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暄刚说了半句话,就听到里间的门响了一声,几秒钟之后杨一鸣端着杯子走了出来:“让你们在我这儿写作业,你们净聊天了。”
“您偷听我们谈话。”林廷安嬉皮笑脸地说。
杨一鸣指指桌上:“还用偷听?你看看你卷子都没打开呢,这半天写什么了?”
杨一鸣看了一眼杜暄的脸色,坐在林廷安和杜暄旁边的一个单人小沙发里,问:“怎么了?”
这话是冲杜暄去的,杜暄勉强笑了一下,下意识地说:“没事儿。”
杨一鸣啧一声:“杜暄,我以为咱俩现在应该算朋友了吧。”
杜暄没吭声,林廷安特别骄傲地挺起了胸脯:要不是杨一鸣推门出来,杜暄就把心里想的告诉他了。
杨一鸣耐着性子说:“你还记得我去年跟你说说的那些话吗?”
杜暄点点头。
杨一鸣步步紧逼地说:“我跟你说什么了?”
“您说……问题可以迂回,但是不能永远逃避。”
“所以?”
杜暄掀起眼皮,先看了一眼林廷安,然后说:“周宸的事儿,让我想到了我妈妈。虽然方式让我接受不了,但是我知道她的确是为我好,我……不想最后跟她反目成仇。”
林廷安借着沙发靠垫的遮挡,悄悄伸手揽了揽杜暄的腰,掌心的那点儿热气暖暖地熨着杜暄。
杨一鸣转转手里的杯子:“要改变一个成年人的理念很难。你初三时我跟你母亲谈过不止一次,她考虑问题很周密,逻辑性极强,而且……非常现实。”
杜暄皱了皱眉:“什么意思?”
杨一鸣斟酌了一下说:“一个人,尤其是成年人,她如果对某件事有着强烈的执念,那有可能是在类似事上有过影响深远的变故。这个变故可能来自于她的童年,也可能来自于目前的现实生活。她跟我谈话时,总是反复强调‘避免’这个词,这就意味着,她‘遇到’了什么,而不希望你也遇到。”
林廷安大气也不敢喘地盯着杜暄,杨一鸣说的这一串话他基本没听明白,但是隐隐地能感觉到应该是对杜暄有着很大的影响。
杨一鸣仔细地看着杜暄的表情,轻声问:“你懂我在说什么吗?”
杜暄迟疑地点点头:“大概懂,但是……我要怎么办?”
杨一鸣往后一靠,露出一个微笑:“你为什么只提到你的母亲?”
杜暄一愣,眉头紧跟着就皱了起来。
杨一鸣说:“你每次跟我谈话,基本都是绕着你的母亲展开,你很少提及你的父亲,为什么?”
杜暄想了想,没吭声。
杨一鸣说:“你好好想想这个问题,别急,你要拿出极大的忍耐力和耐心来,才能解决这个问题。而且……”杨一鸣瞥一眼林廷安,说,“而且也有可能永远解决不了。”
林廷安什么都没听明白,唯独听懂了这句话,他的手下意识地缩了回来,离开了杜暄的腰。
杜暄侧头看了他一眼,左手伸过去把林廷安的右手牢牢抓住,一起压在沙发上,目光中有着警惕和抗拒。林廷安微微挣了一下,完全没有办法挣脱,只好费劲地勾动拇指,安抚地轻轻蹭了蹭杜暄的手腕。
杨一鸣笑了一下,有纵容和几分不以为然。
作为半个老师,这么多年,从初中到高中,他见过的情侣多如牛毛,介入过谈话和咨询的就有几百对,有山盟海誓不死不休的,有为了恋人跟父母撕破脸的,有在家里寻死觅活的,甚至于带着三五百块“私奔”闯天下的。最后真正都能走到一起的一双手都能数得过来。校园几乎是全世界最简单最干净的地方,校园里的少年们永远不明白这个世界有多残酷、多现实,他们一旦离开了校园的保护和父母容忍,几乎是寸步难行的。
一年年,一届届,不论大小,每一对恋人总觉得自己遇到的这个就是“真爱”,全世界都要为“真爱”让路。然而他们想不明白的是,以他们的阅历和心智,恐怕连什么是“爱”都搞不清楚。他们不会懂得爱情是需要极大的付出和包容的,意味着放弃一部分自我来成就“我们”,意味着表面的和睦的背后是年复一年血淋淋的磨合,也意味着为了眼前这个人放弃一切“可能”或者“更美”——爱情面前,没有“最好的那个人”,只有“最愿意容忍的那个人”。
比如丁子木,他当然不是最完美的,但他是杨一鸣最愿意容忍的。
可惜很多人不懂,以为眼前这个人“最好”,然而事实很快就能证明他错了,变心也就随之而来。
杨一鸣几乎是怜悯地看着杜暄和林廷安,他们选择了人世间最难走的一条路,未来极有可能面临人世间最惨烈的决绝。
当他们面对现实时,不知道还有没有今时今日的真挚和坚定。
杜暄把林廷安的手攥得死紧,慢慢地说:“杨老师,我虽然不是很明白您说的话,但我还是想试试。”
杨一鸣微笑:“尽我可能,我会帮助你……你俩在我这儿把作业写了吧。林廷安,一会儿你班主任还得过来领你。”说完,站起来又回到了里间。
林廷安直到这会儿才想起来,今天这事儿自己是罪魁祸首,还得去老彭那里“诚恳认错”,坦白自己的确是“考前焦虑”,并保证以后和同学“和睦相处”……
林廷安牙疼似的嘶一声,往杜暄身上一歪,靠着他哀嚎:“真烦啊,打个架而已,哪儿有不打架的男生。早知道后续这么麻烦,怎么我也忍了。”
杜暄被林廷安叫得也笑了起来,刚刚笼罩在头顶的那层阴云忽然就散了。他笑着说:“其实我到现在都不相信你会为了周宸打架。”
“那有什么不敢相信的,这叫江湖道义,集体主义精神,欺负我们班的人就是不行。”林廷安特别得意地说,然后又问,“那你觉得我为谁打架就不奇怪了?”
“当然是我啊。”
“你快滚吧,你跆拳道白学的?”
杜暄说:“给你个机会表现一下,你当人家男朋友的,这种时候不出头什么时候出头?”
林廷安正满心“沧海一声笑”,激情澎湃豪情万丈呢,被杜暄冷不防一撩,整个人都软了,满心的“沧海笑”都变成了“红尘笑”。
“傻乎乎地看着我干吗?”杜暄敲敲桌子,“看着,我再给你讲一遍语法。”说完,在一张纸上认真地写下“主语”两个字。
林廷安就看着那张白纸上慢慢填满了黑色的汉字,然后又用各种颜色的笔做了标注,字迹工整,看着就好像纸上有横线一样,每一个字都写得很漂亮,潇洒自如。林廷安一直觉得杜暄的字跟别人的字不一样,能把字写好看的同学很多,但他们的字都只是好看而已,只有杜暄的字,有一种特别得感觉。他写所有的“折”的时候不会很刻意地顿笔,笔锋并不明显,但是折笔的弯让人觉得非常有力量,就像一个三角结构的钢架,稳稳当当地撑起整个字。
字如其人,林廷安想,也就杜暄能写这样的字。
“林廷安,”杜暄用笔狠狠敲一下林廷安的头,“你能听讲吗。”
“你能温柔一点儿吗?”林廷安摸摸脑袋,“我身心受伤,你得对我好一点儿。”
杜暄:“我对你还不好?你知不知道你有多麻烦。可乐不喝百事只喝可口可乐,脉动不喝蜜桃味儿的爱喝柠檬的,绿茶不喝康师傅的只喝统一的,酸梅汤要信远斋的不要九龙斋的,老婆饼不吃金凤成祥要吃味多美的,葡萄不爱吃玫瑰香的喜欢吃巨峰,面条不喜欢吃打卤的喜欢……”
“行了闭嘴!”林廷安叫道。
“吃炸酱的。”杜暄忍着笑把最后半句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