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洛深深地凝视着他,双目泪水犹含,唇边却不知不觉绽开了一丝微笑。巫炤的面容虽然平静无波,但眼神却是无比的坚定,隐隐带着不容拒绝的霸道。
是的,就是这样的他,优雅沉稳的外表下隐藏着燃烧火焰一般的情感,仿佛灰岩下滚动的岩浆,用理智将汹涌澎湃的滚烫紧紧压抑住。平日里不动声色,一旦爆发出来,却是令人无法想像的激烈,自黑暗中的熔池奔涌而来,带着吞噬一切的烈焰巨浪,让人惧怕退怯却又无法自拔。
北洛终于明白,当初缙云为何会不由自主地逃避了。因为对方的烈焰太容易灼伤自己,本能的自保让他抗拒这种强迫性的燃烧。一个从小缺失温暖的人不知该如何回馈这种情感,可是又无比向往那种纯粹的热烈,着了魔一样自私而贪婪地占有对方独一无二的包容和牺牲。所谓永恒不变的爱,当然不可能存在于世俗中,那是只属于神子的、独一无二的神性的爱。
只有高山之巅的神才能付出这样强大而深沉的爱,那样永无止境、不求回报的爱。不需要凡人的彷徨,不容许被爱者的抗拒,全凭心意而行,无恨亦无悔。
就像一把锋利的双刃剑,在不求回报的同时,也意味着强横地占有。
无力犹豫,无法拒绝隐含着剧毒的甜蜜,也许自己早在不知不觉中被侵蚀了。本来就是如此,当神要占有一切的时候,凡人又如何能抵挡。北洛这样模糊地思索,然而时至今日,他已没有了逃离的余地,而且自己也不想逃。孤独的残魂在轮回井中挣扎了那么久,终于可以勇敢地承担起这份爱,并且坦然地拥抱对方。
他深深地了解他,在那份优雅而美丽的背后,即使是对自己的爱,也带着黑暗与残酷。也许当年的死亡都在他的意料之中,甚至不失为一种手段,用缙云的愧疚与痛苦编织成温柔的牢笼,把这个灵魂紧紧地锁入其中。
他不在乎被爱人夺去生命,他更怕对方忘却自己。
北洛看着那双隐含烈焰的鲜红眼睛,他听到了巫炤心底的声音。
如果我的命能让你生生世世都记住我,成为你心底的影子……哪怕这阴影会让你生不如死……那你就取走它吧。
作为交换的代价,你将再也不能离开我身边。
北洛睫毛轻颤,一滴泪自眼角缓缓淌落,笑容却是无比释然。
他真的找到了。缙云一直奢望的、绵延数千年也不会变的永恒之爱,如今全都实现了。纵然眼前是万丈深渊又如何?只要能和他在一起,永远被这样的目光注视着,被这样的双臂拥抱着,心意相通,纵堕落亦幸福。
巫炤抚摸他的长发,在他的额头为这份无声的表白轻轻印下一个满足的吻。
待北洛身体状况稳定之后,他才小心扶人起来,亲手为他整理适才崩溃时凌乱的衣襟。掌心传来的温暖令北洛彻底冷静下来,只要他和他在一起,不论遇到什么困境,都一定可以闯出去。
“监视了这么久,你也该现身了吧。”巫炤搂住北洛,对着梦境上方说道。
空荡荡的天上毫无回应,巫炤冷冷一挑眉,左手袖袍用力拂动,原有的花海幻境登时变得七零八落,露出了背后的浮空回廊和巨岩。”
“你能够把我阻于梦中一时,实力的确不可小觑。”巫炤的声音虽平静,却听得让人身体发寒,“只不过,把戏就是把戏而已,终归上不得台面。”
空气中忽然传来一阵大笑,紧接着一个人从开启的空间通道中缓步走出。
“不愧是鬼师大人。在下对于半魂莲的控制,始终还是逊你一筹。”
北洛看清来人的脸,不由得吃了一惊:“你是……侯翟?”
对方淡淡瞥了一眼:“缙云大人真是好记性,居然还记得在下的脸。”
“你不是已经……在西陵门口……”他还记得当初进入遗址的时候,看到的那个守卫石像,和怀曦一模一样的手捧头颅,以身殉葬。
难道他也和自己一样转世再生了?可为何容貌穿着却还和当年做祭司时毫无分别?
巫炤猜到他的想法,摇头道:“他不是侯翟。”
北洛相信巫炤的判断不会错,但对方若是冒充的话,身上的巫之血气息却做不得假。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的确是当年来向自己谏言狙杀鬼师的巫之堂祭司。
缙云和侯翟的接触并不多,论熟悉程度还及不上司危等人。只知巫炤死后他便失了踪,原以为是被怀曦等人报复处决了,想不到今日会在此处重遇。
“但是……我应该见过他。”北洛迟疑道,毕竟他的直觉从未出错。
侯翟轻佻一笑,神情满是讥嘲,与当年会面时的老持承重截然不同。
“应该?在下好歹也曾献计助您平定巫之堂的屠杀。大人这样说,未免有点翻脸不认人吧。”
这句话已完全表露了对方的身份。然而巫炤却说他不是那个人,这又是怎么回事?
“当年假充虚黎老师的遗言,对你建议取我性命之人,并不是真正的侯翟。”巫炤向他解释疑惑。
北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西陵门口的无头雕像……还有你说什么?那份上代鬼师的遗书,是假的?!”
巫炤还未回答,侯翟已冷笑道:“您对缙云大人的感情真可谓感天动地。明明发现了端倪,却依然甘愿死在他手中,而且宁死也不说出真相。”
“不,当初我也被仇恨冲昏了头脑,有些事并未看透。”巫炤紧紧搂住北洛,生怕他因刺激过大再度伤神,“很多关键之处,我也是在复活后逐渐想通的。”
北洛强抑下晕眩的感觉,轻轻挣脱怀抱,咬牙问道:“如果一切都是假的,那真正的侯翟究竟……”
“他应当在西陵陷落后就被害了。这个人假扮成他诱你上当,事后再把他的尸首做成雕像。这样一来,人人都会觉得侯翟是愧对旧主,因而畏罪献祭自己,哪怕是怀曦他们,也不会有半点怀疑。而作为一个叛徒,也没人会去关注他真正的死因吧。”
“所以说,他并没有背离你的意思,就连上代鬼师也没有……”
巫炤微微点头,不动如山的身形自然而然流露出尊贵的自信。
“真正巫之堂的人,不会背叛我。”而且也不敢。作为被虔诚膜拜的神,信徒们恨不能在座下奉献出自己的全部,又怎会有丝毫不敬的念头。
假侯翟感叹:“不错,那些狂热的疯子将你视为一切,确实不可能犯上作乱。毕竟巫之堂苦心经营这么多年,为的就是迎接巫祖回归的那一天。”
北洛死死盯着他,眼中几乎要喷出火。
“你到底是谁?那个时候为什么要骗我?!”他嘶声道,心爱之人血溅断首的那一幕又浮现于眼前,就像生满倒刺的荆棘,将原本稍微愈合的心再度割得血肉模糊。
侯翟仿佛没看见他恨不能将自己剥皮拆骨的目光,轻描淡写地说道:“怎么,缙云大人现在是要将一切都怪在我头上吗?不错,在下的确伪造了上代鬼师遗言,也曾极力劝说您为了天下苍生计,除掉巫炤大人。可最终做决定的,还是您自己不是吗?”
他的讥讽之意十分明显,若他在你心中当真胜过一切,旁人的言语再多,又怎能动摇你半分?
“亲自设陷诱敌,并用太岁斩下他头颅的人,可不是在下啊。”他声音虽平淡,却是字字见血诛心。
北洛听得脸色惨变,踉跄后退两步,原本要问罪的怒火顿时被打了个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