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还有什么快乐事能比得过荣归故里?
以前家里最不受宠、最被忽视,没人愿意要的女孩子,在那些灰头土脸的人的映衬之下,显得那么光鲜亮丽。
村里的孩子满是艳羡地围了过来,她看见读初中时自己的同学如今已经嫁了人,高耸着肚皮,好奇地打量着自己,便愈发提高了声音:“……在学校里跟几个同学一起买了彩票!就我运气好,福分大,一中就中了两百万!”
旁边围观的人群“哗”地一声嚣动起来,人人交头接耳,为这天降的“巨款”而艳羡不已。
她的脸旁兴奋地冒着光,硕大的珍珠耳钉挂在小巧玲珑的耳垂上,却莫名有些违和。
可即便是满身荣光的、今时今日的李巧,站在她家逼仄的房间里时,却仍然压不下心底的烦闷。
都说人在成年之后,会花费一生的时间去弥补童年时没能完成的遗憾。
而原生家庭施加的种种,会像盘旋在头顶的秃鹫,直到肉身入土腐化为骨,也久久不会离去。
李巧觉得自己呼吸不上来。
无论父母的眼神多么惊异,无论他们的语气多么讨好,甚至带了巴结的小心翼翼,她在他们面前的时候都还是渺小得好像一粒尘埃。
就像当初“被退学”的自己只敢躲在门背后,连站出来为自己的未来争论的勇气都没有。
现在的自己,在父母讨好地说出“盖房子”的话之后,也只是顺从地点头,说:“我回去就把钱打给你。”
可是在说出这句话之后,李巧又默默地在心底鄙视着软弱的自己。
她连午饭都不愿意在家吃,连一分钟都不愿意多留,连声说:“我还要去学校看校长呢。”
父亲一愣,抬起眼睛瞄她:“看老师做什么?老师生你养你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你?”
李巧这才终于有了底气,生平第一次顶撞父亲,毫不留情地说:“……没他到家里来劝你们让我上学,我能把高中读完?我不读完高中,能考上大专?我不去上大专,怎么会买彩票?不中彩票,哪里来的这么多钱?”
“人家是我们家的大恩人也说得过去!”她连珠炮一样说,说得父亲一个字也不敢回,在她面前第一次低下了头。
李巧心里很痛快。
她站在高中的老校长面前时,脸上挂着最最真诚的笑容。
一个崭新的电饭煲被她放在了老校长的桌上,方方正正的纸盒子上印着古怪的符号和偶尔能认出的汉字。
“这是日本原装进口的电饭煲,虎牌的!”李巧清脆地说,“上次您来我家的时候还说过呢,您还在等着三姐儿买给您。您别等啦,我来买给您!”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一个就大几千块钱,赶得上我一年的学费了。您别说,这电饭煲做饭真的好吃,煮出来的米又白又亮,又软又香。”
老校长默默地看了看她,在心里感慨。
到底是没有读过多少书的孩子啊,连形容一个电饭锅都找不到合适的词语。
就算是用乡下的铁锅炖一碗粥,又怎么会有“不白不亮”“不软不香”的大米?
这次的老校长,没有像以前那样笑着调侃:“有钱也不能这么糟蹋啊?几千块的电饭锅,我去哪儿找金子米配它啊?”
而是长长地叹了口气,手抚在那冰冷又精美的纸盒上,轻声说:“……我那天说了那么多话,难道你就记住了一个电饭锅?”
开开心心兴高采烈回乡的李巧,在回到家里的时候,并没有去时那么高兴。
笑着感激她的那些人,他们的感激并不能让她快乐。
可她渴望听到的那句感激,却自始至终都没有亲耳听见。
一百多平米的豪华公寓,按照她的要求装修得富丽堂皇。欧式的立柱分隔开了客厅和阳台,落地窗前架着金色的栏杆,处处显露出主人的阔气。
她站在窗前,从夕阳西落等到夜幕低垂,也没有等来她的“李叔叔”。
窗外刚刚下过小雨,薄薄的云层坠得很低,恍然间如同徘徊在她的脚底。云层之下,整座城市都被她踩脚下,闪烁的霓虹代替了天上不复存在的星光,在迷雾一样的云层下闪烁明灭,星罗棋布的马路上,每一辆穿雨而过的车上,都像是隐藏着一个旁人无从知晓的故事。
李巧站在这座城市最豪华、最高档的中心公寓,心底的卑微却一如既往。
她一遍又一遍地拨打着同一个电话,一遍又一遍听同一个女声说:“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直到后半夜,她在醺醺的酒香中睁开眼睛,摸到枕边的电话,才终于听到电话那头传来熟悉的声音。
温暖依旧,却带了隐隐约约的一点点责备:“……不是告诉过你吗?晚上不要随便打电话。”
李巧有点委屈,有点伤感:“……晚上下雨打雷,我害怕。”
那人的声音一顿,一丝隐隐约约的疲惫溢了出来:“……明晚就来陪你。”
在一段不对等的关系里,不安全感永远如影随形,一天天渐变成一只巨大的怪兽,仿佛下一秒就要将她吞噬。
李巧越来越心安理得地花着他给的卡,去逛一次商场上身试过的衣服一定要买,仿佛这样就能证明一个人对自己的真心。
在那个人口中,他的妻子是早已没有了真感情的“合作伙伴”,只是为了正在读小学的孩子才勉强继续,维持着面子上夫妻。
人到中年,生意场上浸润多年,对付她这么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姑娘,不费吹灰之力。
可即使是天真得可怕的李巧,也知道想要长长久久留住一个男人的心,只靠年轻的肉体和姣好的容颜,还远远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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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是一个看似一个最普通不过的周末,可是实际上却是李巧精心设置过的,决意摊牌的时刻。
来做饭的钟点工阿姨敲开了房门,她抱着“李叔叔”的手臂,懒洋洋地站在厨房边上。
阿姨手里拎着一个白色的塑料袋,一尾活鱼鲜蹦乱跳,即便被一刀斩去了头,还在案板上垂死挣扎着。
李巧最爱吃鱼。小的时候过年,桌上一盘鲜鱼,分到她碗里的永远都是鱼头。
她看着弟弟对着雪白鲜嫩的鱼肚大快朵颐,默默地一筷子戳进了鱼眼睛。
今时不同往日,李巧每次吃鱼的时候都会站在一旁,看着阿姨毫不犹豫地将鱼头丢进垃圾桶里,于是那些年被忽略被不公地对待的苦楚,仿佛也减轻了一丝似的。
可是今天的李巧,兴致勃勃地抱着“李叔叔”的手臂,却在鱼头被丢进垃圾桶的那一刻发出剧烈的干呕声。
她冲去了厕所,抱着马桶呕了起来。做饭的钟点工阿姨最会看眼色,立刻将带了腥气的鱼收到一边,体贴地端了一杯水送过来。
“怎么回事?要不要去看看?”李叔叔眼睛一抬,关心地说道,“昨天都吃了什么?发不发烧?”
李巧站起身来,接过水来啜饮了一口,却不回答。
还是做饭的阿姨笑呵呵地接了一句:“……做生意的老板怎么会像我们一样细心啊?遇到好事要直说,他才知道嘛!”
李叔叔眼睛一眯,目光几乎立刻落在了她纤弱的腰身上。
从背后看,她盈盈可握的细腰依然露出完美的轮廓,没有一星半点的异样。
可是如果再往前看去,细心观察,就会发现以往她平坦的小腹饱满地鼓了起来,像一座神秘的丘陵。
他的眼神一凛,猛地站起身,扬声说:“……你怀孕了?!怎么没告诉我!多久了!”
钟点工阿姨嘴巴闭得如同蚌壳一样,迅速溜进了厨房。
李巧却不躲也不避,脸上露出底气十足的笑容,坦荡荡地问:“怎么啦?你不高兴吗?”
“李叔叔”眉心直跳,却还压下自己即将爆发的脾气,哄问道:“……不是给你开了药么?你没按时吃吗?”
李巧笑得春花一样灿烂:“你不是最喜欢孩子吗?每次说起你女儿,你都高兴得不得了……上个星期五你没过来,不就是陪你女儿过生日去了吗?”
她自己稚嫩的面庞还像个没长成的孩子,说起这些来,眉间甚至露出些隐隐约约的不平来。
“这不一样。”李叔叔的语气越来越温柔,“你大个肚子多可怕啊?嗯?你才几岁啊,怎么能当妈妈呢,是不是?现在生孩子太早了,我们还没过几年甜蜜日子呢,怎么能生个孩子来分走我对你的喜欢,是不是?”
他的语速越来越快:“……你怀孕这事还有谁知道?嗯?多大了?要不然明天我们找个时间去一趟医院,我陪你赶紧把这事处理了?”
像是一秒钟都等不及。
李巧的脸色一下煞白,像受了打击似的。可她缓了缓,脸色又恢复了正常,捉紧了“李叔叔”的手,温柔地说:“你不懂。我上周去医院查过了。”
“我怀的,可是个儿子!”她咬着嘴唇,重音落在“儿子”两个字上,尤嫌不够,又特意重复了一遍:“儿子!”
儿子,儿子。
李巧又重复了一遍,像是掌握了什么真理似的,睁着清澈的眼睛,定定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她知道,他的妻子给他生了一个女儿,也知道他的妻子已经年过四十,知道他们很久都没有感情生活,知道他们在一起的日子只是敷衍。
而现在,她自己的肚子竟然这样“争气”,怀了他的“儿子”!“儿子”!
在她成长的环境中,“儿子”就是天,是比货币还要值钱的“硬通货”。
没有结婚的小夫妻一定要等到“儿子”,才能开开心心地去领证,如果没有等到“儿子”就要一直这样生下去。
一个又一个生着女儿的夫妻,宁愿将亲生的女儿溺死在水桶里,也要花全家的积蓄从外面买来一个儿子。
是她无论多么乖巧,做了多少家务,在年夜饭上永远只分得到鱼头,而弟弟却可以独享鱼肚子。
是这样的“儿子”。
他的妻子只有女儿。
而她的肚子里怀着他的儿子,孰轻孰重,不是一眼就应该看穿的事实吗?
李巧歪着头,纯洁的目光,笃定的语气,仿佛自己只是说出了“地球是圆的”这样的公理,在等待着他的夸奖。
“都四个月啦。”李巧温温柔柔地,伸手抚上了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再过不了多久,就能动,就会踢腿了。以后你得多陪陪我,不然我一个人怀着孩子,该多难受呀。”
“李叔叔”的目光深沉,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心底竟然涌出少许的后悔。
所以啊……为什么即使是寻找“第二春”,也该找个心里清楚的,省事的。
他一时情迷,乱了心思,这下可给自己招惹回来了一个大麻烦!
他要怎么告诉她,“不明白事理”的那个人是她呢?
“巧儿,你要听话。”他温柔的语气中夹杂了不容置喙的威严,“这根本不是儿子不儿子的问题。”
怎么会不是儿子的问题?李巧一愣。
“而是你的身份的问题……”他接着说。
什么她的身份?她的身份怎么了?她也是清清白白跟了他的!
“唉,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现在的情况,你还不适合生孩子!”他斩钉截铁地说。
生了孩子,就是割不断剪不开的累赘和麻烦,就是无穷无尽的烦心事,就为另外一个生命负责,不能再弃如敝履一样随手扔掉。
他只是想谈一场“恋爱”,从来没打算过认真。
“要怎么上户口?嗯?”他循循善诱,“人家问你孩子爸爸是谁,你怎么办?”
李巧眨眨眼睛,毫不犹豫地说:“就说是你呀。”
“李叔叔”被吓出了一后背的冷汗,面上却还不显,微微一笑:“咱俩又没有结婚,你连准生证都办不了,把你送到医院,都没人给你接生!听话,赶紧把孩子打了,回来我带你出国玩上一个月,好好休养一下身体。”
李巧却在他一句紧迫过一句的劝慰中冷了脸:“我不去!你这么大官,难道不是随口跟下面的人说一句,就能把这个证那个证都办出来的吗?上次让你帮我弄店铺的事,你跟我说不要费心以后养我,这次不过办个准生证,怎么也搞不出来?”
她的语气越来越不满。