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倒是不曾……正如先前所说,只是一直没来由地有些不安而已。
少年苦笑道,之所以深夜请五皇叔前来相议,也是想藉此厘清思绪……说实话,要真是孤多心也就罢了;可若真有了什么万一,孤便万死难辞其咎了。
太子言重了。
太子侄儿都说到了这个份上,他这个做长辈的,自也不好再用一句多休息宽宽心就没事了来打发对方。尤其上回梁王的案子,也是因圣人的不安才寻到契机及时阻止的;故萧瑜踌躇半晌,还是配合着对方思考起了可能的变数。
真说起来,圣人御驾亲征,朝中军力被抽调不少、几位重臣也随军去了前线,若有人真生出了不臣之心,确实不失为动手的大好良机。
顿了顿,不过动了手是一回事、如何收场又是另一回事──且不说太子手握虎符,随时可以调动太子卫队和留守禁军平乱;在圣人随时有可能率军回銮的情况下,就算侥幸宫变成功,也不过是多过了几天做皇帝的瘾而已。
确实……若无法威胁到父皇,所谓的政变也不过就是场笑话而已。
以征北军之势,就算有人私通北雁,在战场上留下帝王的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至于买通帝王身边人进行刺杀、甚至策反随军将领……对方要真有如此能耐,便只能说是己方轻忽大意、疏漏无能了。
而不论萧宸或萧瑜,都不认为如今正剑指燕京的帝王会犯下如此可笑的错误。
若换作是臣,与其大张旗鼓地搞什么政变,还不如趁隙离间太子和圣人。
相对于军事,萧瑜在政治方面的敏锐度无疑要高上许多,语气一转便又抛出了另一种可能,说句难听的:为君者,少有不猜忌多疑的。无论用上什么手段,只要成功让圣人相信太子生了异心,对方在这夺嫡之争上便已赢了大半。
……不会的。
虽知五皇叔此言不过是单纯的推断、假设,萧宸仍听得心下一紧,忙连连摇头、大加否定了这种可能性:
父皇知我,又怎会看不出旁人的栽赃嫁祸?
可若动手的,当真是太子手下的人呢?
五皇叔此言何意?
莫忘了……太子肩负着的,可不光只是自身的荣辱、还有背后那些太子党人的荣华富贵。若太子管住了自己,却管不住这些人……真出了什么状况,可就百口莫辩了。
这番话与其说是萧瑜的推测,不如说是他这些年来苦苦周旋在皇帝兄长和不省心的外家间留下的血泪教训──他从来无心帝位,舅舅和表兄弟们却总是时不时便要折腾、蹦跶一回,让他想安安静静地做个闲王都难,故说着说着,便忍不住有感而发了。
但这番话,也确实提醒了萧宸。
要说让人不省心的外家,他此前不也经历过一遭?如非楼孟允本身难成气候、楼家又仍有外公镇着,事情会演变成什么样还不好说……尤其他手底下跟着的人越来越多,难保不会有自作主张、假他名义胡作非为的。若这些人真生了异心钻了空子、对父皇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举动……就算父皇最终不予追究,萧宸也很难原谅自己。
这点……倒真是孤疏忽了。
呃、臣只是有感而发、兼且提出一些可能性而已,可不见得真会发生……太子听听便罢,莫要过虑了。
不,五皇叔提醒得很对──纵使孤问心无愧,也难保手下人不会因尝到了权力滋味而生出别样心思。既然察觉了这种可能性,自然得仔细防备一番;如若不然,孤又如何对得起父皇如此信任倚重?
太子……
见少年一脸凝色,担忧自省之情发自肺腑,萧瑜心下震撼,突然有些明白他那位皇帝兄长对这个儿子信任倚重至斯的理由了。
圣人之所以对太子信重若此、从不相疑,不是因为太子出身尊贵、性情温和,也不是因为太子秉承天运、资质敏慧;而是因为太子一片赤诚,是真真将圣人放在心里敬着、慕着、爱着的。如此真心,连他这个局外人都不禁为之动容;更何况是饱尝孤寡滋味的帝王?
不说其他,单单少年藏在那双丹凤眸底的深深情意──萧瑜告诉自己那是孺慕之情──就够让人泥足深陷了。
臣虽不才,在世家大族间却还有些人脉;若有什么吩咐,太子尽管示下。
五皇叔客气了……如此,还请五皇叔代孤探听、留意一二,看那些所谓的太子党间是否有什么不稳的动静、又或陆氏等有没有什么异动;孤也会加紧自查──若一切只是多心便好。倘非如此,孤也会尽全力收拾善后,绝不让人有威胁到父皇的机会。
臣遵旨。
想着谈到这里也该差不多了,躬身一礼沉声应过后,萧瑜随即语气一转:
眼下时候也不早了,太子身负重任、又正是长身子的年纪,还是早些歇着吧。若累坏了身子,圣人回来可要怪臣没将太子照顾好了。
嗯,今夜多谢五皇叔了。
方才的一番谈话固然让萧宸有了方向,可要进一步厘清,却也不是这一时半会儿能做到的事。故见萧瑜婉转提了辞意,他便也顺势起身,边道谢边将人送到了门边,让今晚这番突如其来的密谈就此告了终。
* * *
向晚时分,天边一轮残阳如血,将广袤无垠的草原映得一片肃杀。
自贺兰氏以雁为号在此立国以来,这片草原虽依旧盛行着弱肉强食的规矩,各部生存竞争的方式却已从原始血性的杀戮逐渐过渡到了兵不血刃却更为凶险的权力斗争。就是偶有动了刀兵的,也大多是马贼劫掠或部落间的小小冲突或摩擦;真正称得上规模的战争,已经有许多年不曾发生在这片草原上了。
直到现在。
看着战场上散落的尸骸兵甲、嗅着空气中挥之不去的血腥味,正被大昭军士推搡着押往战俘营的北雁降将茫然四顾,怎么也不明白曾经在南朝江山恣肆掳掠的大雁,究竟是怎么落到这个地步的。
雁昭两国为邻的历史,还得追溯到近百年前、太宗皇帝末年的时候。当时,立朝近四十年的大昭已由前朝末年的战乱中彻底恢复过来;迈入史称元景之治的盛世,也有二十年的光景了。当时的大昭兵强马壮、声威远播,是远近诸国中当之无愧的霸主;就连刚联合诸部以雁为号立国的贺兰氏,也不得不压抑心底不合时宜的野心遣使来朝、称臣纳贡。
而大昭的强盛与繁华,给当时的北雁人带来了极大的冲击。
见识到南朝地土以前,北雁人还曾暗暗担心过这个强邻会否有扩展疆土、吞并自家的野心;见识过后,才知道己方先前的担忧是多么的坐井观天、愚不可及──有那样丰饶广袤的土地,大昭人脑子抽了才会将脑筋动到自家贫脊苦寒的疆土上。
事实也的确如此。
即使在大昭国势最盛、军力最强的时候,面对北雁时不时的小股骚扰,也顶多是在边境接战反击而已,对北雁人赖以生存的草原始终兴趣缺缺;更别说国势转衰之后了。也因此,即使康平之乱后、一度倾颓的南朝已在萧琰的治理下逐渐恢复了昔日的强盛,北雁高层在意的也只是劫掠的难度提高了而已;却是半点没想过这个隔壁邻居也有反过头打进自个儿家门的可能。
当大昭军队于边关集结之时,北雁高层还在为对方的意图与如何应对争吵不休;不想还没吵出个结果,来势汹汹、连战皆捷的征北军就已迅速深入北雁腹地、将小半个北雁纳入了掌控中。
待到如今,时入夏末,已从去年的干旱中恢复生机的草原青翠而丰美;可往年星罗棋布、四散其间的牛羊,却已为分属两军的断肢残骸所取代。写着雁字的旗帜被随意弃置在零乱草场间,反衬着远处飘扬的昭字大旗,成了一众北雁战俘眼底最大的讽刺。
当然,无论是负责看守关押战俘的大昭军士、还是此刻正坐镇中军听取汇报的帝王,都不会在意这些人是何感触──若非没打算永久占下这片草原,只怕这些战俘连投降的机会都没有,就直接成了草场的肥料了。
事实上,直到现在,军中的高层将领对于这些战俘是留是杀都还有着极大的争议。而半个时辰前才送达中军大营的战报,更给今日的胜利蒙上了一层意料外的阴影。
……想不到朕千防万防,还是让某些人找到了空子。
看着战报上留守驻军的粮草接连被烧的消息,尽管剩余的粮草仍足够应付征北军目前的消耗,案后的帝王仍让这份情报潜藏的意涵弄得眉头大皱;连想都不用想,就猜得到这样的消息会在军中朝中掀起什么样的风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