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落晖摇着扇子离开三教和流,春日徐风微微,卷起落下的迎春花,枝芽上金黄点点,是初春微寒却生机勃勃的气息。
他立于花前,伸手扯下一株,回头看了看三教和流。
裴与衡还算聪明,三言两语就明白他想做什么。他其实知道裴与衡不会高兴他这种做法,但这是一条必须走的路。
唯有这样,他才有借口离开中原,才能去展开自己真正的计划。
京落晖倒不觉得可惜,他知道还有再会之时,再会之期也不远,没什么可伤心的。
只是眼前的人让他有些惊讶。
眼前青年褪出那被隐瞒得太好的天真,清瘦了不少,眼神却坚定许多,他牵着不停摆动,试图脱离掌控的马,眼中情绪复杂万分。
“京灵师,可还记得我?”
京落晖一笑:“秦非遥,若是只有你一人来拦截我,便有些可笑了。”
秦非遥只是松开缰绳,走到京落晖面前,看了看他手中的花:“京灵师原来有这般雅兴,哪怕落到如此地步,也不忘赏花玩乐。”
这话让京落晖微微挑眉,他实在是不懂秦非遥来这里的意义:“你要知道,你站在我面前,等于是把命交在我手上吧?”
他身体一直不见好,但这是当年使用阴气的副作用,是不可逆的。京落晖也不在乎这些,重生一次,他体内还没有被毒入侵,就算没有前世修为,也不是秦非遥这种就能拦得住他的。
秦非遥眸光一闪:“京灵师身为符灵师,怎么也学了他们的做派?我前来,只是送京灵师一程。”
“哦?”京落晖微微晃了一下手中的花枝,“是送我出中原,还是送我下黄泉?”
秦非遥脸色不变:“京灵师说笑了。”
京落晖还真是在说笑,他看得出来秦非遥的变化,眼中的疯狂荡然无存,虽然疲惫茫然,却也仿若新生。
看来这段时间秦非遥经历的不少啊。
秦非遥还真是来送他的,两人慢吞吞地走了一段路,秦非遥学着他的模样折了花枝把玩,忽然忍不住笑了笑:“我从未想过,会与京灵师这样走在一起。”
他心中居然感觉不到对京落晖的恨了,秦非遥本应该觉得可悲,如今却反而有一种轻松。
仇恨实在太令人痛苦,秦非遥知晓自己那时候的情绪不对,满心满眼却看不见其他东西,只知道复仇。
但他所谓的复仇,只不过是别人的棋子。
芊因背叛,他自己居然不是秦家所生。秦非遥突然想起小时候听说自己母亲一事时,那一句又恨又怒的“荒唐。”
荒唐,实在是荒唐,如今的他,活得也太过荒唐。
秦非遥来到中原,因华文黛的话茫然无依,他其实是不知道该如何去万乘燕处的,也没有银两能让他继续走下去了。
他本以为自己就该这样死在路上,抱着一个荒唐的秘密,将自己的身世真相隐瞒,一起留到来世。
但他被人救了,对方还答应送他去万乘燕处。
秦非遥还没来得及对万九寄说出京落晖一事,就发现送他来的人是清阳派的弟子。
他以为是京落晖让他家破人亡,却偏偏被京落晖同门所救。那两个人眼中太过单纯,是他永远都得不到的天真。
人世间的巧合实在太过奇怪,就连秦非遥,都怀疑这是不是有心人所为,但他知晓不是。
“我来到万乘燕处后,便听见卫家也出事了。”
秦非遥揉揉鼻尖:“你或许不能明白我的感受……我其实很讨厌卫家,我不喜欢卫行歌咄咄逼人的样子……我本以为自己有朝一日能够超越卫家。”
他从前以为秦家与卫家就是全部,秦家受制于卫家,那他的目的就该是超越卫家,成为南林第一世家。
只是他自以为的全部突然倾塌,挡在他眼前的墙倒下后,他才发觉这个世界其实很大。
大到他明白什么叫冤冤相报。
秦非遥笑了笑:“那人一定很恨我父亲……我之前怨恨他手段残忍,后来想想,怨恨又能如何呢?我根本没有能力去改变,甚至做不到复仇。”
他见京落晖一直不说话,故意用花枝去碰京落晖手中的花枝:“我还是很讨厌你……只是忽然觉得,没有必要了。”
他没有修为,就算靠灵药延命看上去与修士无二,如今断了药,他便是真正的凡人了。
凡人不过百年性命,他没有那么多时间再来策划一场复仇了。
京落晖将手中花枝扔开:“我不在乎你的想法,若是你要复仇,也该找到真正的人。”
秦非遥挑眉,俊朗青年眼中总算多了几分人气:“你知道的很多,不过不用告诉我了……我想了想,这仇恨也延续不了多久,我知道他一定不会放弃,我也知道他的仇人也不会就这样放弃。”
两败俱伤,玉石俱焚,这些都是秦非遥看得到的。
他没有能力参与进去,便不再参与了,就这样以凡人身份远离纷争,去看看这个自己从前不曾见过的世界也挺好的。
他的过去太过荒诞,未来便不想那般绚烂,只想平平淡淡,就这样吧。
秦非遥翻身上马:“京灵师,我只是来告别的……我想了许久,发觉自己的仇恨已经没有意义了,恨你或者不恨你,凶手到底是何模样……我都不在乎了。”
在万乘燕处内,他看到中原修士之间的斗争也同样不断,那些撕破脸也要为自己谋得一点东西的人让他太过熟悉。
原来人与人之间其实很相似,又很不相似。
当他脱离自己从前狭隘的眼界,就会发现这世间其实没什么不同,秦非遥勒马回身:“京灵师,以你能为,如今应当都是在你的算计之中……那便祝灵师得偿所愿了。”
京落晖也看了看他:“我亦同样。”
他并不把秦非遥放在眼里,既然这人非要绕过来跟他道别,那便简单几句,划清所有。
秦非遥笑了笑,扬鞭纵马,清瘦身影在马蹄声中渐行渐远,从秦家到万乘燕处,其中经历事情种种,人生百态,不说看遍,却也知晓几分。
那些坚持,早已没有意义,他只想换一个身份活出真正的自己,不是那个渴望父母疼爱的庶子,不是那个费尽心机保住秦家的秦家少爷,更不是那个狸猫换太子中的狸猫。
过去纷争已消,未来坦途在前,便不能回头。
京落晖走了另一条路,秦非遥能干脆利落地抛弃一切,但他不行。
许多事情,该结束了。
柏雪城内,大雪纷飞,这里春天来得太晚,外面银装素裹,屋内觥筹交错。
栎青不喜欢这些东西,便在之前那间客栈等着京落晖。
鬼王别梦歇也跟着一起来了,他其实对栎青很好奇,抬手就想把他变回人鱼:“我听说你是条人鱼……”
栎青吓了一跳,连忙往一旁闪开,抬手一挥,寒冰覆盖,两人之间被挡得严严实实:“你做什么?”
别梦歇眨眨眼:“我就想看看你的真身是什么样的。”
栎青冷着脸道:“不行。”他真身只能给京落晖看。
鬼王无奈,伸手想破开寒冰,却没想到这寒冰异常坚硬,要破开不太容易。他只好放弃了,撑着脸看他:“死心眼,你这种死心眼怎么看上京落晖的啊?你们一点都不像……”
他回想了一下京落晖过往的所作所为:“你这种容易被骗的小妖,何必要跟这种人族在一起?啧,我倒是不知道京落晖何时有这么一条鱼了……”
说实在的,他还挺羡慕。
栎青面无表情地听他唠叨:“其实他很好。”
别梦歇毫不客气地冷笑一声:“你可真瞎,我听说鱼妖的眼力都不太好,看来你是其中最不好的那个……”
一张符箓飞来,别梦歇往旁边一滚,无奈地看着慢悠悠的京落晖:“我不过就说你几句,你连镇鬼符都用上了,存心想杀我?”
京落晖没理他,径直走到栎青的寒冰前,寒冰消融,栎青高高兴兴地被他拉到身边。
“你若是连这个都躲不过去,也莫要当什么鬼王了,去求鬼界三通让你早日投胎才是真的。”
别梦歇不雅地翻了个白眼:“你存心的吧?”
京落晖明知道坐上鬼王之位就代表与轮回之境彻底分割开,他哪来的轮回?
京落晖随意坐下,“你认识祁照影吗?”
之前他便有所怀疑,祁照影身上阴气与他同源,按理来说,他不应该会有阴气才对。
或者说,祁照影是没有机会得到阴气的,但他偏偏得到了,若说没有人指点是绝对不可能的。
京落晖看向别梦歇:“你让他去了万佛宗旧址?”
别梦歇回想了一下:“啧,与我交易的人太多了,这人我不认识……不过你说万佛宗旧址我就想起来了,他不是要死了嘛,我来到人间就是在他那地方,我与他做了个交易……”
京落晖沉默半晌:“你怎么这么喜欢跟人做交易?”什么毛病?
别梦歇眨眨眼:“这就是南方鬼王啊,公正的南方鬼王,只要能与我交易,便能得偿所愿……这世间有的是人愿意用自己的一切换取自己想要的东西,我只不过是帮他们一把而已。”
“你所交易者,可没有一个得到善终。”京落晖冷笑一声,“不过你也算是得偿所愿了……费尽心力交易,不就是要得全人身么?恭喜你,你要得偿所愿了。”
别梦歇收起了自己戏谑无奈的表情,一双眼暗沉阴冷:“你什么意思?”
京落晖与他结识多年,可不怕他这副模样,只是展扇轻笑:“若你现在回去,说不定还能见她最后一面。”
别梦歇脸色一变,沉默半晌,猛地冲向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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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是打算让秦非遥跟芊因再见上一面的,但觉得没有必要了,他一生到此能看开就是最好的了,恭喜他成功退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