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与死的麻烦。
老太太说得对。
他不姓朱,他依旧姓霍,他跟皇上耗到了二十九岁,耗到皇上都心灰意冷放弃逼迫他低头了,可在旁人眼里,他的孩子,依旧是个大麻烦。
他失去了温宴,失去了刚刚在温宴肚子里安家的孩子……
霍以骁咬紧了牙关。
他曾经想象过那个画面,只想了个开头,根本不敢细思。
“我……”霍以骁开口,仅一个字,嗓子紧得不行,他只能轻咳着清一清,“您、您是想说,若我恢复身份,就没有那些操心事了吗?”
“哪有这么容易,”金老太太摇了摇头,“你也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藏在暗处的那些人,会抓住一切机会,往你身上扎刀子。”
霍以骁自然是知道的。
想要真正踏实,就得把那些未知的秘密都翻出来,把所有的隐患全部除去,把一切事情都掌握在自己手中。
霍以骁平复了一下心境,放缓语调,与老太太道:“谢谢您愿意与我说这些。”
金老太太愣了愣,而后,扯出一个笑容来。
涩涩的,是苦笑。
“因为我愧疚,”金老太太叹了一声,道,“你记得盏儿吗?以前院子里洒扫的丫鬟。”
霍以骁道:“好像是有那么一个人。”
金老太太侧过身子来,抬起头看着霍以骁,苍老的双手按在他的手上:“有一回,她在院子里碎嘴,她说,’四公子的眼睛长得像太子殿下‘,那年,你六岁。”
霍以骁的呼吸倏地紧了。
六岁那年,还是丰平年间,太子殿下指的就是他的父亲、现在的瑞雍帝。
也是那一年,金老太太大病,不再亲自抚养他,将他送去了前院。
霍以骁斟酌着问:“她还说了些什么?”
金老太太的身子发颤,全靠握着霍以骁的手来汲取力量,她颤着声把记忆里的那些对白讲述出来。
每一句话,都是她心中的一个窟窿。
霍以骁默默听着。
原来,其中是有这样的缘故。
邢妈妈一直想问却没有问出来的缘由,其实,就是盏儿的几句话。
“那几句话,成了我的噩梦,”金老太太道,“家书上说的全是安康、安康,那么安康,为何会……
你若不是我嫡嫡亲的曾孙儿,那他去哪儿了呢?
我的曾孙儿,是娘胎里就没有气了,还是他必须死?
怀任媳妇呢?真是难产走的,还是因为保不住儿子,激动得止不住血?
怀任回京之后,郁郁寡欢,他把你交给我之后,就没有再管过,不闻不问。
我以为他是太过伤心,又怕过了病气给你,可其实,是你代替了他的儿子……
我无时无刻不在想那些,以至于大病一场。
那时候的我,没有办法不迁怒你,虽然你没有任何过错。”
第628章 你与她不像
说着说着,金老太太老泪纵横。
白发人送黑发人,本就是人生至痛。
只是病重、意外,也就只能那样了,可一旦察觉到,其中可能有其他因由,痛恨之意就无法克制了。
情绪需要一个宣泄的口子,把那些恨、那么怨全部倾倒出去。
需得如此,才能让自己好受一些。
可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她养了以骁六年,在她眼里,以骁一直是她的曾孙儿。
失去父母的以骁视她为依靠,失去孙儿的她视以骁为依托,在他身上,金老太太倾注了无数情感。
哪怕一朝乱了心神,她也无法对以骁说重话,下狠手。
她选择把以骁送去前院。
见不着了,就不会剐心剐肺的痛。
而且,离得远些,不在跟前,也免得她一个控制不住情绪,说些不该说的话……
本意其实是好的,可也伤了以骁。
只是当时的她,无法样样顾及周全了。
霍以骁迟迟未言。
金老太太的眼泪落在他们握紧的手上,烫得他难受。
他自然明白老太太当时的心境,那种说不得、怪不了、又过不去的情绪,压得老太太喘不过气来。
等金老太太终于能够平静下来时,他们之间已经有了隔阂。
老太太想要讨好他,又无从下手。
最终,成了之前那种局面。
“您说这些,”霍以骁松开了手,取出帕子给老太太,“不是为了表述您有多辛苦、多无奈,您不是个喊苦的人。”
这么多年,这些情绪,金老太太从未向任何一个人说过。
她只是埋藏在心里,自己开解自己。
现在她肯说出来,霍以骁知道,不是为了当年的事给他一个解释,而是另一层原因。
金老太太在告诉他,不管他姓什么,不管他是什么身份,一直有人在向他下手。
原本以为,他的皇子身份,是在他被皇上接进宫,成了朱桓伴读的几月之后,才一点点传出风声来。
可事实上,在他六岁时,院子里的丫鬟就已经说过了。
盏儿一个洒扫丫鬟,根本没有见过太子模样,怎知他和太子的眼睛像不像?
而且,如果不是有心人,谁敢说家中公子长得像太子?
嘴上再没边的,都不可能说这种话。
毫无疑问,盏儿是故意的,背后之人的目的是破坏他和金老太太的关系,所以,这几句传言,只进了老太太的耳朵,府里其他人并没有听说。
霍大夫人不知道,邢妈妈她们也不知道。
金老太太把所有的话,都埋在了心里。
“我不知道盏儿受谁指使,”金老太太道,“但是,你的身份一直是别人做文章的利器,你想摆脱这些,就得认祖归宗,就得站在他们前面,让他们低头。”
霍以骁蹲下身来,抬头看着金老太太:“您知道我的生母是谁吗?”
金老太太摇头。
“是熙嫔,先帝的熙嫔,”霍以骁哼笑了声,“她生了我,她却不能是我娘,我又不想再多一个娘……”
金老太太抬起双手,捧住了霍以骁的脸。
她顾不上哭得有些模糊的眼睛,凑到近前,直直看霍以骁。
脑海里,映着熙嫔年轻时的样子,可金老太太左看右看,都没有在霍以骁的脸上看出什么相似之处来。
“哪个与你说的?”金老太太皱着眉头,道,“我一点儿都看不出来。”
霍以骁一愣。
是了,金老太太是认得熙嫔的。
“我与她,一点都不像吗?”霍以骁沉声问道。
“不像,”金老太太道,“我虽然年纪大了,但不会记错的,你与她不像。”
“太妃娘娘说的,皇上也承认了,”霍以骁道,“可能是像爹了吧……”
金老太太用拇指抹了抹霍以骁的脸:“有些事儿改变不了了,你只能认,道理说了许多,你再自己想想。”
上了年纪的手,自是粗糙的。
指腹抹过面上的感觉,十分清晰。
隔了一会儿,霍以骁应了一声“好”。
余晖退尽,天色暗了下来。
金老太太放开霍以骁,从秋千上站起来。
霍以骁扶着她,两人慢慢往花厅走。
厅里,岁娘正摆桌。
温宴听见脚步声,便迎了出来。
金老太太含笑与她道:“没想到我这个岁数,还荡了回秋千,也算是返老还童了一回。”
温宴佯装看不出老太太红了的眼睛,道:“您若喜欢,多来荡几回,越荡越年轻。”
“年轻不了喽,”金老太太道,“可也不甘心就这么老了,还有好多好事儿,想再参与参与、热闹热闹。”
几个曾孙儿还未娶亲,曾孙女还未出阁。
金老太太的目光从温宴的肚子上滑过。
若一切顺意,她是不是还能等到玄孙儿?
待用过了晚饭,霍以骁送金老太太回了霍家,再回来时,正屋里,温宴正在看书。
“老太太与我说了不少。”霍以骁落座,靠着椅背,把那些话都讲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