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北有些不习惯,连眼睛都不敢看她。她却一点都没有感觉到他的尴尬和无措,把书包往后座一撩,一屁股坐在了副驾驶。
“呀!”她一拳头捶在他的肩膀上,“想我了没?你不是有我家电话么,怎么这么长时间没给我打过一次?是不是上班之后,就不理我啦?”
她坦坦荡荡快快乐乐,依然像以前那个嘴硬心软的假小子。
他也放松了心情,哼一声:“……我不给你打电话,你就让你爸把我拽来给你当司机?有你这么干的吗丽丽?”
李凯丽咯咯笑,眼睛眯成了一道月牙,开玩笑道:“你好好干!等我以后考上大学开始赚钱,我来给你发工资!总得让你吃香的喝辣的,跟着我不吃亏才行!”
他每天都接送她,风雨无阻。
她每天下楼的时候,都递给他一份早餐。
“我妈说你起得早辛苦,特意给你多准备了一份。”她大大咧咧地说,塞给他一只剥好的鸡蛋,“知道吧?让你吃饱了有力气,好好开车呢。”
他盯着手里剥好的鸡蛋,眉头轻轻皱了下:“……这鸡蛋,也是你妈给我剥的?”
李凯丽有点心虚,轻咳了一声别开脸:“嗯。”
他又看了看手里那只鸡蛋,斜着眼睛觑她:“你哄谁呢你?这鸡蛋剥得坑坑洼洼,到处都是指甲抠出来的痕迹,能是你妈给我剥的?说老实话吧,是不是你给我准备的?嗯?连早餐是不是都是你给我准备好的?生怕我吃不饱饿肚子,这是心疼我呢?”
他一眼就能将她看穿。
她一句话也不敢答,甩开车门,一溜烟跑远了,两只耳朵红得发紫。
高二那年冬天,学校里的暖气管爆了,淹了她们班的教室。
他晚上去接她,听她坐在副驾驶兴高采烈地描述暖气爆掉的场景。明明已经到了她家楼下,她却总要找些借口多留上十几分钟再上楼。
“水扑哧哇啦一下就喷出来,流得整间教室都是,没几分钟就没过我们的脚踝了……”她手舞足蹈地比划,“我说呢,肯定是因为暖气已经坏了好几天了,教室才会这么冷的。你看,我手背上都裂小口了,不知道是不是冻疮?”
她白皙的小拳头递到了他的眼前。
征北捧着她的手:“在哪里?长冻疮可不是开玩笑的,冬天拿笔的时候可要小心……”
他温柔地说着,看着她的手背心生喜爱,情不自禁地用嘴唇轻轻蹭了下,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之后,心跳得宛如擂鼓。
她的脸上却浮现了小小的微笑,若无其事地问:“那你的手呢?生不生冻疮?”
他一愣:“我没事。”
她却一把把他放在方向盘的手拿过来,装模作样地看了看,又突如其来,在手背上轻轻亲了一下。
“这就好了嘛!你也不要生冻疮!”她努力镇静,却连细长的脖颈都泛起粉红。她再想像上次那样甩开车门溜走,却被他紧紧捉住了手腕。
“你……”征北定定地看着她,“你等我,你等着我。”
我会努力,会争气,会出人头地,会让自己努力配得上你。
时代变迁沧海桑田,只要他肯上进,绝不会一辈子碌碌无为只能做她一辈子的司机。
她笑了,小小的脑瓜歪了一下:“你知道的,我总是最相信你的。”
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从出生开始,他的记忆里从来没有缺少过她。
谁先动心早已经说不出清楚,可是自己喜欢的女孩也一样喜欢着自己,大约是这个世界上最令人幸福的一件事。
他没有问过她,当初拼命考上离家远的市一中,又苦苦哀求让爸爸找他来接送她,是不是她当初的“小阴谋”。
她也没有问过他,知道读高中无望只能回厂里当司机的那个暑假,他一天也没有联系过她是不是他最后的挣扎。
“读外文不一定要在北京啊,去上海一样可以。”她小心翼翼地替他们两个人谋划,“上海那边外贸的机遇很多,你脑子灵活,肯定可以做得很好。”
他点点头,说:“……我已经跟着工会的会计学了两个月了,虽然是打杂,但也多少能学点东西。以后要是能帮厂里出省办点事,也能累积点经验。”
“等你去上海读大学,我攒点钱,就来上海找你,做生意也好,开出租也好。”他小声说,“听说现在上海的出租车司机一个月能赚几千块,几千块哇!要我也能赚那么多,肯定就能娶你了。”
这是他第一次说到娶她。
凯丽的脸霎时涨得通红,捏着他的手背掐了一下:“哇,你这个人真的是。我还在上高中你就说要结婚的话了,这叫欺负祖国的花朵,懂不懂?”
他瞥了她一眼:“……我妈前两天还说要给我相亲呢,说早点定下来,好收拾房子。”
她柳眉倒竖,看着他的眼神满是担心。
以前小小的男孩,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长成了一个英俊的男子。他的眉毛浓得像墨迹,他的眼睛亮得像星星。他的嘴唇温暖又湿润,他的声音低沉又温柔。
他勇敢又坚强,自立又上进。
她比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了解他,都了解他的家庭。在她家不如他家的时候,他没有仗势欺人,用一颗善良的心和她分享着母亲的关爱。在她家比他家强百倍的时候,他也没有自暴自弃怨天尤人,反而生机勃勃地规划着他要如何出人头地。
“你不许喜欢别人。”她一字一顿地说,白皙的脸颊离他越来越近,轻柔的呼吸落在了他的唇间,语气却霸道得一如既往,“要记得,就算死了也不许喝孟婆汤,要一辈子记得。”
她宣誓主权,在他冰凉的嘴唇上狠狠盖了个戳。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轻轻笑了:“好,不喝孟婆汤,永远都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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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好了不喝孟婆汤,说好了要记得,你还是忘记了,是不是?”征北定定地看着她,唇角无奈地勾了一下。
李凯丽点点头,又摇摇头,心头泛起足以将自己淹没的苦涩,轻轻问:“……为什么……我会忘记?为什么……我喝了孟婆汤,而你却在这里?”
其实不需要他说什么,她也隐约猜到了他们两个人三十年前的结局。
上幼儿园的时候,老师让大家写自己将来想做什么,每个小朋友都画“科学家”“宇航员”和“老师”,她下定主意要当翻译,十几年都没有变过。
从小到大,她对男孩子和谈恋爱都没有兴趣,有的时候闺蜜问起,她也总是摇摇头,说:“我就是觉得……这个世界上会有一个人在等我。就是那么一个刚刚好的人,等我遇见了,就一定能够认出来。”
她不是犯傻,也不是臆想,原来真的有这么一个人。
只是这个人,晚了三十年。
“我们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李凯丽握着征北冰冷的手,焦急地问。
幕布上放着的《芳草心》电影声音突然变小,四周逐渐拢起一层迷雾。她被他揽着,坐在那白色的迷雾中,看见高高悬起的幕布上,出现了他和她的脸。
仿佛在放映一部电影一样。
电影里的他们躺在一片草坪上,李凯丽的脸上满是焦虑。
“……我好不容易放假才回来一趟,你就非要去么?”她拽着他的衣服,委屈道。
征北轻轻地揉着她的头发,温柔地安慰:“……你知道的,上次回家,我们跟你爸妈说了咱们俩的事之后,你爸妈虽然没说什么特别反对的话,但是脸色都挺不好看的。”
期望子女能够过得好,是人之常情。
征北将心比心,如果是自己的女儿,也更希望她能找一个大学里更门当户对的男朋友,而不是老家厂里的一个小司机。
可他们涵养高修为好,又对从小看到大的孩子有怜爱之心,并没有当场说出什么反对的话语,算是默许了他们两个之间的恋情。
可是征北知道,如果他一直碌碌无为,不做出一番事业,就算丽丽的父母没有意见,他怕是也过不了自己心里那一关。
“……我上次跟着李会计跑过一次,该怎么查账该怎么盘货填单子,我已经很熟练了。这次你爸把这个活儿交给我,我就不能辜负他的心意,得把这事儿干好才行。”征北像哄孩童睡觉似的,一下下拍着李凯丽的后背,“你不是总想让我去上海陪你吗?等我多攒一点钱,到时候到了上海,做生意也好,开出租也好,肯定让你过上好日子。”
他想得清楚,总是在为他们的将来细细谋划。
李凯丽轻轻叹了口气,把思念一点点藏了起来。
“那去几天啊?啥时候才能回来?”李凯丽靠在征北的胸口,脸颊在他胸膛上磨蹭,“下周五厂里露天电影要放《芳草心》,我想跟你一起看呢。”
“《芳草心》?那是什么?”征北低下头,在她发顶轻吻了一下。
“啊,你知道《小草》那首歌么?那首歌就是《芳草心》里面的!”她的眼睛闪烁着光芒。
他装傻,摇摇头:“小草?不知道。”
她诧异:“啥?这都不知道?大街小巷都在唱哇,都听过的,你怎么会不知道呢?”
“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我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从不寂寞从不烦恼,你看我的伙伴遍及天涯海角。”
她甜美的声音一点点,穿透鼓膜落进了他的心里,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柔媚歌谣。
唱完之后,她看着他得逞的表情,才明白自己上了当,小小的拳头立刻砸到了他的手臂上:“好呀征北,你早知道《芳草心》是什么是不是?就想听我给你唱歌,是不是?敢设计我,看我不揍你!”
他低低地笑起来,任她闹够了才一把将人抱在怀里,说:“你比邓丽君唱得还好听。”
情至浓时,即便短短几天的分离也让人心碎。
她的眼泪落在他的舌尖,苦苦的,涩涩的。
“别哭啦。”他亲亲她,“等我回来,陪你去看《芳草心》。”
李凯丽郑重其事地点点头。
她乖乖地等他回来。
可是他再也没有回来。
征北一辈子也没有回来。
厂里的人来过,她爸爸来过,警察也来过。每一个人似乎都来过。
他们抛出各种各样的问题,像审问犯人一样一遍一遍地问她。
“征北离开之前,到底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特别的话?”有人问。
李凯丽崩溃地捂着脸:“没有,他还说要回来陪我看《芳草心》。”
“你知不知道他这次出门,身上带了三千块钱货款?如果他要带着钱逃走的话,你知道他最可能去哪里吗?”有人问。
李凯丽梗着脖子站起身:“征北不是这样的人!你们到底有没有派人去找他?会不会是路上出了什么事?”
有人叹息。
“玻璃厂那边说,货款已经结清了。如果出事,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偏是货款拿到了之后出事?如果他出了车祸,或者说有人把他拐卖了,那车呢?车去了哪里?怎么会连车带人一起凭空消失吧?更何况只听说过拐卖妇女儿童的,谁会拐卖一个年轻力壮的大小伙子呢?”
“我们一路都找人问过,从来没听说过出车祸的消息,哪怕是他被人劫人劫车,人被关起来了,那车也得卖出去吧?可是市面上再没有见过他开的那辆车,他是连人带车同时消失,你用脑子推断一下,这是什么原因?”有人讽刺。
“连车带货款,差不多要一万块呢。一万块,足够当本金做生意了。征北会不会是太想跟你结婚了,所以拿着钱到南边做生意,又一不小心赔了钱,所以才不敢回来见你?”
连她自己的爸爸都在怀疑,小心翼翼地问李凯丽。
李凯丽难以置信地转过头,怒火如燎原一样疯狂上涌。她猛地站起身来,死死瞪着自己的父亲:“你问我征北去了哪里?我才要问你,征北被你派去了哪里!是不是你,是不是你不想让我和他在一起,才专门派他去跑这一趟?我看过的,这一趟还有盘山路,你是不是成心的?你是不是就是想害死征北?是不是你在车上做了什么手脚,害得整辆车都跌下了盘山路?”
她太痛了,痛得恨不得全世界跟她一起痛,口不择言地对所有人发火,像恶毒的怨妇,诅咒着每一个前来质疑征北的人。
一个清脆的耳光,狠狠扇在了李凯丽的脸上。
她一向儒雅的父亲铁青着脸,指着她的鼻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捂着胸口倒在了沙发上。
李凯丽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撕心裂肺般嚎:“我恨你!我恨你!你不就是不想让我和他在一起么?我告诉你们,他要是一天不回来,我就一天等下去。他要是一辈子不回来,我就一辈子等下去!等到我死为止?”
她冲出家门,茫然地在路上走着。
又有人找到她,把她带回了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