一地白巾,耳边响起受袭辰光张猛的声音:“犀首,中军帐在此!”
公孙鞅喃喃道:“犀首??”
司马错一怔:“公孙衍?”
车希贤点头:“嗯,是他干的,还有张猛!”
“张猛?”司马错又是一怔,“他不是在阴晋吗?莫非是长了翅膀?”
“唉,”车希贤叹口气,“是呀,谁也不曾料到这个!”
司马错咬牙道:“主将,我这就攻打阴晋去!”说完转身就走。
公孙鞅喝道:“站住!”
司马错顿步,回头,一脸不甘地看着他。
公孙鞅一字一顿:“拿下你的家乡—少梁!”
司马错朗声应道:“末将得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