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瑾听了却问:“你为什么这么久都没有娶太太?”
这事说起来有点儿丢人,伍世青道:“人家都看不上我。”
怀瑾笑道:“不可能。”
“你这是抬举我。”伍世青道:“确实是没人看上我。我是说正经人家的姑娘。不是舞女。我不想娶舞女,就我知道的,娶了舞女,被卷了钱财,家破人亡的不是一个两个,我就是不为了自己的面子,我总不想哪天躺床上被自己太太害死了。”
话说到这里,伍世青就不得不说一说当年不要他的酱油铺丑女和前段日子出国回来的任海妮,沈茹欣的事情倒不用说,怀瑾已经知道了。
“过去的不谈,如今肯定还是有人看上你的。”怀瑾说。
伍世青听了放下手里的餐刀,抬眼望对面的怀瑾望过去,道:“谁?”
怀瑾本来是想说如今伍世青富贵了,而且言谈举止等闲看不出出身,接触的也都是名人豪商,今时不同往日,肯定有人上赶着想嫁给他,不想被伍世青这么一反问,竟像是她毛遂自荐,说她自己一般!顿时脸又红了,狠狠的瞪了伍世青一眼。
伍世青被瞪了一眼,自然也还是笑。
“你不能不逗我?”
“我今日不就是专门逗你的?”
随后西崽一道道的上菜,二人如平日里在家吃饭一般,也就是时不时闲聊几句,也没说几句正经话,直到西崽撤下最后一个盘子,伍世青那出一只礼盒,推到怀瑾的跟前,倒是不用怀瑾动手,直接代劳打开了。
里面是一整套的翡翠首饰,簪子,耳坠,项链,戒指,手镯,色泽鲜艳透亮,难得的是一看就是同一块石头里打出来的,便是怀瑾算是有些见识的,也是惊艳得很。
伍世青道:“你是见过好东西的,这是一个云南的烟草商送给我的,女人用的东西我不多,我手上也确实没有更好的了。若是往后有更好的,我再找给你。”
“太贵重了。”怀瑾伸手将盒子往外推,不想伍世青抵着盒子的那一头,纹丝不动。
“你别跟我说贵重,你出去逛一趟花上万,说贵重你是看不起我。”伍世青道:“你若嫌贵了,往后你看见什么好的送给我就行,这个你先收了。”
怀瑾知道这礼不能收,收了就说不清楚了,其实她近日就不该跟伍世青出来,出来了就已经有些说不清楚了。伍世青此人,绝对不是会平白请女人吃饭的,他是一个流氓无赖,他付出的每一点儿都要回报。
他说:“我知道我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你若是说你要找个多有文化的,多体面的人,我就算了,你跟我说你要找个不如我的,我不会答应的。你就当我伍世青恩将仇报好了,你娘说的对,你就不该来找我,你来了,我就不会放人了。”
怀瑾抬眼,却见他没有笑,明明染了头发,整个人轻快了许多,忽然又好像阴沉下来了,就像是她来找他的那个雨夜,他独自站在舞厅门口时的那个样子。
这是对怀瑾最好的一个人,他说恩将仇报。
怀瑾的心有些软了,道:“你别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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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这!老!流!氓!在!忽!悠!我!
第41章
怀瑾自己也不太清楚她对伍世青是什么样的感情。
她母亲在去世之前, 将她许配给了乡下米店的少东家,私下里也与她明说了, 不过是看中那个人父母都活不长了,又无兄弟姐妹, 以后要仰仗她的嫁妆过活,必然要对她好一些, 不会欺负她没有依靠。然而世事难料,谁能想到就那么个还没与她成婚,便时不时要找她借钱周转的男人竟然也敢拿着她的钱养外室。至于对那个男人的印象, 她也就记得是一个圆圆脸,个子不高的男子。
后来便是她的祖父大总统魏瑞霖给她安排的梅骏奇。那梅骏奇容貌倒是生的端正, 只是每次见她的时候眼神总是轻佻得很, 更不要说家里还有两个姨太太, 只这一点便让她心生厌恶, 更谈不上喜欢。
她才十六岁,算是虚岁也才十七,说起来有过两个对象了,但皆没能让她积累一些男女关系的经验。
但她知道伍世青是对她最好的人。
她落魄至极的出现,伍世青从未问过她从哪儿来,也从未问过她何时走,却将她的吃穿住行安排的妥当。
说起来也是可笑,她在总统府里顶着大小姐的身份,一个月拿两百块的月钱,每年年底还要自掏腰包帮她父亲补上上万元的公账亏空, 而这些亏空里许多还是她不满十五的弟弟为了逛窑子在公账上借的钱,而据说疼爱她的祖父,明知这亏空是她补的,也是装聋作哑,可是她身无分文进了伍公馆,不算伍世青零散给的钱,竟然一个月月钱有五百。
她在他家里,可以耍脾气不去餐厅吃饭,他就让人将饭菜送到她房里,她对他吹胡子瞪眼,他顶多也就是拍筷子拍桌子拍椅子扶手拍大腿,从来不会说她一句不是,她在他家里说话,下人从来不敢说一个不字。她负气出走,他匆匆找来,也就是问她好不好,也不会道她一句不是。
他是对她最好的人,即便是她娘在世时,待她也不如他待她这般耐心。
哪怕她也说不上喜欢不喜欢他,但她总归是不想让他难过。
她听不了他说“我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她也知道这臭流氓就是成心这么说了让她不忍心拒绝他,但她还是听了觉得戳心。她说道:“你别这么说,我不喜欢听你这样说。”
伍世青看着原本对着自己送的首饰百般为难的小姑娘眉头皱起来,露出难过的样子。听着她说道:“我知道外面有许多人说你的不是,谁都不能管住别人的嘴,但他们说他们的,你自己可不能往心里去。”
西餐厅里很安静,她将头往前伸了伸,凑近了一些,用尽可能小的声音说道:“如今是文明社会,不是前朝,如今人人平等,没有过去那些三六九等,有本事的人就是好的,我不敢说那些说你不好的全都是嫉妒你的,但至少五成就是嫉妒罢了。”
说完这些,她又一本正经的道:“我与你说,你且看着,等百年以后,到时候这些说你不好的人都会没了,没有人会记得他们,也没有人会记得我,但定然会有人记得你伍世青,会有人给你写书立传,到时候会有无数人惊叹于你从一文不名到声名显赫的经历,会传颂你以一己之力让大上海再无烟土的功绩,就算不能说是功在千秋,也绝对可以说是功不可没。”
伍世青不知道说他不好的人是不是有五成是嫉妒,但他知道小姑娘是在很认真的哄他,以至于他起了玩心。
他叹口气,说道:“我确实算不上什么好人,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小偷小摸的事就没少干。”
她听了这话却说道:“偷东西确实是错的,但那也错不在你,错在那些挑起战争的人,若不是他们打战,你父母还在,有饭吃,怎么会去偷东西?再不济错也在那些政府军阀,若不是他们不济,没将洋人挡在外边,怎么会让一个孩子没饭吃,每个人就算什么都不是,他也有活着的权力,让一个孩子饿肚子去偷东西,全天下所有人错了,也怪不到那个孩子头上。”
他道:“我当年管赌场,去人家里把人儿女都拖走卖了的事也是常有的,不怪人恨我。”
她听了却哼了一声,不以为然的样子,说道:“便是我这样不爱出门的女子也知道,十赌九输,小赌怡情也就罢了,常年在赌桌子上的,没几个不倾家荡产的,为人父亲丈夫,他敢往那赌场里去,大可当他本来就不想要他家里的子女了,他做人父亲的,不拿自己的亲生骨肉当回事,还能怪你?你顶多就是捡了他不要的东西,他丢都丢了,你捡了回去算坏事吗?”
他道:“那可是捡回去卖到堂子里和给人做长工去了。”
“那也是活着了。”她说完反问道:“这年头有个赌鬼的爹,就算是不被你卖去堂子里,最后也要被她爹卖去堂子里,若是不卖,一天吃不上一碗粥,不到二十面黄肌瘦,皮包骨头没人样的,嫁个老头子,没两年就死了的,少么?”
无力反驳,伍世青点头称是,低头又想想,说道:“其实我过去也管过大烟馆。”
“那就对了。”怀瑾道:“你若不是管过大烟馆,知道其中的门路,后面你能顺利的在上海禁烟吗?这应该也算是忍辱负重了。”
齐英曾经对伍世青说家里的大小姐不去做律师可惜了,伍世青还觉得好笑,如今看来真是有些可惜了。
伍世青觉得大约是他昨日说担心与她一同出来被当做父女,今日她将刘海都梳了起来,露出饱满的额头,也不知道怎么弄的,鬓角做卷了,戴上一顶宝蓝色带面网的兔毛帽子,看起来少了一些少女感,竟真像是凭空大了几岁,再加上一本正经的神色……
【奶凶奶凶的】
伍世青道:“承你吉言,不过将来若是真有人为我写书立传,你恐怕也不会默默无名吧。”
怀瑾来没品出伍世青这话的意思,便见伍世青扬手会了帐,收起桌子上的首饰,起身便准备走了。
怎么就走了呢?这首饰怎么算还没说清楚!
一旁的桌子上,早就吃完了等着的慧平赶紧的起身去取了大衣过来为怀瑾穿上,三人下了楼,齐英刚好把车开到跟前停好。三人准备上车的时候,却见到一旁有个四五岁的男孩在哭。
那男孩一头金色的短发,白肤高鼻,穿着一身羊绒的西式大衣,踩着黑皮鞋,独自在人行道上便走边哭,边上竟然没有一个大人在。
怀瑾走过去,蹲到他跟前,递给他一块手帕,问:“这位先生,你一个人吗?你爸爸妈妈呢?”
那男孩擦眼泪,却将鼻涕眼泪擦得整张脸都是,只是一个字都不肯说,然而也就是这个时候,一对白人夫妇从远处快步的跑过来,那位白人太太将男孩一把抱在怀里,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
倒是不用多问什么究竟,毕竟那位白人先生与男孩长得简直是一模一样,亲父子无疑。
既然孩子找到了父母,怀瑾起身准备上车走了,然而,刚刚转头,那白人太太放下孩子,说道:“这位小姐,请留步。”她匆忙的走到怀瑾的跟前,双手交握举到心口,充满感激的说道:“太谢谢您了,我一定要向您表示感谢。”她说的英文,说完怕怀瑾听不懂,又发音极不准确的用国文说了“谢谢。”
“您太客气了。”怀瑾知道这位太太可能有点儿误会,以为自己照料了她的孩子,忙解释道:“我也是刚见到您的孩子,跟他说了一句话,并没有帮上什么忙。”
这位白人太太显然是个情感很丰富的人,听了怀瑾的话非但没有平静一些,反而更激动了一些,先是几乎欢呼的说道:“谢天谢地,您竟然懂英文。”然后又上前几步,说道:“您太谦虚了,您懂英文,一定帮了大忙。”
她说道:“我是曼迪·卡尔顿。”又回头介绍她的先生:“这是我的先生,斯莱尔·卡尔顿。”一直站在旁边没有说话的卡尔顿先生有一副严肃冷静的脸庞,但在这样的时候显然也没了平日里的派头,立刻上前一步,脱下头上的帽子,先是对着怀瑾微微鞠躬,道:“实在是太感谢两位了。”说完从大衣的内里拿出一个名片夹,抽出一张名片往伍世青递过来。
从头到尾几乎一句都没听懂的伍世青颔首接过名片,对着齐英招手,齐英快速的回到车里,拿出一张名片递过来,伍世青将名片递给卡尔顿先生,怀瑾道:“我这位朋友不会英文,他姓伍,您可以称他密斯特伍。”说完又道:“我姓金。”
交换了名片,又寒暄了几句,卡尔顿太太又一次说道:“实在是太感谢您了,改日一定登门拜访。”怀瑾说道:“随时恭候您,今日的天实在是太冷了,二位还是快点儿将孩子带回家洗个热水澡,喝点儿热水才好。”
如此才算是了事,怀瑾四人才总算是上了车,一直到车子开出老远,怀瑾回头,发现卡尔顿夫妇竟然还站在原地目送他们。
怀瑾难免感慨道:“天啊!这也太客气了。”
慧平在前面说道:“孩子丢了是最吓人的,早前在承德老家,也是一个孩子丢了,没找回来,孩子的娘就疯了,没几年就死了。他们应该是吓坏了,你虽然只跟那孩子说了一句话,但你如果不说话,那孩子扭头拐个弯,他们没准就找不到了。”
这么一说倒也是,怀瑾点点头,说道:“应该是吓坏了。”说完却听一旁的伍世青忽然说道:“那个男的是新上任的英国大使,上个礼拜市长给他办欢迎酒会,我才见过,给了他一张名片,今日又找我要一张。”
这听起来颇像是心疼一张名片的样子,前面齐英却是乐得直笑,说道:“我说我怎么看着他眼熟!这洋人什么眼神,还跟爷碰杯了的,看起来今日是完全没认出来。”
然而听了这话,怀瑾与前面回头的慧平相视一笑,说道:“那说来巧了,我小时候以前在英国住过一年,这位卡尔顿太太还带着我打纸牌玩,今日看她的样子也没认出我来。”
伍世青原是打个趣,不想引得怀瑾说出这桩本来不准备说的事来,伍世青听了一愣,随即骂道:“这两口子,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都瞎!”说完伸手在怀瑾的脸颊上探了探,只觉得一手的冰凉,又道:“啰嗦得很,他们不觉得冷,也不管别人冷不冷。”
要说平日里伍世青言谈举止都规矩得很,这么毫无预兆的伸了下手,怀瑾也是一愣,原本冻得有些发白的脸瞬间就红得烫手,捂着脸往伍世青看过去,一双眼睛瞪得圆溜溜的,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说什么,张嘴又合上,合上又张开,伍世青见了,倒是难得的体贴,主动将耳朵凑过去,然后便听她那比蚊子大不了多少的声音在他耳边说道:“我没收你的东西。”
伍世青听了实在是忍不住大笑。
你说可笑不可笑,伍世青五爷要什么东西,都从来没问过人愿不愿意给;要送什么东西,只有他临时改变主意不送了的,就没有说是他相送,谁不收的,自家大小姐也不能这样。
正经的找个地方,正经的送个礼,说一句“不成敬意,如果不嫌弃便收下吧”客套话嘛!走个形式罢了,还当真了?
都说得明明白白了,“你来了,我就不会放人了。”自家大小姐这是英文说得太溜了,听不懂中国话了?
自己滔滔不绝的说我多好,说我是天下对你最好,天天嘴跟抹了蜜一样给我说好听的,回头再说不跟我好,逗我?
第42章
怀瑾不敢与伍世青多加争辩, 是真的不敢,前排坐着齐英和慧平, 即便都是知情识趣的自己人,怎么都不会回头侧目, 但耳朵又不能像眼睛一样闭上,说话是都听得见的。
说话听得见, 笑声自然也听得见,伍世青却笑个不停。
怀瑾是真不知道她说的话有什么好笑的,但也不敢问, 怕问了他又说出什么不得了的荒唐话来,被人听去了。只能横眉冷眼的让他别笑, 可偏偏这臭流氓不听, 怀瑾也是没办法, 伸手在这臭流氓的腰上一拧, 再揪着那肉转了半个圈。
要说这腰上的肉本就不吃疼,伍世青也算是挨过刀枪的狠人,但毫无防备的这么一下,竟差点儿被疼得喊出声来。
伍世青终究是怕再来一下,自己真的疼得出声了,那可是丢人,也就不敢笑了。
四人就这么回了家,下了车怀瑾抬脚就下车,进屋上楼,回了房, 慧平跟着上去,伍世青在后面慢慢的,进了屋,在沙发上坐下,点支烟,拿出那个首饰盒,递给吴妈,道:“慌里慌张的,东西都忘了,你拿上去给她。”
“忘了?”吴妈拿着那首饰盒一笑,自然看出来这是人姑娘没收,不过她本就乐意怀瑾与伍世青好,自然乐意装作不知道,帮这个忙,也没再多说,拿着那首饰盒扭头就上了楼。
吴妈敲门的时候,怀瑾刚脱了帽子和大衣,坐在梳妆台前让慧平替她散了被帽子压得有些乱的头发,梳个舒适些的发髻。
慧平打开门,吴妈端着两碗姜汤进屋,放在案几上,道:“今日外面冷得很,小姐和慧平喝碗姜汤,去去寒。”慧平听了笑着道:“您想得周到,多谢了。”说完又问道:“爷那边送过去了吗?”
吴妈道:“肯定是也有,本来就是备的四碗,爷见你们上来了,知道小姐回来总要收拾一番,怕汤凉了不好,吩咐我端上来的。”说完便从身后的丫头手里拿过那个首饰盒,放到梳妆台上,道:“还有这个,小姐忘车上了,爷让我送过来。”
这世间的事,本多数就是一鼓作气,再而衰,怀瑾拒绝了一次,马上又来第二次,而她本就心思不定,难免动摇。
从慧平的手里接过姜汤,怀瑾垂目拿着汤匙舀着吹了吹,默了几秒,然后道:“那就放这儿吧。”
吴妈一听这话是收下的意思,自是喜上眉梢,笑着鞠了一躬道:“那小姐好生歇息,我就退下了,回头要摆饭了我再来。”说完回头就走了,不多时,怀瑾手里一碗汤还未喝到两口,便听着楼下听差的一阵欢呼,高声喊着:“五爷有喜事,都过来领赏了,快快快!……”
如此自然是一片吵杂,久久不休,片刻之后,不知道是谁竟然拿了一挂鞭炮出来放,噼里啪啦的。
鞭炮声音吵得很,烟又大,慧平关了通着阳台的门,回到怀瑾的身边坐下,问道:“这便是订下了?”
“我也不知道。”怀瑾的脸有些红,小声道:“这本应该是长辈相看的事,可我如今也只能自己做主,我也不知道对不对。”
慧平听了托着她的手,说道:“订了就订了,只要你自己愿意便好,要我说他与你确实是有缘,说是千里一线牵也没错,他待你也确实是好,若是往后都能这般,那你也算是挑对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