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她在肖先生眼中,还不算没蠢出及格线——是她想的这样吗?……
林静有些不知所措,肖景行却没有解释更多。他单手握着那支烫伤膏,用拇指指腹旋开了盖子,在棉签上挤出白色的膏体,随后自顾自地命令道:“手。”
肖景行的声音很低,像是深野山寺中藏匿的古钟,从胸腔传出摄人心魄的指令。以至于身体的反应远快于头脑,林静下意识的伸出了手,搭在肖景行的手上,像是接受华尔兹邀请般,被轻轻地握住了。
她看着肖景行,他撩起眼皮也望过来,黝黑的瞳仁印着她,钢梳般的睫毛一顿,又锤了袭来,明明什么额外表情也没做,林静却似乎能感到他是满意的。后知后觉地,她这才有些羞耻地反应过来自己刚才的举动可能有点像小狗,想要抽回手,又怕弄巧成拙,反而更窘迫,只好轻咬住下唇内侧的软肉,保持没有表情的沉默。
林静的手生得削薄,细窄的骨上覆着一层苍白的软皮,搭在虎口上羽毛般轻飘飘一片,没有半两肉,纤瘦的指上交错着陈年的刀疤,宛若白桦树上深褐色的纹,而今又盖上烫伤的红。
肖景行注视着林静的手,直到林静的指间有些困窘地颤了颤,碰到了肖景行的掌心,他抬眼发现林静正神色紧绷地望着他。
“生气了?”加了薄荷的软膏涂在微肿的烫伤处,带来丝丝凉意,偏偏肖景行的气息是热的。
“嗯?”林静有些不解,“我没有生气啊。”
“你不算无可救药……”肖景行半阖着眼,那颗红色的痣随着睫毛颤动,他认真地将药膏涂开,柔软的棉棒沿着指甲边的薄皮循环往复,动作轻得不可思议,以至于有些痒。
林静勉力让自己不要缩回手,脸也不要红:“谢谢……?”
“……逻各斯不是通过财富的多寡,术业的专攻,闻道的先后判定的。每个人灵魂深处都被赋予分量不一的逻各斯,这些蒙尘的逻各斯通过教育多多少少发出光来,这就是启蒙,所以说一个人看上去愚钝,不一定是他真的不具备理性,也有可能是缺少为她点灯的人。”肖景行的声音依旧如无波澜的死水,但也许是唇齿间逸出温热的气,蝴蝶般扑在指尖,竟意外地有些温柔。
他耐着心细细涂抹,棉棒摇晃间,刷子绘制油画般层层迭加:“生而知之的自主分析推理固然好,因为在流变世界中,我们唯有相信自己的理性,才不会沦为虚无主义。但人类的推理终究不过是描摹理念的幻影,总是不完美的,所以其实倾听理解很重要的,只可惜大多数人不明白固步自封的可怖,包括很多自以为聪明的人。”
“还生气吗?”他抬眼望向她,轻轻挑起的眉都令人讶异的温和。
“......”
林静慢吞吞地解释:“你的观点的确有些与众不同,但语言总是不够严谨的嘛,很容易产生诸多的误会……”
“嗯,”肖景行平静地应了声,“我也不会跟他们浪费时间。”
林静这回很敏锐地意识到肖景行口中的‘他们’大概又是他所说的‘食物’,并且他曾经很可能同别人表达过类似的观点,却遭到了比较激烈的驳斥,亦或是误解。
“但我真的没有生你的气,”林静温和地说,“我答应过的嘛,我不会生气的。”
“……嗯,”肖景行的睫毛微微颤动了几下,那颗红痣又被收进了匣子里。他放下棉签,侧过身拧上烫伤膏的盖子说,“随便你。”
不知为何,林静突然觉得这样的肖景行莫名地有些可爱。就好像原以为裹着铜甲铁皮的高岭之花其实不过是一支脆皮巧克力雪糕,只需避开坚硬的榛果粒,轻轻一咬,便会流出香甜的内里。
“你的手是怎么回事?”
只可惜甜美的香草只持续了一秒,他又变回那个冷冰冰的肖景行。
他有条不紊地整理着医药箱——烫伤膏在最底层,还原之前的摆放,需要把其他的药膏像积木般先拿出来。肖景行好像只是随口一问,却让林静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高中的教导主任,一边写着教案,一边漫不经心地盘问做错事情的学生。
垂着脑袋,林静有些不安地抿紧了唇。
“加糖的时候烫到的?”
加糖为什么会烫到手……林静下意识地开口道:“不是。”
肖景行整理的动作一滞,抬睫看向林静,好似在无声地追问“那是怎么回事”。
不知为何,这种实质性的目光让林静感到压力颇大,其实她明明可以岔开话题的,但肖景行实在是有种天生的压迫感,尤其是当他沉默着注视你,并索要一个答案时,就像是雪豹咬住鼠兔的咽喉,食草动物求生的本能让林静下意识地瑟瑟发抖。
“我……”林静有些迟疑地开口。
“不想说可以沉默,”肖景行淡然地瞥了林静一眼,又垂首好似不在意地继续整理东西,“跟我说谎没有意义。”
所以说肖景行被人误解绝对是空穴来风……随便说一句都像是上位者颇具威胁性的质问,他自己可能还觉得是正常交流。
“……就是那个人回来了,他觉得汤有些苦,然后加了糖,”林静深吸了口气,最终还是自暴自弃地坦言,“我拿回锅的时候用了些力。”
肖景行啪嗒一声合上药箱的盖子,双手撑在塑料箱上:“所以汤才会那么甜?”
“嗯……”
肖景行很自然地拧眉问道:“你没跟他说那锅汤不是煮给他的吗?”
“难道我要说是煮给你的?”林静有些讶异地反问。
肖景行微微侧首,挑了下眉,紧绷着下颌线,眉眼间满是不置可否。
“so?......证据呢?”肖景行抬着下巴问。
“不需要证据,只要他来闹你或者闹我,流言蜚语就足够把人淹死了。”
“首先保安不会让他进来,其次别人说得再多又怎样,难道她们还敢在我们面前说吗?流言蜚语一点也不重要。当然,如果你不高兴,也可以选择告他诽谤,主张精神损失费的赔偿,”肖景行咧出了一个标准的假笑,露出一排白森森的牙齿,“不过我相信他不会有这个胆子的,你觉得呢?”
肖景行机枪扫射般不带喘气的反问再配上拖长加重的尾音,更显得盛气凌人,却又让林静情不自禁地觉得很有道理的样子,然后下意识地跟着小鸡啄米般点头。
肖景行见林静理解了,笑了下,坦然自若地继续发问:“他现在在哪?你是怎么跟他说你要出门的?”
“他今天本来答应要带琪琪去游乐场的,后来又反悔。琪琪吵得厉害,我就让他自己带着琪琪去游乐场了。”
“录音呢?保证书呢?都准备好了吗?备份存了吗?”
“呃......我刚刚拿到,”林静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好似自己是没完成家作的小学生,“……还没来得及备份。”
“现在备,”肖景行毫不留情地发号施令,“手机带了吗?保证书拍照了吗?跟录音一起上传到云端。知道了吗?”
林静下意识地频频点头,一边嗯着,一边麻利地掏出手机指间飞舞,好似身后有豹子在追她。
“别着急,他并不会在现在闯进来,”肖景行叹了口气,修长的手指一下下有节奏地敲在桌上。
“……备好了吗?”
“备好了。”林静立刻放下手机,颇有种军训早起光速迭被接受检查的感觉。
“明天,你等他出门,找个师傅把锁换了,”肖景行一本正经望着林静,端肃从容地好似在发表社论,“又不是垃圾桶,馊掉的‘食物’不丢还放着恶心自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