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台唇角一勾,雷霆震般猛地将红布里包裹的那颗雪白的头骨砸在了黄土坟前,声如洪钟,昂首挺胸。
“真相大白,替天行道!”
第117章 采蘑菇(四)
雪白的头骨在黄土地上骨碌碌地滚了一圈,围观的村民里小小地议论着。张总满眼疑惑地望着詹台,正准备开口询问,袖口却被轻轻拽了一下。
张总回过头,对上了小海沉静的目光。
八岁的孩子,却有这样深沉的眼神,只是微微冲他摇了下头,张总便把已经在舌尖的问话,又重新吞了回去。
眼前的场景太过诡异,詹台举手望天,指尖金刚杵骤然绽放出光芒,若是仔细去看,就会看见淡蓝色的火焰从他的指尖一点点窜了上去。
霎时间,只见地上那颗白色的头骨像长了脚,一圈圈地在黄土地上穿梭着,从一个坟头跃上了另外一个坟头,仿佛一个活泼的孩子,在垒垒的坟冢间做着游戏。
围观的村民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张口结舌地看着眼前的“神迹”。
小海安静地站在人群中,眼中漾起淡淡的笑意,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颗头骨。
在飞的雪白头骨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魔术。茉莉欢快得像只花蝴蝶,把头骨当成玩具拿在手中,在坟冢间像孩子一般跑跑跳跳。
其他人看不见她。
只有小海和詹台能够这样清楚地看见她一脸促狭的表情。
而在其他村民的眼中,那块白色的头骨如同长了翅膀,诡异地高高地升到了半空,又仿佛一只陀螺似的盘旋着……像是在寻找着攻击的目标。
突然间,头骨悬浮在半空,直勾勾地朝着村民们坐的地方撞了过来。
电光火石间,有人在尖叫,有人失声惊呼,有人从板凳上跌落下来,可是在更多人还来不及反应的时候,那块头骨已经像一柄流星锤一样,狠狠地砸在一个人的身上。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那个人身上,而他自己却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的头盖骨,瑟瑟发着抖。
詹台从红色的高台上一跃而下,白皙的面孔在金色道袍的映衬下威严无比,一步步朝那个人逼近。
“张家酸汤面馆的老板……”詹台冷冷地说,“这块头骨,你还熟悉吗?三十年前,你亲生的孩子和其他三个无辜的孩子一起,惨死在村后的仓库里。”
“当张家村的村民都被巨大的悲痛笼罩时,你却并没有沉浸于丧子之痛中,而是苦心积虑编造了这么一个闹鬼的传闻,勾结道士去廖家村冠冕堂皇地捉鬼,到底是为了掩盖什么?”
“嗯?你到底是为了掩盖什么?”詹台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四周死一般的沉寂,张老板呆呆地站了起来,四周的人群像是避让瘟疫一样,在他身边留出了一个小小的圆圈。
“你的孩子到底是怎么死的?”詹台一字一顿地问,“到底是为什么死?你也该给全村人一个交待!”
“不说,想装傻,是么?”詹台厉色,语带嘲讽,“你不说,我来替你说。”
“三十年前,张家村四个无辜的孩子,恰恰就是死于你张老板的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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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发出“哗”的骚动声,有人扬声问:“道长说这种话,手里有没有证据?既然知道张老板是凶手,你为什么不报警?”
詹台淡淡一笑:“……不用着急,我还没有说完。张老板亲手杀死的,又何止是这四个孩子?还有其他人,不是吗?”
这一次,更多的质疑声响了起来。周遭变得嘈杂许多,人们都在窃窃私语,难以置信地讨论着。
刚刚还抖如筛糠的张老板像是有了底气,突然抬起头,恶狠狠地看着詹台。
詹台却不与他对视,转身重新站上了红色的高台,扬起下巴,朗声说:“……今年初,市里运营了十几年的嘉年华游乐场,发生了一场人命事故,不知道大家还有没有印象?”
小海猛地抬起头。
他本来以为詹台下一句话,会提到车钥匙和切诺基,会让所有村民都知道三十年前四个孩子从仓库后门的通风口爬了进去,又因为张老板贪婪偷去了钥匙,阴差阳错被困在仓库里。
这样,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一场本不应该发生的意外,廖花儿的污名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洗清。
可是为什么詹台却提到了嘉年华游乐场?这和廖花儿有什么关系?
小海的神色凝重,恰在此时,他放在身侧的手被另一只冰冷的手轻轻牵了起来。
茉莉洞悉一切的声音在小海的耳畔响起,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又站在了他的身边。
“所谓命运,不过是一个又一个巧合;有些来自冥冥天意,有些来自深不可测的人心。”她叹息,“每一次对生的敷衍……都或许是另外一场死亡的巧合开端。”
将生死怪罪于鬼怪神佛,也许是最轻松惬意的做法,足以让每一个人心服口服。
可是若是扒开那尊泥塑阎王像头上的黑色冠冕,就会看见藏在其下的森森白骨。
“听,你听。”茉莉攥紧了小海的手,“故事只讲了一半,还有那另外一半的真相,等着你去听。”
詹台高声说:“……嘉年华公园的角落,有一个运营了十几年的鬼屋项目。游客们坐上小火车去看布置在鬼屋里面的棺材和鬼怪。可偏偏就是在这个没有任何危险系数的项目里,离奇死了一个人。”
小海咬紧了嘴唇,他自己也去过那间鬼屋,不是吗?当时的身边还坐着茉莉,他也曾亲眼看见那座抖动不已的棺材。
所有人都以为呼救震颤的棺材是鬼屋里逼真的机关,却没有人想过里面原来真的藏了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在临死之前拼命挣扎呼救。
闵龙啊,是闵龙啊。
那个在网上勾搭了茉莉,却坚持一定要茉莉带着小海去和他会面的闵龙啊。
那个“格外喜欢”七八岁的小男孩,罪该万死的闽龙!
可是闵龙不是早已经死了吗?
他和这一切又有什么关系?
小海正在疑惑中,詹台已跳下了高台,举着手机在村民们的眼前扫了一圈。
小海踮起脚尖,也瞄了一眼。
手机上是一张照片,两个男人并肩站在一起,眉目间依稀有些相似,像是一对兄弟。
老的那个看起来像是有点眼熟,小海看着照片,心里骤然涌起一阵莫名的厌恶和恐惧。
他想再看一眼照片,脑海里却有个小小的声音拼命阻止他,仿佛再看一眼就会勾起什么不好的回忆似的。
好在很快就有其他村民认出了照片里的人。
“这不是闵于吗?”有人诧异地喊,“这是闽于和闽龙他们两兄弟?现在都已经长这么大了?”
闵于?!
这一次连张总都站起身,神色凝重,似乎终于意识到了不对。
“最大的孩子当时十岁出头,姓闵,叫闵于。这个闵于啊,长大了越来越古怪,人也阴沉。他有个亲弟弟,当时也就三四岁的样子,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他身后。”
这是张总说过的话。
照片里年龄大一些的中年男人是闵于,那他身边站着的那个人就是他的弟弟。闽于闽龙两兄弟——是说闵于的弟弟,就是在嘉年华公园里面出事,死在棺材里的闵龙?
小海大气都不敢出,寥寥数语之间已经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危机四伏”。
三十年前那天晚上,孩子们深夜未归,张老板带着老村长沿着公路往前找,恰恰遇到了从山上下来,带着四岁弟弟的闵于。
是闵于告诉老村长和张老板,他和弟弟在下午的时候就和其他几个孩子走散了的。村民们听信了闵于的话,以为孩子们还在山中迷路或者遇险,组织了一波又一波的人进山寻找。
可是最终的结局……却是四个孩子被闷死在了村后废弃的仓库里。
小海原本以为,四个孩子从山上下来之后回到了村里,和闵于他们走散了。闵于不知道四个孩子已经下了山,才会无意间“误导”了寻找孩子们的村民。
可是……如果闵于并不是“无意误导”呢?或者说这四个孩子,也许从一开始就从来没有进过山呢?
小海蓦地睁大了眼睛,想到了四个死去孩子指缝的泥土和手上的伤痕。
他们曾经呼救、大门曾经紧锁——可是尸体发现的时候,门却没有上锁。
如果不是所谓“女鬼作祟”的话,那么就只剩下一个可能了——在孩子们死后,门锁被人刻意取了下来。四个孩子的死,从来都不仅仅只是一场巧合铸成的意外。
而是两场,两场巧合。
两场意料之外的巧合。
“是闵于么?”小海喃喃地说,“他当时十岁,孩子们最大。是他说服孩子们从通风口钻进去的?是他在张老板他们找人的时候误导了大家的方向,失去了最佳救援的时间?如果是他的话,一切都可以说得通了。”
“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是为了恶作剧?还是为了别的什么……”小海仍然不解。
“为了复仇。闵于是为了复仇。”茉莉轻声说。
高台上的詹台恰在此时转过身,神色冷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严肃。
“张老板……”詹台清清楚楚地说,每一个字眼都仿佛从齿间挤出来,“我听说,你格外喜欢孩子?”
“格外喜欢”那四个字被他咬牙切齿地说出来,小海竟然听出了些悚然心惊的意味。
詹台一步步朝张老板逼近,语气也越来越阴狠:“张老板,告诉我。您是不是格外喜欢孩子,特别是……七八岁的男孩子?嗯?”
第118章 采蘑菇(五)
闵于自小跟着住在张家村的外公和外婆生活,每年春节才能见到从外市打工回家的父母。外公外婆带着一个孩子,在张家村的日子虽然不能说多紧张,但也从来没有宽裕过。
从记事开始,闵于对于“父母”的印象就很模糊,他们更像一对每年见一次面的陌生人,只需要在见面的时候打打招呼,接过新衣服和红包,沉默地点点头。
可是有一年春节,他的父母不仅回来了,还带来了他刚出生不久的弟弟。
小小的一个奶娃娃,身上有种说不出道不明的香气。闵于伸出手指,好奇地摸弟弟的拳头,却被弟弟细小的手指紧紧攥住。
好小的手,好像用力挣开就会让他哭起来似的。
闵于小心翼翼地拍着弟弟,微微抿起了唇角。
那年元宵节后,父母又一次离开了张家村——而这一次,他们把他的弟弟也留了下来。
闵于从来都不知道小小的人儿一天竟然要吃掉这么多奶粉。
父母留下的奶粉罐子很快见了底,外婆从抽屉底抽出皱巴巴的钱交到他手里,让他去县城的军人服务社买,每隔半个月就要去一次。
饿肚子倒是不至于,可是小孩子最是敏感,早从大人言谈中的只言片语了解到如今经济的“困难”。清晨六点多,闵于背上了竹筐,沿着大路朝秦岭山中走去。
老人们常说背靠秦岭,如同背靠金山银矿。
冬天落雪,厚厚的积雪没过脚面,安静的大山仿佛盖上了一张厚厚的棉被。只要在雪白的地面上洒上谷粒,再用小木棍支起塑料盆,在远处静静地等着。
有的时候,拖着长长尾巴、那五彩斑斓的锦鸡会焦急地撞进这个简易的“陷阱”中——只要足够耐心、只要足够多的经验,把握好抽绳的那一瞬间,就能准确地捉住这只肉质鲜美的锦鸡。
五十块钱一只的锦鸡哇,够换弟弟的三罐奶粉。
可是一个冬天过去,即便是运气最好的时候,也只能捉住一两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