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五官和他脑海里篆刻的一模一样,仿佛岁月再也不会对她有任何记载。
可是梦里的她又同样是那样古怪,嘴巴一张一合,像是在问着他一个问题。
“莉莉妈,你说啥?”梦里的黄教练追了过去,抓着妻子的手臂。
她的笑容诡异,略微升高的声音让黄教练终于听清她的问题。
她问:“左边刹车,还是右边刹车啊?”
“啊!”黄教练猛地坐了起来,伸手擦了擦脑门上的冷汗。
“这……都怪茉莉这姑娘,给我带来的心理阴影也太大了。下次她要再找我,得收她一小时两百才行。”他咕哝一声,翻过身去,继续睡着了。
第62章 在哪里(二)
昨晚没睡好,黄教练起床的时候,眼底下一片青色的影子。
早晨站在卫生间里,他摸摸自己满脸的胡茬,看着镜子里那个略显陌生的人脸,轻轻叹了声:“啊,一转眼这么多年了么。”
妻子走了多年,他却始终有种她并没有离开的错觉。二十年前他们一起买下这间小小的家,家里一砖一瓦都是夫妻二人挑灯夜下一起安置,点点滴滴都是回忆。
这几年,他连她买回家的毛巾都舍不得丢,直到用到破掉还非要挂在原来的架子上,小到一针一线,都固执得不肯改变她还在时的任何细节。
黄莉有点不理解,前两年劝过他:“妈已经走了这么久了,人总要往前看。你就是把家里保持一百年,妈也看不见啊。”
黄教练苦笑摇头:“你不懂。我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清楚你妈已经没了这件事。”
这是他们曾经的家,并不只属于他一个人。只要他改变任何一点,仿佛就抛弃了夫妻两人苦过的岁月,会被负疚感日夜折磨。
女儿的房门还关得死紧,黄教练站在门口,抬手看了眼手表。
再不起床,上学就要迟到了。
他想了想,轻轻推开了门。
“莉莉,快点起床。”黄教练走到窗边,拉开了窗帘。
黄莉稳稳睡在床上,小手乖巧地放在枕边,嘴巴微张,发出平缓的呼吸。
黄教练看着女儿睡着的样子,空荡荡的心像被一阵温暖的风填满,虽然空旷依旧,却有片刻没有感受到刻骨的寒冷。
他有点不舍得叫醒她,目光在她脸上流连,却突然看见她枕边露出的一角玻璃屏。
“这姑娘,睡觉还把手机放枕头边。”黄教练嘟囔,“微信里给你发了多少回,说了多少回了,手机要放远一点,万一爆炸了怎么办?”
他一边自言自语,一边伸手去拿女儿的手机,想放到书桌上。
可他刚刚轻轻把手机从她枕头像抽出来,原本沉睡中的女儿却像是突然被惊醒,小手“啪”地一下抓住了他抽出来的手机。
“爸?”黄莉眼睛都还没睁开,脸在枕头上烦躁地来回蹭,迷迷糊糊地冲黄教练嘟囔,“你到我房间里干嘛?为啥不经过我同意就拿我的东西?”
黄教练的手像被烈火烫到,立刻从她手机上面收了回来,再不敢碰半下。
“我这不是来叫你起床吗?你看看,现在都几点了?”他讪讪陪着笑脸,“以后可别把手机放在枕头边,新闻里写过会爆炸的……”
他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却看见女儿一把抽出了脑袋下的枕头,压在了耳朵上。
“知道了,再睡一分钟。”她拖着长长的尾音,“别唠叨啦……”
黄教练老老实实听女儿的话走出了房间。
单身父亲带着青春期的女儿,总难免摸不清楚她的心。
小姑娘有心事又有隐私,很多事情不想告诉家长宁愿自己瞒着。口口声声要她这个五十岁的老父亲要尊重。
门再一次被关紧,黄教练轻轻叹口气,小声冲着门里喊:“女儿,快点出来吃饭啊!”
——————————————————————————
黄教练站在厨房里,围着一条洗得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旧围裙,迅速地在冒着热气的小锅里打了一个鸡蛋。
“高三的孩子,晚上也不知道学到几点,早上得多吃点,吃饱点。”他一边拿着筷子搅动面条,一边说。
这几年来,他总是在自言自语。
做饭的时候,他对着锅里的菜自言自语;洗澡的时候,他对着头上的花洒自言自语;晚上睡觉之前,他对着天花板上的顶灯自言自语。
妻子没走之前,以前晚上回到家,总有她为他留着一碗面一盏灯,问问他这一天过得怎样。
黄教练吃饱喝足,再没有什么烦心事,躺在沙发上玩手机,无论是看到国家冲突还是明星八卦,都能顺嘴跟她吐槽上几句。
“这是又哪一对明星公布恋情啦?现在这些年轻人,谈个恋爱都昭告天下,跟咱们那会儿可不一样了。”他说。
妻子笑着点头:“可不是,时代不一样了。”
不过寥寥几句对话,便是他忙碌又平凡的一天最圆满的结束。
可是现在,白天的时候黄教练老老实实当司机,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除了教课,一句废话都不说。
等回家了,高三的女儿紧紧闭上房门。他小心翼翼敲开门,最多也就是问一句:“想吃点什么水果?”
一个人的寂寞,是在经年累月的孤单中慢慢领略到的。
对于黄教练来说,最难的一件事大约是与仍在相爱的妻子告别。
他小小的家里,眼前的一切都不是妻子。
可又分明都是她。
黄教练把热气腾腾的鸡蛋面放在桌子上,满意地嘟囔了声:“看,不比你做的差吧?你那个时候还老担心我把自己个儿饿死,你看,现在我连女儿的早饭都做了。”
女儿的房门突然一下开了,吱呀的声音像在回答他的问题。
黄教练连忙在围裙上擦了下手,招呼黄莉坐下。
她坐在桌子前面,随意挑了一筷子面往嘴里送。
“怎么样?”他屏住呼吸。
“好吃!比妈妈做得还好。”黄莉微笑,眼睛弯弯的。
“你今天还出车吗?”她吸溜着面,“还会像昨天那样晚吗?”
黄教练有点抱歉:“没办法,那个学员说是白天要上班,只能晚上练车。等爸爸教会了他,晚上就不用总是出去了……”
黄莉却毫不在意,摆摆手:“你忙你的,我就是随便问问。”
——————————————————————————
晚上来接茉莉的时候,黄教练有些诧异:“你今天没带你弟弟一起来练车?”
茉莉两手一摊,十分无奈:“我是想带他的,但他说什么也不肯坐我的车了。”
要是有的选,谁想坐啊?
黄教练在心里嘀咕,嘴上却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一脚油门,又平又快地把车开了出去。
“来,看我,再来一遍。弯前松油带轻刹,就像这样……千万记得,要像蝴蝶拍翅膀一样温柔。不要给大了!”黄教练轻车熟路地指导,把车停在了练车的路边。
“你来试试?”他一边说,一边转身回过头,却突然被后座上的情形,吓得浑身一哆嗦。”
后座上空空荡荡,连一个人都没有。
上一秒还在跟他说话的茉莉,这一秒竟然彻底地消失不见了!
“怎么回事?”
冷汗霎时从额头上冒出来,黄教练死死盯着后座白色的座椅。
“是她到底没上车,还是她刚刚某个时间下了车?难道我刚才那么长时间,又犯了自言自语的毛病?”
是不是他以为自己在“教课”,被他“教”的学员却阴差阳错没有上车?
黄教练的头脑有些模糊,像是被搅成一团浆糊似的看不清楚。
他转过身,额头贴在冰凉的方向盘上:“奇怪,怎么越是努力回忆,越是一点印象都没有?”
“什么一点印象都没有?”有个声音在他身后突兀地响起。
黄教练还在苦思冥想,分心随口回了句:“唔……”
却意识到了不对。
车里如果只有他一个人,刚才说话的又是谁?这大半夜的,自己难道是遇上什么中邪的怪事了?
黄教练死死把后背贴在椅背,脸色白得有些吓人,正在是弃车而逃还是假装什么也不知道之间犹豫不决,身后那个声音却再一次响了起来。
“快说啊,什么印象啊?”
她的声音欢快又活泼,坦荡又自然,没有一点阴森可怖。
黄教练天人交战,终于决定继续鸵鸟般的装死,以不动应万变。
他努力摆出最和善的笑容,一点点转过头。
茉莉好端端地坐在那里,乖巧得像个上高中的学生。
“你……你……”黄教练张口结舌,“你刚才去了哪里?我刚刚回过身的时候,后座明明没有人啊!”
茉莉笑得云淡风轻:“不是没有人,是你没看见。”
她弯下腰,猫在座椅和前排靠背的中间。司机黄教练转过头,恰好是视觉盲区,乍一看确实什么都没有看见。
茉莉的长发垂在额前,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张一合的嘴唇:
“看见了吗?”
“看见了吗?没看见吗?看见了吗?没看见吗?”她一遍遍重复,念咒似的。
黄教练却被她念经一样的提问搞得近乎崩溃。
“姑娘,你是想让我看见你,还是不想让?”他以手抚额,“你要是想让我看见你,就别玩这种捉迷藏的鬼把戏。”
茉莉睁着无辜的眼睛,笑容若隐若现:“黄教练,还是想请教您一个问题……”
“刹车和油门,到底是左是右,你还记得吗?”
——————————————————————————
折磨,这是赤裸裸的折磨。
教这么一个难缠又古怪的学生,真是世界上最大的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