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眠像熟透的果实极自然地从树梢掉落,远比西药催迫的青涩子更甜美。
林静变得渺小,可美在小兽眼中,也相应地变成了庞大。
暖蓝色的天幕飘着软白的云,好似开在海里的花,她缓步穿行于浓郁的树荫花影间,沿着蜿蜒的清流走进鸟鸣的深处。耳畔吹过春日的风,却听不到蜜蜂的嗡嗡,时光好似停滞在黄金时代——这是片没有虫子的森林。
小动物们栖息于此,却无须竞争屠戮。不同花色的绒毛迭在一起,团子们不分肉食草食,在金色的阳光下打呼噜。
一只美丽清贵的雪豹独自躺在粗壮的苍木旁,好似幼儿园的园长大人。他袒露着毛茸茸的白肚皮,似嗅到生人的味,懒洋洋地掀开眼皮,瞥了她一眼,便又浑不在意地合上眼睛趴在翠草中。
林静被雪豹的目光看得一滞,低头伸出手来,却看到白毛间镶着粉色的垫子。
哦,原来她也是一只猫。
贪心的猫小心翼翼地向雪豹身旁挪动,没走两步便被那只软乎乎的长尾一勾,踉跄着跌进比云还柔软的白肚皮里。
“雪豹先生,请问我可以躺在这里吗?”林静的脸埋在雪豹厚实温暖的腹毛中,轻轻地问。
像是还在梦境里打着滚,雪豹先生没有立刻回答她,但那黑白花色的大尾巴却在地上缓缓地拍了两下,最终像被子般盖在猫的身上。
他说:“乖。”
慵懒的长音好似午后阳光下绒毛舒张的长尾,弯弯的尾巴尖钓住了一只猫。林静抱着雪豹先生的尾巴尖,心满意足地泡在一片清冽的雪松香中,只觉得有些醉了。
等等......雪松?雪豹和雪松有什么关系?
森林变作城市,猫修成了人。林静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才发现这是一个梦。她盖得也不是什么雪豹的尾巴,而是柔软蓬松的被子——黑色的,附着比梦境中更缠绵的雪松味。木质的调香闻久了能品出一丝极淡麝香和杜松,好似用手拉下毛衣的高领,被包裹的喉结下印着一枚艳红色的吻痕。
禁欲到极致便成了极致的......性感。
林静拉下盖到脸上的被子,无力的手打着颤地撑在床上。她忍着撕裂般的腹痛半坐起来,一眼望去恰是一件黑色的高领毛衣,从上往下慢慢遮住流畅结实的背部肌肉,一点点吞噬肩胛、脊沟、腰线和尾椎上方漩涡般深邃的腰窝。
“肖、肖先生......?”林静下意识地出了声。
肖景行转过身来——柔软的黑发因方才套毛衣而有些凌乱。他的脸上还有极淡的粉色睡印,没戴眼镜的眼半眯着,看上去还有些懵。
“嗯?”他哼出了一点鼻音。
毋庸置疑的,不论是气味还是配色,都在证明这是肖景行的房间。
林静咽了下口水,问:“我为什么会在你家?”
“哦——”肖景行闭了闭眼,停了片刻,才似回神般缓缓道,“我跟警方协商了一下,今天再做笔录,然后我就送你回家了,到了门口才想起来我没你家的钥匙。”
“可是......我睡了你的房间,那你怎么办?”
“客房没理好,我在沙发上,”肖景行慢条斯理地抓了抓翘起来的发尾,嗓子里还带着晨起的懒散,“躺了会儿。”
林静的思维僵了几秒钟,后知后觉的粉色像是火山爆发时的熔岩般喷发。
她......睡了一晚上。穿着肖先生的衬衫,盖着肖先生的被子,躺在肖先生的床上。她一个已婚妇女在自己暗恋的男人家里睡了一晚上,这算什么?出轨?
哦不,其实严格来说从她喜欢上肖景行那刻开始,她就已经算是精神出轨了,只不过她的出轨对象一直没有给她做实的机会罢了。
“你的裙子太脏,”肖景行看着有些呆滞的林静,似乎误会了什么,坦然地解释,“我让凯sir换掉了。凯sir就是陈峰的女朋友,他应该有跟你提过吧?”
“有......”
林静僵硬地点了点头。她倒是不担心肖景行趁人之危。毕竟抛开肖景行的人品,她一个已婚妇女日渐衰老的身体,对他这样的男人来说想必也没什么吸引力,哪怕真发生了什么,怎么看也是她占便宜。
只是孤男寡女,在异性家留宿,还是自己偷偷仰慕的男人,这叁个定语不管哪一个,对林静造成的冲击力,都有些过大了。
“你儿子也是,”肖景行却安然若素,“我怕他踢到你,就让陈峰带回他家了,”
“嗯。谢谢......”
那些快要溢出的粉色液体,在肖景行一本正经的说明中慢慢褪去,而苍白回炉。昨夜难堪的记忆变速回放般在脑中闪过,好似一个俗套的电影。
深不见底的黑暗和从天而降的救赎。
没有坠入深渊,她被峭壁上突生的一枝雪松接住。
获救了,然而重点却并非是她急中生智回想起常跟琪琪做的小游戏——用无声的唇语求救,而是她足够幸运,眼前这个男人——并没有冷眼旁观。
像是被一桶冷水浇在头上,林静猛地清醒过来。
她刚刚在幻想什么?林静质问自己。给人家添了那么多麻烦,她怎么好意思在那里扭扭捏捏地脸红害羞,昨天还发脾气,让人家不睡觉看着自己,她怎么会这么不要脸?
她像一只新生的水鬼。将来哀悼的爱人拖进湖底溺死了,长发裹着那人逐渐冷却的尸体,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不仅自己死了,还将心爱的人杀死了,进而自责得发疯。
“肖先生,”她根本就不敢看他,“昨天真的很谢谢你。”
“林小姐客气了。”肖景行神色淡然地推了下眼镜,修长的中指扶了个空,才想起自己刚才穿毛衣时,把眼镜放在旁边的小桌子上了。
他面不改色地弯腰拿起眼镜,重新戴好,“我们也算是朋友了。”
“还有......”
“嗯?”
“......对不起。”
肖景行扬起眉尾,有一点诧异。
“我不应该不听你的话,所以现在这样,也算是我活该,我自作自受。”
垂着头,她艰难地揭开伤疤,袒露出一个完整的血淋淋的自己。
“你,上次不是问我是不是怕了吗?其实.......我那时候没说实话,”她咬着唇,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一提起俞泽远,却再也做不到冷静,没过两句,话音里便满是呜咽,“我确实怕,真的好怕。我怕他生气,他生气的时候好可怕,虽然还在笑,但是眼睛好凶,他只要一拿那双眼睛看我,我的脑子就一片空白,身体也动不了,只顾着发抖,然后这里——”
她指着自己的眼睛,“也开始哭,像个傻子一样!只会哭......”
她的牙齿陷在起皮的嘴肉里,凄凄惨惨地抹着眼泪,眼皮肿肿的,下巴发颤,口齿也不太清楚,仿佛处在崩溃的边缘。
一点也不好看。
肖景行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但他又觉得喉头很干。此刻的林静就像是一只放在桌沿上的陶瓷花瓶,半个底座露在外面,任何风吹草动都会摇摇欲坠,让人想快点把它摆到中间放好,又或者干脆手一挥,让她碎得彻底。
“不要这么说。”
他说,林静红红的眼睛便看过来。那双圆眼睛里似乎含着流不尽的水,像是湖面上颤动的月影,他一只手就可以捣碎。
肖景行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突然间,他产生一种奇异的感觉,他正掌握着林静的命运。一想到这里,他的心就好像悬在空中,兴奋得发紧。
不止一次,他不止一次地目睹过林静流泪,每一次却似乎都有不同的感受,从开始单纯的厌恶,烦躁,怜惜,到现在......
肖景行勒令自己停下。他不敢再细想了,否则他会觉得自己是个变态。
“泥巴好好陶冶一下也能变成碗碟,更何况是你,”肖景行顿了下,“还是有点长进的。”
“不是的!”林静松开咬得发白的下唇,“如果我当初听了肖先生的话,立刻跟他撇清关系,昨晚也不会给你添那么大的麻烦。”
“一件小事而已,你没必要那么郑重其事。”肖景行有些无奈地按了按太阳穴。
“可是我,”她强压下眼中的泪,“我就是觉得很对不起你......”
“你没有对不起我,你是对不起你自己。”肖景行打断她。
他慢慢靠近,坐在床沿上,认真地注视着林静。
“不要总是说对不起,也不要总是说自己不行,的确,”他极郑重地说,“你现在的心理是有点问题的,但是——”
“这并不是因为你太软弱,而是因为你长期处于一段不健康的亲密关系里,所以你害怕他,发抖,爱哭,情绪失控……”
小心地、一点一点地把那只颤颤巍巍的陶器推回安稳的中心。
“这些都是非常普遍,非常正常,且只要你积极改变,或者情况再严重一点,去看看心理医生就能解决的反应,你明白吗?”
蛇类的尖牙擅长喷射致命的毒液,却对安抚宽慰一无所知。
“肖先生,”林静听完他的长篇大论,“你真的是个温柔的人。”
“先说清楚,”肖景行对这样的赞美,有点不适,“我不是在安慰你,我只是在陈述事实。”
太好笑了,他才不是什么温柔的人。
“不嫌弃我的愚蠢和软弱,总是那么耐心,给我意见、真诚的,我却,”林静尽力想压下嗓子里矫情的哭腔,可语气却不由自主地哽咽起来,“不信任你,怀疑你,最重要的事情......”
她打了一个哭嗝,“瞒着你。”
“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你有,我也有,这是很正常的事,你没必要什么事情都告诉我。”他递去一张抽纸。
大猫笨拙地咽下喉中的毛线团,他半垂着眼放低了声音,“别哭了好不好?你的眼睛都肿了。”
“对不起,我知道我现在这样很难看......”
他不是这个意思。
“可是,”她忍不住又打了个哭嗝,“我忍不住。”
“......”肖景行只能默默地把整盒抽纸放到林静的腿上。
“肖先生是不一样的。”林静望着肖景行说。极真诚的黑色,放在叁十多岁的年纪上,又傻又好笑。
肖景行厌恶傻女人,尤其是那种自诩善良的热心的,总是好心办坏事的傻女人。
嘴上惶恐道歉,没骂两句就哭,哭着说再给一次机会。好,人都会犯错,机会他给了,他收拾完烂摊子,下一次又重蹈覆辙,然后又开始哭,像是粘在嗓子眼的芦苇絮,烦。
可林静是不同的。她不会犯同样的错,甚至往往过分反省自己,将别人的不好忘得一干二净,却总是对自己过于苛责。
“林小姐......”
他真不知道她之前到底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究竟是被人欺负得多狠,才会把他随手的一点小恩小惠,当作救命之恩,小心翼翼地来讨他喜欢,出了一点小小的过失,就自责地跟捅破了天似的。
就算拥破了天又怎样?他扛着,补补不就好了吗?任何能补救的事都不叫事。
“总而言之!”
林静却打断他。她抽了张纸,以免眼泪弄脏了肖景行的被子,“我真的很对不起你。”
“......好。”肖景行暗自叹息,他拿林静没办法,只得认命般地接受她莫名其妙的道歉。
林静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再打出滑稽的停顿。
“所以我现在要告诉你,”吸了吸鼻子,她努力平复那些莫名其妙的眼泪,“哪怕你也许听到以后,会讨厌我,会觉得我很恶心,甚至再也不理我了,就像那次我来给你送汤一样让我走,我还是想要告诉你......”
林静深吸了一口气,整个人都在发抖,“我的丈夫......他是个ga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